第二十一章 一隻繡花鞋(1)

還沒等我細看,向老漢化作一縷青煙,倏然消失不見。

“啪”的一聲震響,掌壇道師似有所覺,將手中油光黑亮的令牌在棺材上重重一拍。我肩膀一鬆,覃瓶兒終於坐直了身子。

我長出一口氣,感覺那口氣似乎憋了幾個世紀。

人群隨著令牌聲響,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站起來走向靈堂。滿鳥鳥也丟了紙牌,叼著半截香煙,敞著上衣,痞裏痞氣地踱到我身邊,打個吹欠懶洋洋地說:“夥計,開棺了!”

“你的腦殼是怎麽合上的?”我呆呆望著他,怎麽轉眼間他的腦袋就複原如初?

“我的腦殼?”滿鳥鳥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我的腦殼本來就好好的,啷格合上?你發臆症了吧?”

“剛才那一刀子砍在你腦殼上,你不覺得痛?”我盯著他如雞窩般的腦袋,遲疑地站起來,伸手在他腦袋上一陣『亂』『摸』一陣,雙手摳住他的頭頂往兩邊使力一掰,想掰開他的兩爿腦袋讓他自己看。

“唉喲,你個狗日的龜兒子,想把大爺的頭皮摳落嗦?”滿鳥鳥狠狠捏住我雙手,順勢一推,推得我重重坐回椅子,“格老子的,怪不得我輸得隻剩幾斤汗垢,原來是你龜兒子咒我腦殼開瓢!還要不懷好意『摸』一陣,我不黴才出鬼呢。格老子的,男人頭,女人腰,隻準看不準撓,這個不懂嗎?我的本是莫想刨回來了。”

“……?”我語塞了,呆呆坐在椅子上,不可思議地看著滿鳥鳥。

“包白帕子都來磕頭作揖,吃衣祿飯啦!”陳老站在簷溝下,大聲叫道。此語一出,窩在各個房間的孝子賢孫惺忪著眼,哈欠連天鑽出來,在棺材前跪在一溜,等著吃衣祿飯其實就是每人一砣糯米飯,寓意是“亡人”留下來的,保佑兒女們將來有飯吃、有衣穿。

道師先生們停了鼓,止了鑼,嗩呐也不吹了,人群鴉雀無聲。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環抱著一個大木甑,後麵跟著一位拿著勺子的嫂子,從木甑中舀出一砣糯米飯。孝子孝孫們勾著頭,男左手、女右手背在背後,等著嫂子將衣祿飯放在背後的手中,接著看都不看一眼,放入嘴中囫圇吞下,一時間隻聽嗦嗦的吞咽聲,持續了大概一分鍾才告完畢。

“孝家注意聽了,最後一遍見靈。”陳老等衣祿飯的儀式結束,繼續喊道。

喊聲一落,道師先生們手中的鑼鼓急促地響起來,喪棚外的爆竹聲也轟天價響起。包白帕子的人依次在向老漢的遺像前三鞠躬,磕了三個頭。由於向老漢親戚多,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外侄、外侄媳……甚至隻要姓向的小輩基本都包了孝帕,道師先生把鑼鼓打了個“長路引”,咚咚咣咣敲了半個小時才終於結束。

接下來就是開棺。

人群有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傳來。整整鬧騰了三天,向老漢的後輩子孫到此時才覺得悲戚起來,有幾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嗚咽聲越來越大,轉眼間號啕大哭,哭聲很婉轉很有韻味,內容無外乎是“我的那個某某噻……你啷格就走了嘛,丟下一屋老小噻……啷格搞嘛!”不熟悉內情的人聽來,絕對搞不清她們到底是在哭還是在唱。

這隻是個形式。很快就有些非親非故的婆兒客拉起半跪著“哭靈”的人,勸解寬慰幾句,“哭靈”的婆兒客們抽抽嗒嗒幾聲,退到牆壁邊,伸長脖子看孝子們“開棺”。

“開棺姑娘細娃兒莫攏來,小心影子被棺材蓋壓住啊!”陳老吆喝一聲,幾條漢子分別托住棺材蓋一角,雙臂用力,緩緩揭開棺材蓋反擔在旁邊的長板凳上。

我到此時仍處在極度的懷疑中,這向老漢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剛才他是不是詐屍了?他在我麵前變成一縷青煙又是怎麽回事?那……棺材中他的屍體還在不在?

