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也受了傷。

——自己更受了傷。

——傷重。

——但敵人並沒有走。

——敵手還在這裏。

——因為他還聽到鼓聲。

——鼓聲就響自自己的心裏。

——他還聞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發出。

——對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擊。

——自己也在等。

——等待對方下一次的攻擊。

血在流。

傷在燒。

——天啊!下一回的攻擊,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這次第,怎的一個?字了得!

“蓬!”地一聲,冷血所站之處的屋頂上,突然擊落一個大問號。

冷血急速躍開。

但那一椎卻恰好擊在冷血急躍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劍,一掌插入地下。

——他不向屋頂反擊,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聲氣若遊絲的悶哼。

“颶!”的一聲,問號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擊下,卻在裂開的地上收了回去!

然後有一個聲音,開始是響自地底,很快的便轉到屋外傳來:

“交給你們了。”

冷血輕噓了一口氣。

——至少,對手也傷得不輕。

可是,自己的傷更重。

就在那時,那“大將軍”疾轉過身子來,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襲,本來要避,但沒有避,看似要擋,但沒有擋!

他硬捱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鬥誌!

——一受傷,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擊。

——按照冷血反擊之勢,那人絕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見,速退。

因為他知道那是楊奸的成名武器:

——痰盂一出,莫敢不從!

來人正是楊奸。

同一時間,屋子裏五個方位,出現了五個凶神惡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同的是:他們臉上,不是結滿紅斑,就是黑斑,不是滿臉黑痞,就是滿臉膿瘡,或是滿臉汗斑!

——斑門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頂的破洞裏徐徐落下。

月色和著燈色一照,那人滿臉胡碴子,滄桑中帶點玩世不恭、諷世不羈,正是“有影無蹤”崔各田。

來了。

——來了。

冷血已經給包圍了。

要是他受傷不那麽嚴重,或許尚可一戰。

——此刻包圍他的盡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斷無可能。

——除非是拚命。

——拚得一個是一個。

“冷血!”楊奸鏗鏘有力,大義凜然的道:“你怙惡不悛,殺人滅口,行弑將軍,罪該萬死!我們在這裏先誅殺你!”

他一麵說,一麵揚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揚他的法器一般。

失血過多的冷血,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那兩椎傷得重!

——那一掌也傷得不輕!

現在的他,隻求殺得了一名仇敵,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時此境,就算要殺卻一名強敵,恐亦難以如願。

第一個發動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來,崔各田都表現得跟他甚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卻搶先出手。

他的拐杖當頭劈到!

冷血奮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絕對要比他一向估計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本是個跛子。

——就因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難防。

他的腿功遠勝於他的杖法。

冷血著了一腳,飛跌了出去!

“斑門五虎”一齊竄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卻在這一刹間不見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裏。

楊奸也掠了出來,下令:

“追!一定要把他抓回來,不管死的活的!”

於是,楊奸、斑門五凶、崔各田立即分頭去“追”。

——誰見著已身負重傷的冷血,都有足夠的能力對付他。

——誰找到冷血,都得馬上通知大家。

重傷的冷血,是折翅的鳥——朝天山莊的主持“陰司”楊奸,負責這項誅滅冷血的行動,他有把握令冷血插翅難飛。

他們各自飛縱搜索。

——他們諒冷血逃不了!

崔各田卻是折返。

他一腳把冷血自大門掃飛出去。

他卻轉向庵後。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著他,眼神就似兩道冷劍。

他乍見崔各田,卻不動手,反而陡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

——他著了一記對方的飛腿,飛了出去,但飛向甚奇:竟能借力折入庵後,且身上全無因中腳而受傷!

——這說明了一件事:對方完全無意傷他!

崔各田曬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聲:“平亂訣!”

——那竟是另一麵“平亂訣”!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淡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諸葛先生的暗號。

冷血吸了一口氣:“天下無人不識君……你,你,你,你,你就是三師兄……”

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傷的冷血,帶離臥虎藏龍的“養月庵”,而折去“久必見亭”。

——這時候,冷血始知這位“三師兄”的輕功,不僅可怕,簡直高得可驚可駭可怖!

在亭心,崔各田邊為冷血裹傷療傷,邊對這在黑暗中尤自激動未平的“小師弟”道:“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經“世叔”諸葛先生任命,待在驚怖大將軍手下當“臥底”,做的跟你是同一類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分不一而已……也許,就是因為你吸住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師兄……我這回是一敗塗地,對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錯了?可連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連累不連累的事?隻有情願不情願而已!隻要情願,受牽累隻是一種榮幸!”追命自襟內掏出一個小葫蘆,拔掉葫蘆的軟塞,咕嚕嚕的仰脖子喝了數口酒:“你可知道,在他們麵前,為了不令他們生疑,別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許多的酒,這點也太為難!”

冷血仍是憂心忡忡:“我現在已成了嫌犯……已沒資格再當捕快了!”

追命閉上眼,像是“回味無窮”,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機。”

冷血慘笑:“三師兄別安慰我了,能證實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

追命道:“我查過了……可能還有一個人證。”

“梁取我麽?”冷血仍沒精打采:“雖一時找不到他的屍身,不過,多半已沉入湖底。”

“不,還有一個活口……”

“?”

