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諸葛先生太忙了。

朝廷上的黨同伐異,新舊之爭,已讓他殫精竭智、疲於奔命。

他並不常來看冷血。

他卻為冷血請了另一個“師父”。

“白首書生”辜空帷。

辜空帷很有學問。

他教冷血識字、念書。

冷血開始也學得很有心、很用心。

他天未亮就在田野間奔行,然後回去讀書。他一大清早就去追野兔,然後回到小木屋去念書。他大正午去伐木渡河,然後在樹蔭下拿著一本書猛啃,他在入暮時分用過了飯,藉著星月的微芒看書。他在深夜蟲豸四響的天籟間,抱著一本書進入他不時打出一拳踢出一腳的夢鄉。

這樣念書念了四年多,辜空帷再叫冷血背誦讀過的書時,這少年就不怎麽聽話了:“我為什麽要背?”

“背才能熟。”

“熟有什麽用?”

“熟能生巧!”

“砍柴、燒飯的功夫才熟能生巧,讀書、練劍隻要對基本上有認識,能夠活用和有所悟就是道理,死啃死背反而悟不出所以然來。”

“哎,你這樣說,真是羞煞聖賢!你自己懶,不肯好好花功夫在背書,就諸般藉口!”“誰說我不會背?”冷血立即把剛看過的整篇文章,一字不漏的全背誦出來:“你看,背又有何難?能悟才難!”

辜空帷張口結舌。

“可是讀盡聖賢書,上不能替天行道,下不能主持正義,外不能除暴扶弱,裏不能自立自強,空念萬卷書,不過是書生萬聲嗟哦,又有何益?”

辜空帷氣得幾乎沒把書砸在冷血臉上:“……你……你這冥頑不靈的……的家夥!”這時,突然有人闖了進來。

一個山賊,扶持著一個在道上強擄過來的官家小姐,因避差役追蹤,逃匿到這兒來。他衝進來的時候像一座會走動的大山。

他向辜空帷大喝一聲,晃晃鬼頭大刀,辜空帷早已嚇得七魂去了六魄,“臭書主,你!去弄吃的來!小家夥,快去生火!我……”他指著自己那像一團燒塌了的蠟燭的鼻子,“老子先跟小姑娘樂一樂。”

那女子早已衣不蔽體,給他嚇得隻會飲泣,既不敢掙紮,也忘了掙紮。辜空帷想要以夫子大道,來勸誡大盜,大盜一巴掌就把他刮飛八尺,把大刀在他麵前地上一插,狠虎虎地說:“你再不燒點吃的來,老子餓了,先把你烤了再說!”

冷血扒過去向辜空帷悄聲道:“讀書?還是解決不了一切事的。”

那大盜根本沒把這十一歲的小孩子看在眼裏,隻咕嚕道:“還嚼什麽舌根!老子餓死了!”

當下飛起一腳,要把冷血踹倒。

冷血突然翻身滾地倏然抓住地上那把刀的刀柄,猛然用力把刀拔出,陡然驟然血光暴現!

那大盜的左腳便在倏然之間斷了。

冷血飛身把大盜蹴倒,雙手握刀,刀光指著大盜的咽喉,盯住大盜,眼也不眨,既不回首,也不轉身,隻吩咐道:“辜夫子,你去橫櫃上第三架子那兒找金創藥和麻葛出來,替這人包紮傷口;小姑娘,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房子朝西就是豬欄那兒高呼救命,我聽到有官兵已搜到西麵半裏開外的地方。”

次日,辜夫子“也不幹了”。

少年冷血的第三個“教練”是“劍主浮沉”賀靜波。

賀靜波是京師的劍法高手、劍術宗師。

他一生比劍四十七次,未嚐一敗。

敗在手上的卻無不是劍法名家、劍術高手,其中包括了號稱“京師第一劍”曾永遠和“獨尊劍王”顧有我。

他教冷血品彈一把劍的優劣,教他如何練劍,教他如何破解對方的劍招。他教了冷血十一套劍法、十四種劍招、讓冷血使過天下十八柄名劍。隻花了兩年時間。

不是教得快。

他自己不願教得那麽快。

教得愈快,自己所長越快變成對方所強,而自己所短的越易讓對方發現。是冷血學得快。

太快了。

冷血對劍有天份連賀靜波也隻能這樣承認。

他教的劍招,冷血一下子學會,學會了就沒什麽興趣再練?