這些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向老漢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材中。短短兩天兩天,向老漢瘦了一圈,眉骨凸出,眼窩深陷,皮膚是死人特有的那種慘白,襯著鮮紅的老被,看上去格外讓人心驚膽戰,絕對是對膽小者的一種心理摧殘。

我臉皮發冷,不曉得是不是變白了。我意識到我先前是做了個夢,在夢中看見向老漢爬出棺材了,在夢中看見他揮刀劈破滿鳥鳥的腦袋,在夢中看見他手掌中鮮紅的”曋”字……但是,那個夢怎麽那麽清晰,那麽曆曆在目,那麽匪夷所思呢?

我偷眼瞧著棺材中的向老漢,想看看他手上是不是握著把怪刀,手掌中是不是真的有個”曋”字。可惜,向幺哥並不掀開老被,向老漢的手始終藏在老被下,我雖然滿心好奇,最終也沒敢麻著膽子主動上前去拉起向老漢的手看。

向幺哥顫顫微微整理好向老漢的老衣老褲,踱到向老漢頭頂,弓著身子半閉著眼從向老漢頭頂向腳尖細瞄這個舉動我知道,這是防止死人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腳尖。具體什麽原因我已經忘了,隻大體記得如果死人的視線能看見自己的腳尖,會妨礙後人。

我把覃瓶兒擋在身後,不讓她的影子投進棺材中,自己也站得遠遠的。

一切整理妥當,幾條漢子蓋上棺蓋,早有專門的人員在棺蓋的縫隙刮上白『色』的“梓膏”,並在棺材上一前一後捆了兩根蔑條。掌壇道師舉著“引符”,在棺材上『亂』舞一陣,口中念念有詞,接著舉著令牌在棺材上“啪”地一拍。早有人遞上一把斧頭和一隻公雞,掌壇師父用斧頭割開公雞的喉嚨,滴了幾嘀雞血到一隻碗裏,接著扯一撮雞『毛』在碗中醮了雞血,塗在棺材蓋上,順勢把斧頭和公雞一起擲到大門外。

向幺哥臉『色』一喜,其他人也輕輕籲了口氣因為那斧頭的木把朝內而公雞的腦袋朝外,說明孝家後輩無憂,要是反過來,那就說明“亡人”對兒女的盡孝不滿意,會生出些“日古子”的事情。

緊接著,鑼鼓家什密集地響起來,幾條漢子用力,抬起棺材送到喪棚中的長條凳上。外麵的人早已準備好粗大的“龍杠”,順著棺材擱好,然後用粗大的繩索把棺材和“龍杠”綁得結結實實。“龍杠”前後也穿了特製的“扁擔”,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天『色』稍亮,“挖井”的人回來報告就可以送亡人上山了。

堂屋火光轟轟,那是向老漢的兒媳將靈堂中的渣滓攏在一堆用地覆燈點燃燒了。這也是喪事活動必須的一環。

我和覃瓶兒站得遠遠的。抬頭一看,天『色』微明,下弦月未落,半遮半掩在幾條灰白的雲彩之間。薄薄的晨霧湧起來,很清冷。

“各位老老少少請安靜下,我受孝家所托,拜請各位幫忙送亡人上山,今後有麽子大務小事,孝家一定會好生感謝你們……”陳老拉拉雜雜說了一通,類似開動員會。接著安排放爆竹的、扛花圈的、抬棺材的、扶棺材的、舉望山錢的、撒買路錢的……各自作好準備。

剛安排完,電話就打起來了,“挖井”的人報告“井”已挖好。

於是,鑼鼓家什再度響起來,打的是“長路引”,爆竹聲也不間斷轟響。抬棺材的人嘿地一聲,像抬八抬大轎一般將棺材抬了起來,早有一大幫人扶著棺材,孝子賢孫早跑到前麵去了,遇到上坡下坎難以通過,就跪成一片,等抬喪的人過了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其他的各『色』人等按陳老的吩咐各自完成自己的事情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