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救回了村子裏的少女,但是,與信王趙榛所想的不同的是,那個接待他們,會漢語的蠻族長老,似乎對於信王趙榛一行人救出自己村落的女孩,他的外孫,也就是他的女兒的女兒,並不高興。

得知這個女孩其實不是強迫搶掠過去的,而是他們送到對方手裏的,信王趙榛有些驚訝,他說道:“你外孫女送給了官府,你女兒怎麽辦?”說罷,信王趙榛一皺眉。

“我會照顧她,她的母親……”長老沉默了一會之後,如此答道:“所以大人盡管放心,再說我外孫女是自願的,當然我們很感激你能帶回我的白月……”

當信王趙榛表示請他們出一個向導指出一條捷徑之路的時候。對方沉默了一下,他撫摸了一下白月的頭發說道:“當然,如果不是要留下來帶領大家抵抗,其實我更希望我能充當大人您的向導。比起其他人,我對這個森林更加熟悉,希望大人你可以諒解……”

眾人一陣沉默,“她的母親呢?”但隻有吉倩倩蹙著眉頭開口問道。信王趙榛看到小女孩抓著自己父親丁大寬地衣角的手緊了緊,心中微微一動。

村子的長老歎了一口氣,有些追憶地答道:“白月她母親過去是我們村子裏最漂亮的姑娘,和丁大寬結婚時也是最幸福的姑娘。可惜,在上一次‘剿匪’中,為了保護其他人……死了……”

信王趙榛磨了磨牙齒。他當然知道那些官匪剿匪是個什麽東西。在很多的地區,官匪之軍們將對於蠻族的征服視為剿匪。

事實上在今天,除了在邊遠地區,你很少能見到那些最凶悍的蠻族軍隊的身影。

而所謂的這個村落少數民族這樣的‘蠻族’,不過是莫統領這一類人,為了滿足自己變態的嗜好,胡亂殺人冒功而已。

“好吧。”信王趙榛最後還是點點頭說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了。我自然也不反對,不過這件事畢竟不是小事,你們需要多久的準備時間?”

那名村落長老已經點了點頭說道:“大人,其他問題到不至於有什麽需要擔心的。但是我要提醒一點的是,也許你們並不太熟悉我們身後這片森林,事實上在進入秋天之後,這片森林之中會變得非常危險。尤其是臨近冬天的到來,動物們也會因為饑餓而變得更加具有攻擊性,其實我建議……繞道走遠路……”

“沒關係,”信王趙榛打斷他道:“隻要你們將我們穿過森林就行了,我們隻是希望穿過森林,至於剩下的……我們可以解決。”

老人一怔,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村落的長老想了想,雖然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些人是不是別有居心,不過從小姑娘的描述來看,對方完全有這個實力將他們這個村莊夷為平地,因此似乎又沒有耍什麽陰謀詭計的必要。

何況,他們還摧毀了整整一隊漢人那些官匪的騎兵。

一想到這個事情,老人就難免有點心驚膽戰。但同時也是擔憂與後怕,他與村子裏那些年輕人不一樣,他的見識告訴他,莫統領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恐怕不久之後報複就會接踵而至。

到那個時候,村莊又該如何抵擋呢?

因此他原本想將信王趙榛一行人留下,至少是這幾天。可惜沒想到他才一開口,就被對方的侍衛擋了回來。這讓他不由得產生了一個想法,這行人並不在乎他們的死活,隻是想和他們作一個交易而已。

然而就是這個交易,老人衡量了一下,似乎他們也沒有拒絕的資格。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更加深沉地歎了一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我明白了,大人。”老人佝僂著身子,無奈地答道:“我會盡快為大人安排的,請大人放心。”

信王趙榛聽這句話,不動聲色,隻是點了點頭。

看著蠻族人的長老一行人離開的背影,信王趙榛總算是放下心來。但他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他何嚐不明白這位長者的擔心,但他根本沒有時間留下來。

何況留下來也不見得有用。

他倒是不介意告訴莫統領這一切都是他做的,不過他也難以保證那個喜怒無常的莫統領那個敗類,會不會因此遷怒。或者應當說遷怒幾乎是必然的。

“信王趙榛,我們可以幫幫他們嗎?”倒是羅月兒在一邊扯了扯他的袖子。

“除非他們願意和我們一起走,不過即使這樣我們也沒辦法提供給他們足夠的糧食。附近唯一可以采購糧食的地方就是莫統領的領地,但羅月兒你認為他會提供給我們嗎?”信王趙榛冷靜地問。

羅月兒眼神閃了閃。“我留下來。”馬月英坐在一邊,她將戰戟壓在肩頭上,轉過頭看著信王趙榛。

信王趙榛摸了摸她的額頭,在馬月英的太陽穴和眼圈上同樣的地方,黑色的紫青像是陰影一樣正在蔓延開來。每個人都明白她天天晚上都在做噩夢,幾乎喘不過起來,可少女在清醒的時候卻一句也不提自己的情況。那種藥的藥力的確強大,讓信王趙榛都很無奈。

