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見到的第一具死屍。

接著下來,他發現了多具屍體。

——每一位都是他的朋友、戰友、好友!

他在悲憤莫已之際,就聽見人聲。

來的人好快。

輕功極好。

——仿佛還老馬識途。

冷血算準時間,霍然開門,提燈一照。

那三個人嚇了一大跳,並且向後一跳——他們當然就是阿裏、儂指乙和二轉子。

就在他們照麵一愣之間,已聽有**喝道:“吠!住手!你殺了那麽多無辜的人,還要殺這三人滅口不成?!”

來的是一名紅鎧猛將。

他帶了三四十名輕騎便服的軍士掩至。

他身邊還跟了幾個人。

他們都是住在“久必見亭”附近的鄰居,其中一個,還是看守“久必見亭”的老吳。

他們一見冷血,都紛紛指證:

“便是他!”

“他是殺人凶手!”

“我親眼看見他殺死老何全家的!”

冷血勃然大怒,哼了一聲,上前一步,那幾人全部噤了聲,躲在“大敗將軍司徒拔道身後。”

司徒拔道卻上前一步,低咳一聲,沉聲道:“冷捕頭,天子犯法,與民同罪。今晚的事,你包涵點,別嚇唬這些小老百姓才好。”

這時候,那三個“遲來者”,才發現發生了什麽事。

阿裏是受打擊最深重的。

他那淡褐色的眼,在極度受驚時的神情,更活像狗的模樣。

儂指乙和二轉子也不能接受這事實:

——何況他們的老大:耶律銀衝也命喪其中!”

而且還死得那麽慘!

冷血沉聲道:“我沒殺人!”

司徒拔道示意軍士和捕役進去查看:偏偏在這屋子裏,死屍旁,都搜到了不少冷血的“所屬之物”:包括最近他比較講究打扮時的衣物和那頂小刀編織給他的竹笠:

——竹笠還沾了血。

阿裏媽媽身上的血!

冷血的心往下沉:

他開始明白了。

他明白這是一個“局”。

——他那些“事物”,絕不是今晚才失掉的。

這個“局”是一早便已經布好的了。

隻等他今晚自行“踩”進去。

現在問題隻是:

他如何“破局”。

拒絕再玩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座古代遺跡。

他知道自己正麵對敵人全麵的反擊。

而且是極其淩厲、猛烈、不留情的反擊。

局己布下。

他不得不玩。

也不能拒絕再玩。

“你有欽賜皇命在身,未將不敢逮捕你。”司徒拔道說,“不過,既然你已涉嫌幹下這件案子,我也不能任由你來去自如——這點請你體諒我們的苦衷,也請你自重。”

然後他推心置腹的說:“坦白說,我也不相信您會做出這種事來,你先且忍一忍,要不是你做的,遲早會查個水落石出。”

要是司徒拔道要強拿下他(冷血當然看得出來:今晚司徒三將軍帶來的軍士中有幾人是非比尋常的好手),冷血或還可力抗到底。

不過司徒拔道不是。

他不動手。

他隻講理。

——但他一開口反而封住了冷血的一切“出手”。

冷血聽了之後,便說:“你們公事公辦,不必管我身上是否有“平亂訣”。一案還一案,如果覺得我有嫌疑,隻要你們能公正公平,不冤不誣,就扣押我入牢候審又如何!”

“哦!不!”司徒拔道卻道:“不能因為一點嫌疑就收押冷少俠的,我們會照實上報,以法辦案,冷少俠就稍安勿躁——要是清白無辜,自然會還你個公道。”

然後,他就吩咐辦案公差,點辦收集血案現場的證據等事。

同樣的,儂指已、阿裏和二轉子,本來也絕不相信冷血會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來!

——何況,冷血無論跟老何、老福、老瘦等任何一人都向無怨隙!

可是,這天晚上之後,情勢急轉直下,流言對冷血是越來越不利了。

各種對冷血不利的傳說,就像蒼蠅發現傷口一般,一旦發出腐味,於是都飛繞群集了。

三幾日間,街頭巷尾,都盛傳著:

這“欽差大臣”,其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早已跟大將軍有了勾結,要不然,為何他來了危城一段日子了,總是雷大雨小,大將軍仍安坐家中,秋毫不損呢!

