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聲音:

嘔吐的聲音。

不僅是他聽到。

他的敵人也聽到了。

——那對紅火厲了一厲。

就在這刹那之間,耶律銀衝動了。

他撲向對方——就連站起來也省卻了,像蹲伏的豹子一般遽然揉撲了過去。

因為他已不能再等。

那是穿穿的嘔吐聲。

——再等下去,對手不殺了他,也一定會殺了穿穿。

(與其讓對方先行動手,不如自己先動!)——先動手至少可以掙得個主動!

一一現在自己的局麵已夠被動了!

正在嘔吐中的穿穿,突然看見了一幕慘厲詭異已極的映象:

那一直半蹲著的耶律銀衝,倏然像一頭給強彎射出去的怒豹,急撲向黑暗裏那“兩盞紅火”。

那黯處遽然竄出一物。

(那是什麽?)快得令人來不及想來不及叫來不及應對來不及思想——“蓬”的一聲,黑夜裏炸起一蓬腥雨:

這瞬間,穿穿就看見那一向如一尊鐵豆腐也似的耶律銀衝,四分五裂;就算是鐵豆腐,也隻是豆腐,刹間就像是給打了一棍的豆腐似的,在三丈外的穿穿,身上也沾了一些。

穿穿正在嘔吐。

他已忘了嘔吐。

但仍在吐。

耶律銀衝一聲未響,轟然倒下,那對紅火已轉向穿穿這邊來。

穿穿有給穿過的感覺。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叫。)(大聲的喊。)(讓屋裏的人知道有敵來犯——)“颶”的一聲,一物還快過他的反應快過他的叫喊快過他一切能做的舉措並越過三丈的距離連同正吐離唇邊的穢物一齊打入他口中——連他那一聲喊,也悶死在嘴裏。

哥哥的爸爸這時候,雨就開始下了,開始隻是毛毛,後來便潺潺了。那殺手正抽回他的長鏈係著的椎時,偶而瞥見那在雨中浮漲起來也似的月亮,忽然傷惑了起來。

啊!那輪如斯清絕如是孤絕的秋天月亮。

聽到一點沉悶的聲響。

正在抵死纏綿中的阿裏媽媽,忽然僵硬了,道:“有沒有聽到?”

梁取我好整以暇的說:“哪是有人在嘔吐,”

阿裏媽媽仍有點心神恍惚:不……那是吐不出來的聲音。”

“當然是因為吐不出來所以才要嘔了,”梁取我笑道:“難道嘔吐還是件好玩的事兒不成!”

何寶寶又睡下了。

燭火晃搖。

梁取我忽而坐起:“有血腥味。”

阿裏媽媽笑了:“看來你真很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句話可是罪過,所以梁取我忙問:“怎麽”

阿裏媽媽道:“你一會兒說有死味,一會兒說有血腥味,難道你會衷心喜歡這裏?”

“不如這樣,索性,我們明天就搬去一個隻有你和我的地方……”

梁取我決意涎了臉。

“那麽,阿裏呢?”

“他會跟我們嗎?”

“他?——對了,他回來了沒有呢?”

“不知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也該出去了,不然,他一回來我們就窩在房裏,多難為情呀!”

“那有什麽不可以!”梁取我說,“咱們是老夫老妻呀!”

外頭的爭吵聲剛剛遏了下來,主要是因為:貓貓給兩個老頭子泡上了杯熱茶。

泡了兩杯熱茶的貓貓,見兩個老人家都憋著氣,靜了下去了,但還是互不瞅睬:有點好笑,但當然不敢笑出聲來。

她走回廚房,看那一壺水燒開了沒有。

驀然,他看到廚房裏有一個背影。

一個人。

他正在呷著茶,但背向著廚房門口。

貓貓有點驚訝。

她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顯然也不認識她。

——他正緩緩的、徐徐的、輕輕的轉過身來,跟她打了一個照麵。

這人臉色青寒,沒有眉毛,卻有一對火紅的眼,眼裏似有很多話,都遭恨意淹沒;但他全身上下,都是無言也不需要言語的,就隻有這一對眼睛會說話。

那雙眼睛本來十分毒厲。

像蛇。

可是他看到貓貓的時候,眼神轉了,神情也轉了:

轉變得很神妙。

也很柔和。

——這人就像偷進人家廚房的蛇。

一向喜愛小動物而她自己也像是小動物一般的貓貓,很快的,從驚愕,到友善,轉而到同情。

這一點,想必是她的眼神也告訴了他。

所以當她說:“你渴了嗎?我這兒還有上好的白毛猴,再泡一些給你喝好嗎?你也餓了吧?我弄些熱的給你吃好嗎?”