他隻好授予絕招。

所謂“絕招”,冷血也一陣子就摸清楚了竅門,於是“絕招”就不“絕”了。“沒有什麽所謂絕招,”有次那小子居然還那麽說:“能打敗對手的招式都是絕招。要擊敗人,就得要快、準、狠,隻要能把握契機予以對方致命的一擊,就是絕招。對敵的時候,瞬息萬變,所以應變得當的招式就是絕招,要不是有什麽秘傳的絕招,隻要練了它就可以無敵天下!”

賀靜波受不了。

突然教訓起“師父”來了!

這野雜種!

“你連好劍也沒一把,”賀靜渡手上有一把名劍,叫做“主”。賀靜波得此劍二十年,不能用之,未明其利,一直到有一次,他幾為“京師第一劍”所敗,為曾永遠的強大劍勢壓得全無還手之力、甚至也沒招架之能、信心全失、沮頹萬分之際,此劍轉而“禦人”、成了“主人”,劍意大盛,結果輕易重創“京師第一劍”曾永遠,獲得勝利,“還配論什麽劍!”

冷血年少狂妄,賀靜波決意要挫挫這小孩子的銳氣。

冷血卻說:“沒有好劍就不配論劍,那麽,豈不是劍用人,而不是人用劍?”這句話正好說中了賀靜波的弱點。

他氣得拔出他隨身十六把劍,要冷血選一把。

“幹什麽?”

“我要教你:沒有好劍就沒有好劍手。劍手的劍主掌他的浮沉。”

賀靜波拔出“主”。

他的神色變了:充滿了敬畏、恭謹、謙卑,那把劍卻發出了驚人的華彩。“確是好劍,”冷血還是說,“但我不喜歡喧賓奪主!”

“奪主?”賀靜波怒笑,“主還能奪你的命哪!”他放下了劍鞘,準備放手一戰。冷血一哂:“試試看。”

賀靜波叱道:“拔你的劍。”

冷血忽然抄起了門旁的掃帚。

“什麽?”賀靜波氣得像一頭栽進了糞坑裏:“你用這個?”

冷血雙手持著掃帚,肅然道:“它就是我的劍。”

“找死!”

賀靜波使出了“從善神劍”。

他的劍就像流水一樣。

他用劍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風破Lang。

冷血的掃帚很快便削斷。

冷血隨手又抄起船槳。

賀靜波憤恨極了:他覺得把手上的寶劍削在這種爛木頭上是對劍的輕侮。這種想法使他“從善如流”的劍法施展不開來。

久戰無功,賀靜波忽然轉使“主流劍法”,木槳又給削斷。

冷血忽然環臂一撼,拔下一條十三尺的橫梁,變作巨劍,攻向賀靜波。每一次木頭與劍大力碰撞,賀靜波就心疼得發出咒罵。

他殺性已起,終於使出了仗以成名的“浮沉十三劍”。

他隻使了五劍,冷血手上的木梁連斷五次,手上隻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冷血悠然退出了屋外。

“看你能逃到那裏!”

劍光忽急追冷血,冷血到了屋外,忽然拔了一根尺三長的茅草,就以草使劍,攻向賀靜波的眼!

賀靜波的“主劍”可削鐵如泥,斷金切石,削在空中風中這一條柔弱無依的草,也一樣得心應手,但賀靜波的右眼皮也給茅草葉子劃了一道血痕。

冷血忽然又掠回了屋裏。

賀靜波急追而入。

冷血遽然返身出劍。

賀靜波最不怕的就是劍比劍。

因為誰也比不過“主”。

比較“主”,其他的劍都不過是”仆”。

他立即還了一劍。

這一劍,卻刺入冷血遞出的劍鞘裏。

冷血沉腕一扳,賀靜波劍便已脫手,冷血立即拔劍。

“主”劍在冷血手裏,劍華大盛,賀靜波一見是“主”,一時不知如何招架閃躲,劍便抵著他的咽喉,人和劍都頓時凝住了。

“你是我的好教練,但不是師父。”冷血摯誠他說,“因為你教會我許多劍法和辨別許多好劍,然後又教會我一件事:所有有名的劍法到頭來都不如一套適合你自己的劍法,真正的劍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劍或是名劍,而是能把天地萬物無一不可作劍。”“謝了。”最後,冷血仍恭敬地對他的”手下敗將”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