“你不能留下來,馬月英。”他歎口氣答道:“我甚至不敢讓你離我太遠,你要在這裏度過幾個月的時間,這無論對你來說、還是對這些人來說,都太過危險。”

少女咬了咬牙,輕輕呿了一聲,仿佛滿不在乎自己的狀態。不過信王趙榛說話的卻觸動了她,她的確不能留下來,否則一旦她神智不清,這些人也難逃一死。

吉倩倩看著這裏的每一個人,同樣一言不發,她雖然並不喜歡蠻族人,可是麵對這一幕,她還是忍不住握了握拳頭。

這個時候,一邊的信王趙榛卻站了起來,他整了整青色的大衣,然後舒了一口氣。回頭環視一眼,說道:“我出去走一下。”

所有人都是一愣。在他們的印象中,這位年輕的王爺可不像是一個沒事喜歡到處晃蕩的人,他肯定有什麽事。不過信王趙榛看到崔虎與馬月英下意識地就要跟上來,忙伸手一擺,說道:“崔虎,馬月英,你們留下。讓我一個人靜一下,你們也好好休息一下,準備一下接下來的北上。我們被金人發現了蹤跡,他們的暗手我們必須防備,所以我選擇了難走的森林。所以,我需要你們休息好,保護我們的人。”

崔虎與馬月英微微一怔。

一個人靜一下?信王趙榛是不是有顧慮?還是擔心什麽?

在蠻族人中有一個習俗,那就是他們將族內最重要的議事地點定在祖廟之內,以祈求祖宗的保佑。

好像祖宗的靈魂能與生者一起經曆每一次,決定一個部族生死的時刻。同時也保佑著活著的人。

然而這一刻,這間神聖的祖廟中卻迎來了一場爭執。

“我不同意!”一個年輕人搖頭道:“白月好不容易才被救回來,這說明上蒼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可現在我們又要把她送回去,這叫什麽事?”

“不送回去,我們都得死!”一個幹瘦的中年人陰沉地說道:“當然,我們也不想,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他咬了咬牙道:“難道我們見過的生離死別還不夠多麽,白月的母親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人能夠活下去這樣的願望,這是我們族人繁衍下去的神聖的責任。”

“當然,如果有一天部族需要我去來完成這個任務,我一樣會這樣說。”他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道:“現在我們需要是堅持與冷靜,不要忘了,部族不是依靠衝動才堅持到這一天。”

“丁大寬,白月是你的女兒,你說說看吧。”他回過頭。丁大寬雙手環抱,卻一言不發。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年輕人咬咬牙問道:“我們怎麽可以把自己的同胞拱手送人?”

“要不我們進入森林中吧。”

長老搖了搖頭,地裏的作物還沒有收成,現在躲入森林裏族人也隻能麵臨凍死、餓死一個結局而已。

“那就眼睜睜看著白月去送死麽?”

“話不能這麽說,莫統領大人說是要收白月作養女,他上一次不是說過嗎,隻要把白月送過去,不但我們不用躲入森林,還可以成為真正的大宋子民……”

人群中有人小聲地說道。

所有人都是一陣沉默,收白月作養女?這種話說出來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在騙鬼而已,堂堂一個朝廷將領怎麽可能收養一個蠻族人。

何況那幫漢人的士紳豪族有多齷齪肮髒,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們不感到羞恥嗎?”年輕人冷冷地諷刺道。

“話是這麽說,可這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麽。或者如果長老認為值得,我們大不了真刀真槍與那些家夥幹一場,長老?”中年人冷哼一聲道。

祖廟內的爭執聲逐漸變得越來越大,甚至一直傳到祖廟之外。

信王趙榛靜靜地聽著,靜靜地坐在一塊岩石上,靜靜地看著蹲在自己身邊的、長發如瀑布的小女孩。而後者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樹葉,神色一片平靜,仿佛沒聽到屋內的爭吵一樣……。

“白月,”信王趙榛終於開口問道:“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對嗎?”

小女孩微微一怔。她抬起頭,用棕色的眸子看著他,有些驚訝。

“對……不起,哥哥……”她吃力地一字一頓地答道,但這一次卻是用的漢語。

“沒關係。”信王趙榛搖搖頭,他說道:“我知道那個時候你裝啞巴,說我們聽不懂的土話,是為了保護自己,看起來白月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

小女孩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甜。

然後她想了一下,又說道:“大哥……哥,我……代替爸爸,帶你們進……森林,可以嗎?我也認識……森林……的路,媽媽,教過我……”

信王趙榛感到自己心頭一軟,不過他微微一歎,還是搖了搖頭。

“白月,即使你帶我們進森林,即使你不在這裏了,那個莫統領大人還是一樣會找上來,你明白嗎?”信王趙榛說道。

白月怔了一下,很快神色黯淡下來。

“對不起。”信王趙榛小聲說道。小女孩咬了咬嘴唇。

但正是這個時候,祖廟內的爭吵聲變得激烈了起來。

‘嘭’的一聲巨響,年輕人雙手拍在鬆木板拚接成的桌子上,青筋暴起。“我不同意!”他紅了眼睛,咬牙切齒地怒斥道:“白月還是一個孩子,而我們是部族中的男人,男人們,你們要依靠交換一個孩子的命來活下去嗎?”“你們能做到嗎?”“能嗎?不覺得羞恥麽?”