——她這樣說的時候,大概當他是一個流Lang漢吧!他也一點都不驚訝。

他隻用一隻手指,在唇邊,噓了一噓。

貓貓也輕聲了起來。

她輕步走入廚房。

“你放心,他們都是好人,大家不會趕你走的。”她純良且帶有點頑皮的說,“你是怎樣進來的呢?好本事,大家都全不知道噯。”

那人慘青的臉似也有一點點難以覺察的慘青色的笑容,“也不是沒有人知道。”

“哦?我知道了,”貓貓十分合作、乖巧的低聲說,“你是他們的朋友,特別溜進來替阿裏哥哥慶祝生日的吧?”

那人摸了摸他下頷慘青色的胡髭。

“生日?”他仍帶點慘笑的意味。

“我猜對了,是不是?’貓貓低笑說,“你別怕,我是不會告訴他知道的——反正他現在也不在家。”

那人道:“他走了嗎?”

貓貓說:“是呀!”

那人問:“他幾時回來?”

貓貓說:“我不知道,反正子時前,一定會回來。就算他不要回,儂哥哥他們也會把他給扯回來啦!今天連阿裏哥哥的爸爸都來了,你知道吧?”

那人有些詫異:“哥哥的爸爸?”

“不,我沒有哥哥。我們一向都叫阿裏做阿裏哥哥,他好可愛,黑黑的,說話很誇張,小小事情都咿咿啊啊的,像看見老鼠吞蛇!你對他可比我更清楚啦!”

貓貓得意的說,“若說哥哥,我心目中隻有一個。”

那人頗有耐心的聽著,“那是誰?”他問。

“穿穿。”貓貓甜美純良的說,“他一直那麽照顧我,我一直當他是哥哥,我的親哥哥。”

那人“哦”了一聲:“穿穿,就是那個粗眉大眼的方臉個子嗎?”

“嗯,便是他。”貓貓認真的說:“你真好。就隻有你肯聽我那麽多的話,你不覺得我很傻乎乎的嗎?平時,我是很害臊的,可是,見到你,我卻不怕呢!”

那人奇道:“你不怕我?”

貓貓也奇道:“你有什麽好怕?”

然後指著他腰間係著的鐵鏈和鐵鏈未端掛著一口像一隻耳形、但尾梢又有一個圓鐵球的事物,問:“那是什麽?”她發現那人腰畔的“好玩東西”,但卻沒發現眼前的人在燭光中根本照不出影子來。

“問號。”那人答。

“問號?”貓貓不明白。

“兵器。”那人平靜的說。

“兵器?”貓貓恍然了:“難怪,反正兵器我都不懂。”

“你不會武功嗎?”那人問。

“我才不要會武功呢!打打殺殺的,有什麽好!”貓貓慧黠的笑笑:“又輪到我問你了:你貴姓?”

那人負手、長歎了一聲。

貓貓天真未泯的道:“你姓艾?”

那人愣了一愣:“姓艾?”

貓貓道:“不然為何成天哎哎聲?”

那人忍不住笑道:“我姓屠,屠狗的屠。”

“這姓不大好,很凶哩!”貓貓說,“不過也不要緊,仗義每多屠狗輩嘛!”

然後她又問:“你是認識這兒誰人?是誰叫你今晚過來慶賀阿裏哥哥的呢”

問到這一句的時候,忽然,前廳老瘦直著嗓子喊:

“貓貓,你在跟誰說話呀?”