要不然,為何他涉嫌“久必見亭”血案,卻仍可逍遙自在,並不須收押在獄呢?

有人說他收了大將軍的巨款。

因為他在這段時間,揮霍無度,頤指氣使,貪杯好色,錦衣玉食,連跟他一起辦案的好友:都司監張判和幾名副捕頭,都證實有這等事。

也有人說冷血企圖入贅淩家。

他對大將軍的女兒有意思。

——老何、阿裏媽媽、老瘦、老福等人,莫不是與大將軍作對的,冷血為大將軍斬除宿敵,也是理所當然。

何況,貓貓的裸屍,極可能就是冷血逞欲殺人的動機。

有些太學生,也開始不信任冷血。

他們甚至作出指責:斥冷血一直沒有好好處理他們的狀子。

——一直以來,他們覺得本來是他們發動的訴願,結果冷血一來就給壓下去了;堂堂學子,聽命於一介武夫,他們本就覺得不服氣。

何況上次危城萬民沸蕩,本大有可為的,但卻叫一個冷血暫時平息了——誰知道冷血是不是明攻暗護著大將軍?!

最重要的是:有些太學生們想借此把事情鬧大,以俾在亂局掌權,這也是人之常情,偏在此時,擋著個冷血;他們不知冷血若不出現,可能立時便殺戮,反而覺得冷血從中作梗,礙事得很。

各方麵的流言,都對冷血造成壓力。

大將軍在此際反而為冷血公開辯護。

“冷捕頭是個年輕人,年輕人都難免會犯錯,”大將軍慈藹的說:“他一向公正廉明、智勇雙全,我信任他,請大家也信任他。”

大將軍這麽一說,大家就更不信任冷血了。

冷血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對方用的不是硬攻,而是軟化。

——使的不是明鬥,而是陰招。

——布的不是戰陣,而是圍剿。

最慘的是,儂指乙、阿裏、二轉子因為冷血指派他們去抓雷炸雷破,才遲了赴“信必見亭”:可是冷血根本沒下這道令。

小刀和小骨,也遭冷血著人“迷倒”:當天晚上,他倆姊弟便遭曾紅軍“良心發現”,救醒了過來,並言明“不聽冷血擺布,任由他意圖染指小刀姑娘,以要挾大將軍認罪”。

——這一來,便連官府和軍方的正義之士,也對冷血失了敬意,起了懷疑。

所有與冷血共事的人,都紛紛出來“劃清界線”,並指斥冷血的冷酷、殘毒、卑鄙等種種不是。

其中當然包括了冷血視為同道的張判,還有向來跟冷血交好的崔各田。

這時候,二轉子、儂指乙和阿裏,情形也不好過。

阿裏痛喪雙親,自是難過得椎心泣血。

一個人在太難過的時候自然會失去一切判斷力。

他相信血案是大將軍所為。

——偏是那天至少有一百六十人(泰半還是老百姓)在青羊宮那兒看見大將軍在燒香拜神。

當然,這種事,大將軍大可不必親自下手,不過,種種證據似乎都指向——冷血才是凶手。

阿裏已失去冷靜。

“但巴旺為了送他上四房山求醫,因而送了性命。”儂指乙這時加了這幾句:耶律大哥為了幫他來危城鋤奸,結果也葬身此地——都是冷血害人累事!”

阿裏激動得想馬上就找冷血算賬。

儂指已也嚷著要去。

——要不是有二轉子在,他們早已去找冷血晦氣了。

二轉子眼珠子一直在轉著:“冷大哥也是我們的好友,這局麵,不如再看定些才出手——我們要是殺錯了人,報錯了仇,那真正的殺人凶手一定更正中下懷,得意非凡了,是不是?”

這句話有反激作用,總算勸住了兩個衝動的人。

而這段日子的小刀和小骨,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大將軍不準他們踏出”朝天山莊”一步,理由是:不許他們跟嗜血殺手在一起!

