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

這就是他十八歲以前五名“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隻當這四人是“教練”,而不是“師父”。

“教練”是對方教,他練;有一天對方不教了或教不了了,他就可以不練或練他自己的了。就算是強仇大敵,隻要能讓他學得著東西的人,他都當他們是“教練”。師父則不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是他那五個進他擊敗的教練對他的評語。他的“師父”卻隻有一個。

他師父並沒有對他作出評價。

“師父”一向很少去評估什麽人,可是,讓他得以既為捕快而又能同時當殺手的,完全是“師父”的力薦。

他甚至也不清楚師父的名號。

他隻知道他複姓“諸葛”。

人人叫他做“諸葛先生”。

他是誰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每次,他都好想去問他的師父。

不過他卻很清楚師父的脾性,到了適當的時機,師父自然會告訴他;要是還沒有到時候,那麽問了也是白問。

我是誰呢?

他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隻知道師父發現自己的時候,自己是在一處斷崖下的狼窟裏。

“你那時候大概隻有一歲大吧,在黑暗的洞裏望進去,眼睛是綠色的,我還以為是什麽野獸;”師父跟他說:“後來,我還發現你吮狼ru,才推斷你是因母狼哺養而活下來的。”“後來那頭狼呢?”

“給獵人殺死了。我因生怕要你驟離狼群,會一時不適應,便多次到狼穴裏探你,著ru娘讓你哺食,讓你逐漸習慣下來。那頭狼初以為我們要加害你,拚命要攻擊我們,但我製伏了它,它看我們並無惡意,後來也對我們沒惡意了。”諸葛先生說:“如是者過了一年,有一次,它帶七隻小狼去覓食,剛好附近有一位將軍,要抓一些狼回去咬食給他關起來的叛徒,他的手下剛好遇上了這頭母狼,於是殺了小狼,把母狼抓回去了,隻剩下了你,獨留在狼穴裏;這時我已別無他法,便擬把你收養。”

“……可是,我卻記得,我好像一直都是在野外長大似的……”

“你記得一點也不錯。”諸葛道,“後來,我發現你十分不適應人間的生活,越漸消瘦下去也許是天性如此吧,我便把你留在原野和森林裏,隻派人常常來看顧你……不過,你一到了野地林間,反而像一隻脫出樊籠的野獸,活潑快樂,欣喜無限。”(聽來我真像一頭獸多於像一個人了!)(難怪大家都說我的血是冷的!)(所以都叫我做“冷血”!)冷血有五個“教練”。

這五個“教練”都是諸葛先生為他千挑萬選的。

這五人,要不是在武林中很有名,就是在朝廷中很有地位,或者是很有江湖經驗;要不然,他們是實戰的好手,或是武術理論的宗師。

要不是諸葛先生的金麵,誰想拜這五人中任何一人為師,隻怕比麵聖還難。第一位“教練”叫“狠將”陳金槍。

那時冷血才七歲半。

陳金槍十九歲。

但在陳金槍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擊敗青溪“左手神槍”石見,重創商河“銀槍老侯爺”及“金槍小霸王”,格殺翼城巨盜“邪神槍”王令行,連“大眼神槍”羅有意和“雙槍過三關”仇友三全都在比他們年輕至少二十歲的除金槍門下拜師。

陳金槍的先人曾受過諸葛先生的恩惠,陳金槍為了報恩,所以才答允諸葛先生所托,特別前來這荒野之地教冷血習武。

他身著華服,仆從如雲,珠光貴氣,傲慢自恃,教冷血這樣的毛頭野小子,對他而言,確有說不盡的委屈。

等他擺開陣仗,金刀大馬要冷血行拜師入門之禮的時候,冷血問他:“你是什麽門派的?”

“金槍門。”

“我不喜歡這名字。我不入門。”

“什麽?我是你師父,你竟敢……”

“我不拜師。你至多隻配當我教練。”

“什麽?”

“要我拜師?可以,”冷血冷冷地道:“除非先打敗我。”

“什……什……麽!?”

(不教訓教訓這小子我陳金槍還成什麽大器!?)他要空手把這野小子好好揍一頓。

冷血卻抄了他的金槍就跑。

他的金槍甚重,但冷血抄著飛奔,左竄右衝的,竟不覺負累!陳金槍猛追冷血,冷血逃入密林,利用地形,一下子埋身在落葉堆裏,一下子又匿身在亂草叢中,陳金槍竟抓他不住。

陳金槍暴跳如雷,追了半天,滿頭大汗,衣衫盡濕,什麽威儀都丟到前生來世去了,一麵窮追冷血,一麵大呼:“死雜種,有本事還我槍來,跟我一拚!”

冷血忽然自樹後轉身出來,神色冷然。

他把高過他兩倍的金槍扔給陳金槍。

“來吧。”

冷血神色堅決。

陳金槍問他:“你的兵器呢?”

冷血拔出一把“劍”。

竹劍。

這劍是他自己砍竹子削成的。

陳金槍把心一狠,怒笑道:“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不殺這小子難平心頭之忿。)陳金槍衝向前去,一槍搠出,忽然腳底一軟,已陷入泥濘之中。

他越想拔足出來,越在泥沼裏越陷越深,一下子已及胸際。

他高呼救命,忽然,咽喉給一物頂著。

竹劍。

冷血用金槍把陳金槍拖拔出來之後,陳金槍成了泥人。

想怕這是他生平至大的一次挫敗。

他正抹去臉上和身上的泥濘。臉上的泥團抹去之後,他的臉色並不比泥垢覆蓋時好上多少。

冷血也用小手替他刮去泥塊。

“不是我要打你,”冷血說,“是你一副什麽都比別人強的樣子,也不問問別人是不是比你更強。”

陳金槍自後拔出匕首,一手已箍住冷血,獰笑道:“你想打垮我?小雜種,還差遠呢!”

這時,其他的人都在樹林外麵,陳金槍惡向膽邊生,一刀紮向冷血。他的刀被打飛。

諸葛先生一腳把他踹翻。

“難為你還是故人之子!”諸葛先生憤然道:“竟作這種下三濫的伎倆!”冷血倒是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的陳金槍深深一揖,還拱手為禮。

陳金槍楞在那兒,不明所以。

諸葛先生捋髯問:“為什麽?”

冷血說:“他教會了我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

“因為我打敗了他,他才能打勝我。”

“對。一個人隻要還沒死,敗了一樣可以取勝;反過來說,得勝之際往往就是日後落敗的契機。”諸葛先生微笑道,“所以他還是教了你一招。”

“不過,他隻配當我的教練,”冷血仍拗執他說,“不能當我師父。”諸葛先生頗感興趣地問:“什麽人才配當你師父?”

冷血用小小的手搔了半天小小的腦袋,然後,他指了一指上麵,指了一指下麵,又指了一指前麵。

前麵有樹林。

下麵有地。

上麵有天。

“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冷血說,“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