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死亡時常迫近他,所以他對死亡的感受要比生存深刻。可是,這段日子以來,顯然有點例外。他對小刀的關念,還要比對他自己深刻。這例外連他自己都有點意外。是什麽感情,使他這樣一名男子漢,竟要對貓傾訴感覺?

就在這時,他瞥見月華下,在小刀所住那間房間的窗子,閃過一道精光。劍光。

一刹那間,冷血已渾忘了曾經貿然闖入小刀房間的莽撞,他象一頭越過欄柵的豹子,飛掠而入那扇窗。

“小刀!”他驚呼:“小刀姑娘。”語音倉惶。

然後他看見小刀。

小刀倒懸皓腕,劍尖正指著自己的心房,臉上帶了點詭秘的笑意,在劍光的映漾下,煞是清麗。

她的另一隻手,纖纖五指,正在輕撫劍鋒。

她在黑暗且靜靜的看劍,冷血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仍在房裏輕輕的撫劍。

“小刀,你想幹什麽!”冷血輕輕叱道,語含責備之意。“放下你的劍。”小刀靜靜的抬眸。

那麽謐靜的眼色,象沉睡了千年,再張開的眼。

“快放下劍,”冷血不敢貿然逼近,因為小刀的劍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別想不開!”

小刀沒有笑,但她臉上的刀疤卻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兩道輕柔的水紋,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絕對是殘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後,”小刀靜柔的說,“我很孤單。”

冷血著急,比敵人用劍指著他自己還急。但他又束手無策。

“我不是怕孤單,”小刀又說,“我隻怕世間隻有我是孤單的。”

然後她問:“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會替我照顧小骨?”

“不會,絕對不會!”冷血立即大聲的說,“隻要你一死,我就會丟下他,掉頭就走,我跟他非親非故,我憑什麽要照顧他!”

小刀一笑,並不放下劍,隻柔柔的問:“我跟你也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一直照顧我?”

月華映在劍身上,炸出一陣十彩迷幻的夢色。

冷血一時不知怎麽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來了一個理由:“因為你照顧過我。”他理不直氣不壯的說,“所以我也應該照顧你。”

“是嗎?”小刀微挑著眉。

“你還是放下劍再說吧。”冷血幾乎是在懇求了。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小刀還是幽幽的問,她那張俏白的臉,加上悠幽的語音,以及在妝前的夜色、月色與劍色,給人一種有一縷幽魂坐在那兒說話的感覺,而不象是一個活著的女子,“你會不會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著月魄劍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來似的道:“昨天的惡徒,已經死了!為了他的惡行而自毀,那是愚蠢的!小刀……”

小刀忽然也銳聲道:“你們男人,當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個女子,受這樣的……”說到這裏,淚就流了下來。

流過靨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動。

冷血緊張得心裏幾乎要發出一聲鼓響。

小刀隻抹去臉上的淚痕。

月光下,哭過的眼眸,更是清麗。

冷血覺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鑽動在他的衣衫裏。

然後小刀忽然冷靜了下來。

冷卻了下來。

用一種冷清的聲音,漠然的問:“我的針和線呢?”

聽到這句平凡的問話,冷血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問話的時候,小刀同時垂下了劍。

冷血慢步上前,把購得之物,盡數交給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著那柄蒼涼的劍。

“你放心吧,”小刀平靜的說,並點上了燭,淡去了月色,一麵擺好絹布,開始刺繡:“我不會再去尋死了。”

冷血開心得耳際嗡了一聲。

房裏隻剩下了刺繡的輕聲。

仿佛燭光也是一種淡忘。

剛才的情節似乎從未發生過。

針刺破絹布,線掠過布麵,手指撥出針身的聲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在燭焰躍動時,小刀臉靨上的刀疤,仿佛也在躍動冷血每看一眼,就被這道刀痕之美引動一種錐心刺骨的感覺。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繡的絹,和在她身上給劍尖劃破的衣襟:“我還有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呐呐地道:“你別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無力一笑,“我但求能過倦入眠。”

這時候,**昏睡的小骨,又驀然叫了一聲:“貓貓。”

房外有貓叫。

仿佛還有點鼓聲。

怎麽會有鼓聲?

由於太過離譜,冷血以為那大概是一種幻覺。

他自“巳”字房踱出來的時候,就象晚風一般舒爽,心裏好過多了。他想再看看那窗欞。

卻伸出一雙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關上了。

關窗的聲音,使屋脊上的貓,都側首聆聽。

窗紙上仍浮動房內晃動的燭影。

月下的花,開得甜甜的,象一場場的好夢一樣。

冷血心裏,忽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裏,聽到一種遙遠而神秘的鼓聲,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擊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這鼓聲越來越近。

怎麽真的會有鼓聲?

鼓聲從何而來?

這是什麽鼓,竟是這般的奪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漸已密布臉額。

他一向比較容易流汗。

聽了這鼓聲,他的汗流如衣衫內蠕動著無數的蝌蚪。

這鼓聲讓冷血有一種感覺:那隻野獸已經上路了。

那是頭什麽樣的野獸?

這野獸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臨大敵。

出道以來,對敵之際,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這時候,鼓聲陡止。

屋頂上的貓兒,走避一空。

然後,極度靜止裏,隻留下了光。

月光,還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種風聲。

遠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風。

旋風愈來愈近。

愈逼愈近。

近時,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條極長的鐵鏈,擊著一塊極重的事物,正在飛掠旋轉著,其力量是可以一發碎月、倒轉乾坤。

那是個什麽樣的巨人,能旋動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毀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