“當晚,還有一個人,受了同樣的傷,向上太師求醫……據上太師驗證,此人所受的傷,與那晚“久不見亭”血案屍身上留下的傷痕,是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補充了一句:“上太師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論,但其醫術高明,確是首屈一指。”“……那人也是傷在同一天晚上?!”冷血幾乎沒跳了起來。

“所以他可能知道這血案的來龍去脈——況且他也還沒死。”追命有力的點點頭道。

“那麽……”冷血兩眼再綻放了奮悅的光芒:“……他是誰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鷹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鏡花。”

“她?!”

“——所以找到李鏡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現在身上的傷,跟那晚久必見亭血案凶器,如出一轍。”

冷血雙眉一軒:“‘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據我所知,不僅‘四大凶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已加入大將軍麾下,連‘小心眼’趙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聽,反而激起鬥誌:“好,那怕四大凶徒一並兒來,咱們也決意跟他們鬥下去,不死不散。”

追命語重心長的問:“你可知道為何諸葛先生要派給你這樣一件辣手任務?”

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負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敗的問題,而世叔也不是一個注重俗世間成敗的人。”追命語氣略帶調侃的道:“據我所知,他派你來,仍很不放心,著我來接應你,怕你為大將軍所趁。的確,你也給大將軍所困所惑,且給激怒了,所以才一時衝動,為人算計。你看,大將軍尚未親自出手,已把我的好師弟整慘了……這樣日後怎能辦大事呢?你這樣貿貿然去殺他,跟他拚命,隻會拚了自己的小命,這其實是一個考驗,你應以此為戒:你這樣衝動,當殺手尚可,但當捕快則尚須多加磨練。”

冷血聽得甚為惶驚,低首道:“是。”

“跟惡人、壞人、奸人的鬥爭,是永遠不會完結的,這裏的鬥爭,更是沒有完的,這不是一時的事。”追命喝了兩大口酒,望著冷血,也望著他背後湖心的月色,道:“不過,隻要你不肯趁風轉,不願意屈服,不背負初衷,就得苦鬥下去,且不要激動,不能夠心酸。”

“跟惡人鬥,是長期的惡鬥,所以一定要保持歡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長久的鬥爭下去的體魄,才能與之不死不休的鬥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緊張,繃得太緊,弦也易斷!你看我與那一群狐群狗黨,日夜為伍,收集罪證,明查暗訪,虛與委蛇,爾虞我詐,不放輕鬆點,如何能活下去?壺中日月長,幸有此物,夜半無人時,助我乘風邀月,其樂融融。”

冷血坦摯的說:“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歡飲酒。我喜歡與人惡鬥,惡鬥反而讓我放鬆!”

“每個人都有他排解緊張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學我!”追命嗬嗬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視你。他說你是他最後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愛的一個!”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說:“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執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熱,一向倔強的他,幾乎掉下淚來。

他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絕不寂寞。

——既然還有三師兄這樣的人,就有二師兄、大師兄……還有世上許多師兄師弟,跟他誌同道合,同一陣線。

而跟惡人的鬥爭,到底還是沒完沒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報應這回事;但我隻知道: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如果沒有,就讓我們來執行吧。”

“得幸失命,不外如是。”既然如此,何不把世上一切、心頭所有,都放輕鬆些呢?

他常有這種想法。

他是追命。

他原名崔略商。

別看他的名字那麽雅,以為他出生於書香世家,其實,他出生在一個叫“味螺”的小山城,他爸爸是個打漁的,他媽媽是個賣魚的,他出世後三年內,他們都不得空替他取名字。

他這麽個雅號是來自他的傷。

內傷。

他未出世就已經患了內傷。

因為他那個打漁的爸爸大過好酒,打回來的魚,都不夠他喝酒的錢。也許他一生在水裏撈活的過活吧,所以他不但一輩子都受水的氣,天晴時出海常打不著魚,天雨時不能出海打魚,起風時出海給桅杆砸著了頭卻還是沒有魚,而且還得把辛苦賺來的全拿來買水酒渴。

連他老婆都隻好賣別家網回來的魚。

可是不管有魚沒魚,他都是硬要喝酒。

他的帳越賒越多,有人便找他算賬,問他是不是欠揍;他幹脆把自己灌得大醉,任由別人來打,反正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你打你的事,我醉我的酒。

崔媽媽開始不理,後來實在看不過眼了,出手阻攔對方正要對一個醉漢痛下毒手。

但來討債的那一方也決非好惹之輩。

他們是“七幫八會九連盟”中的“更衣幫”好手,為首的“七屠虎”朱麥,“七苦神拳”可是熬遍了傷、病、妒、離、失、懼、悲七種苦楚才習有大成的。他打人一向六親不認,包括不分男女;至於殺人也不分老幼親疏,隻要有錢便可。

沒料崔大媽卻是輕功好手,跟朱麥同派同來的六人,全沾不上崔大媽的邊兒,卻給崔大媽扭閃騰挪、身移影幌之間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