貓貓轉過麵去。

她的側麵在燭光中美極了。

這時她是側麵向著那姓屠的漢子。

那漢子的手已搭在腰間。

——他腰畔的那個“問號”上,但他的眼神凝在那柔美的側靨上:

——離不開,且帶著讚羨。

斬妖廿八段誰也不知道自己臨死前想著什麽?想的是什麽?但在給擊中前的穿穿,他隻想著:我要保護貓貓,我要通知貓貓,有……

阿裏媽媽覺得梁取我還是很有點神不守舍。

“你成天說什麽死啊血的,”阿裏媽媽問他:“是不是真有什麽不對勁的事?”

梁取我說:“我總是覺得有人跟蹤我。”

阿裏媽媽嗤笑:“你是‘太平門’的人,以輕功稱絕,誰能跟得了你!”

梁取我歎道:“可惜‘燕盟’裏也有許多輕功高手。”

阿裏媽媽道:“可是要在輕功上盯得住你、而且還要連我都發現不了,大概隻有鳳姑一人而已,你不是說她正自顧不暇嗎?”

“除她以外,”梁取我鄭重的說:“燕盟還有一人,做起此事來,絕對遊刃有餘。”

“誰?”

“‘燕盟’三祭酒之一:‘大相公’李國花。”

“他!”阿裏媽媽倒吃了一驚:“他也在‘燕盟’?!”

“就是因為‘燕盟’高手如雲,”梁取我乘機道,“所以當年我才不敢找你,是有理由的:”

他深長的道:“我怕害了你。”

“得了得了,別一味為自己脫罪了;”阿裏媽媽道,“既然‘燕盟’網羅了這許多好手,那麽,‘鷹盟’的林投花可治得了她?”

“林投花座下也多的是猛將:采花和尚還有‘小相公’李鏡花,都加入了他的麾下”。

“李鏡花?”阿裏媽媽更是訝然,“她?”

“便是她。”

“那麽,鷹盟對燕盟,可真有得瞧了。”

“但願如此。”梁取我仍然有些愁眉不展。

“其實,你也怕什麽!”阿裏媽媽有些看不過去,“就算‘大相公’來了,憑你的‘斬妖二八段’和我的‘下三濫’手段,不信就應付不了區區一個李國花!”

“你還是那麽豪氣!”梁取我苦笑說,“不過,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去惹他。”

這時候,傅來飯廳老瘦問貓貓的聲音。

隔一會,貓貓那兒傅來回應:

“沒什麽,跟朋友談話呢!”

隻聽老瘦又咕噥了一聲。

“朋友?”阿裏媽媽說,“大概是阿裏那幹結義兄弟回來了吧?”

“他們來了,”梁取我仍對要跟他那個寶貝兒子相見而戰戰兢兢,“他大概也要回來了吧!”

“你怕什麽!”阿裏媽媽啐道,“當爹爹的一點也沒爹爹的樣子!”

這時,隻聽廳外老瘦又咕哩咕噥的嚷道:“朋?,什麽朋友啊?我不想再跟這樣差勁的對手下棋了,老何死去那裏了?你快叫何叔叔來跟我一拚高下——”

話未說完,老福已開罵:

“別臭美了!你這算啥棋路,連個譜都不懂!跟你下棋,我還要用抽子葉水洗手呢!穿穿,穿穿,你出來,跟老爹下下棋,省得受人閑氣!”

隻聽廚房裏的貓貓笑咯咯的道:“你們這又怎麽啦,剛才不是下得好好的嗎?棋逢敵手嘛!”

老福哩聲道:“敵手?他可不是我的敵手!”

老瘦更火大:“你根本就不會下棋!貓貓,你少管閑事,出去把老何叫回來,不然請你廚房那位什麽朋友過來也可以,我就是不跟你輸了賴賬的家夥對弈!”

老福吼了起來:“你說什麽——”

隻聽貓貓銀鈴般的笑聲遠了開去:“得了得了,我去把何叔叔叫回來就是了——”接著便是那後門‘呀’的一響,像一聲不情不願的慘笑。

梁取我笑向阿裏媽媽道:“他們又吵架了。”

阿裏媽媽道:“早習慣啦!也該咱們出去調停調停了。”

他們倆十分恩愛的走出房門。

同一時間,那個沒有影子的人,也自廚房‘飄’出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