年輕人的吼聲回蕩在祖廟中,一時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敢應聲。中年人雙手環抱,沉默不語,而長老隻是微微歎息。他抬起頭,使勁眨了眨蒼老、渾濁的眼睛。

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誰?”信王趙榛問道,他看著祖廟方向。

“王富哥哥。”小女孩低低地用漢語答道,她眨了眨眼睛,聲音清脆得像是銀鈴。

信王趙榛點點頭,但是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此時,祖廟的房間內一時沉寂了下來。

“夠了。”削瘦的中年人長長歎了一口氣,他搖了搖頭,說道:“王富,你說得夠多了,不要再傷害大家了。”

“鐵叔叔。”年輕攥緊了拳頭。

“已經夠了,我們又何嚐不明白。可我們在漢人眼裏是蠻族人,你明白嗎?這就是我們背負的命運,生與死,不由我們自己選擇。”

“王富,你還記得那些死在森林之中的族人嗎?”中年人低沉地問道。

年輕人微微一愣,他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一個音節。隻能緊緊咬住自己的上嘴唇,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眨了眨泛紅的眼睛:“當然,我父親……”

“他是為了讓你活下來,孩子。”長老歎了口氣。

“我知道。”王富說道。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中年人答道:“所以請考慮一下我們的實際情況,還有那些死去的族人的目的和希望。”

“在我們族人的傳說之中,祖先的靈魂也在這片森林之中注視著我們。他們一代代在拚搏、流血與犧牲,但並不是讓我們一朝衝動去葬送這一切。”

“你明白嗎?”他一字一頓地問。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有人在低聲抽泣。

“我……明白。”王富艱難的說道。

“可,難道我們就這麽永遠窩囊地活下去。這又有什麽意義,人並不是僅僅是如狗一般的活著,就足夠了。”王富別過頭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如果為了活著就可以放棄一切嗎?”

“至少活著就有希望,”中年人搖搖頭道:“如果我看不到著希望,王富,我至少希望將這份希望留給你們。”

“長老,你下決定吧。”中年人回過頭。

長老眼中閃過一絲悲傷,他沉默了片刻:“好罷,可是我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讓其他族人為我們而死的權利,我希望你們能問一下白月自己的意見。”

“可之前沒有這個先例吧。”人群中有人說道。

“那是因為之前作出選擇的人都是族內的男人。”長老垂下眼瞼,答道。眾人默然。

“可白月是小孩子,她懂什麽?難道我們要將一個部族的命運去交給一個孩子決定,這太草率了!”人群中有人反對道。

中年人的臉色也一下冷了下來。

“可現在同樣你們要依靠一個小孩子要救自己,不是麽?縱使是迫不得已,可你們不應當感到羞恥嗎?”中年人回過頭,看著屋內黑壓壓的人頭,有些發火地問道。

“說是這麽說,可之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再說,白月是長老的外孫女……”有人小聲回應道。

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水中,人群忍不住微微一靜,先前低下頭的王富微微一怔後反應過來。他像是一頭發怒的獅子一樣回過頭,盯著人群之中說話的那個人。

王富幾乎不相信這一刻還有人這麽想。

“的確,她不是你的女兒,所以你是不是可以毫不在乎地將她送出去,來換取你的苟且偷生啊?”王富將滿腔怒火吼了出來,他吼道:“你這混蛋,你簡直不配稱之為我族人,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他懾人的目光嚇得那人臉色蒼白地後退一步。

“你、你在說什麽,我隻是說一個事實而已,又不代表有其他的……。”那個人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再說了,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你能保證長老不是這麽想的嗎?你是長老嗎?”

長老看了這邊一眼,一言不發。

王富攥緊了拳頭,他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爆發。但正是這個時候,一個細小的、柔弱的聲音穿透了長屋內片刻的沉寂:“你們不要吵了!”

祖廟的門,不知何時已被推開了。

穿著麻布裙子的白月站在門外,小女孩小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喊出這句話。

“大家,不要吵了……”她眼睛的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小女孩淚眼朦朧地看著所有人,對著長屋內嗚咽道:“對不起,爸爸,外公,對不起,都是白月不好……”

一時之間。長屋內除了白月小姑娘的哭聲,竟是一片寂靜。

中年人默然了,他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緩緩走到白月身邊,蹲下抱住小女孩低聲道:“對不起白月,我們連累了你,我們真該死。”

在人群中央的忽然抱住頭,竟一個人嚎啕大哭了起來。

一時間,所有人,相顧無言。

隻有長老的目光落在了祖廟外。

老人緩緩站了起來,微微躬身向門外的信王趙榛行了一禮道:“讓你看笑話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