——冷血已成了殺手。

其實,他本來就是要當殺手的。

他自知不適合當一名好捕快。

他的個性像殺手多於像捕差。

但他至多是殺手,不是“凶手”。

他沒有殺過“久必見亭”的任何一人。

不過,到現在,已幾乎人人都以為他是凶手。

大家都在懷疑他。

疏遠了他。

至此,他已完全孤立。

他知道他的敵手還在“玩”著他。

他是被“玩弄”者,他沒有辦法拒絕再玩。

除非是對方拒絕再玩下去。

——不“玩”下去的時候,這布局就會變成了“殺局”。

他反而在等這一天。

他寧願痛痛快快的殺一場,也總勝待在這樣的悶局裏,英雄無用武之地,遭人擺布、玩弄!

我未玩完寧可戰死,不願苟活一個有才能有誌氣的男子漢,就是要頂天立地的幹出一番作為。如果叫這種人去經曆一般人庸庸碌碌的生老病死,從少年迷迷糊糊的過度到中年,自中年昏昏噩噩的過度到老年,簡直痛苦得要發瘋,甚至殺掉自己!

到這時候,冷血幾乎已斷定自己當不成一個好捕快的了!

到了不得已的關頭,他不能給這些群小消磨盡了鬥誌,隻好讓諸葛先生失望,他也要“殺出重圍”,去闖一闖,以他自己的行事作風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必要時,他要去刺殺大將軍!

——他發現若要憑各種罪證使大將軍伏法,不但費時,而且全無把握!

加上大將軍富可敵國,上下勾結,又有誰敢冒大不韙,把他治罪?又能誰敢捋其虎髯,跟這種人結仇?

最痛快、最直接、最幹淨俐落的,莫過於是去行刺大將軍!

他寧願去當一名殺手!

殺手比捕頭易為!

——殺手隻要把對手殺悼,就算完成“任務”!

——捕快要依法辦事,既要懲奸除惡,又要服從上令,更要平民憤怨,實不易為,至少,不是他可以勝任的!

到現在他才知道:在生活裏,會做人要比會做事更重要;在江湖上,手腕高要比武功高更高明!

他幾乎要認命了。

他想像自己是一名無牽無掛無羈無束的殺手——那該多好!

如果他是,他現在就可以馬上去刺殺大將軍,以舒久憋心裏的一口烏氣了!

他在最孤立的時候,隻見這危城裏,當官的都比他舒服多了,對抗強權的也比他舒坦多了:隻有他自己,蹇在那兒,不上不下,不生不死,不痛不快,不情不願!

他覺得在這輔京裏,他是個最失意的‘殺手’——一個還當不成殺手的殺手。

他天性是名殺手。

——為何要勉強自己去當捕快?!

他心頭很恨,諸葛先生悉心培植他、予他機會,辦這個大案子,可是,這案子一接上手,眼睜睜的看著獸兵屠村,無能為力;眼巴巴的看著小刀受辱,無法相救;現在還眼白白的看到無辜戰友大半遭格殺,還得眼光光的遭人指責、懷疑、誣餡、玩弄於對方股掌之上;自己一出道,就如此不爭氣——冷血真有些氣頹:到底自己還適不適合闖這江湖風波惡道!

他心裏已充滿了挫折感。

他真不想再幹這捕頭了。

他要當殺手。

一個憔悴的殺手。

一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懷挾恩怨、快意恩仇的殺手!

一個行俠仗義、以暴易暴的殺手——而不是現在;止戈為武、執法伏法但束手無策的捕頭!

他要當殺手,無非是要證實一點(向他自己、朋友或敵人):

我未玩完。

大將軍估計這遊戲快要玩完了。

他快要結束這場遊戲了。

這遊戲一直都是他布的局,除非是他要結束,否則,誰也隻好依照他的遊戲規則玩下去。

——這樣玩下去,規則是他定的,所以隻有他贏,沒人能勝的機會。

他既然收攬不了敵人,就隻好殺了他,在殺他之前,先得摧毀了他——摧毀有很多種方法,要是一次推不倒一麵牆,大可以一塊塊磚的挖,直挖到牆倒為止。

事緩則圓,他把案子拖下去,自然,就會使人對這年輕人不滿、生疑,而這年輕人的敗筆和弱點,也難免會逐漸揭露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