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第三座山:酒房山。

在三大缸上好陳年醇酒之前,他們找到了溫約紅。

自從“唐方一戰”、“蜀中唐門”之役後的溫約紅,一晃眼又是許多歲月過去了,佳人渺矣,念茲在茲,顛狂刹那,悵惘一生。與其淚向愁人滴,雨向愁雲依,他仍選擇了酒,恩山義海,不如一醉;百年千古,不如一睡。

他俊俏依然,風流樣子,不減當年,隻突著漸漸明顯肚皮,象在腰間掛了一口水桶。見著眾人,他也不理,隻咕噥道:“又是叫我醫人吧?這人恰好了,也不過是下山傷人,傷人不死,又給我醫,我自己尚且自醫不及,那能醫那麽多的人!”這回是小骨率先說話:“溫三叔,你忍心見死不救麽?”

溫約紅索性閉上了眼睛:“我什麽都看不見。”

小骨忿然道:“閉上眼睛,就算看不見?捂著耳朵,就算聽不見?那麽,我放火燒了酒房,你也一無所聞?”

溫約紅馬上像批準了一件小事似的點了頭,“好好好,你去燒吧。天大地大,其實一生何求?何必何苦,我本一無所有。”

小刀上前一步,說:“如果我砸了你的缸呢?”

溫約紅忙攬住了瓷缸:“不行不行,這是好酒,今夕何夕,千般冷落,都要靠它消乏了。”

但巴旺見出溫約紅的弱點,立即威嚇道:“你若是不治他的病,我就砸了你的酒缸!”誰料溫約紅也不怕威脅,反而坦然的道:“好,你砸吧。你若用手砸,我就毒斷你五指;你若用腿砸,我就把你毒成瘸子!”

梁大中生怕但巴旺真的硬幹,連忙勸阻。自己一行人畢竟是來求醫的,而不是來結仇的,要是對方不服氣,縱然仍肯答應治病,隻怕也不會盡心盡力。所以一麵扯住但巴旺,一麵做好做歹的說:“溫公子,你要什麽條件才肯給人治病?”

“好,看在小刀、小骨的份兒上,”溫約紅斜睨著眼,說:“誰能一個兒一口氣喝完我的‘胭脂淚’、‘金蓮奴’和‘追君命’三大缸酒而不醉,我就試著治治看。”梁大中臉有難色。

誰都知道溫約紅的酒量。

他劃出的“道兒”,誰敢真的對著幹!

小骨卻道:“為什麽要喝酒才治病?喝酒是喝酒,治病是治病,這分明是兩回事。”溫約紅翻著白眼反問:“為什麽要我冶他的病?他是他,我是我,這分明就是兩個人。”

小骨忒也伶牙俐齒:“你是人,他也是人,人若有事,理當幫人。酒不是人,人也不是酒,為了喝酒不救人,這還算人嗎?”

掌聲。

但巴旺為小骨鼓掌。

他越來越喜歡這小老弟了。

溫約紅也麵不改容:“我不喜歡沒有豪情的人。人無豪氣,生不如死。敢喝酒的人比較真誠、不防範、不造偽。我愛跟真誠的人交友。你們若不敢喝我的酒,就是沒誠意,而且不夠豪清。既沒誠意,就不是我的朋友;既無豪清,談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那我又為什麽要為你們治病?”

溫約紅侃侃而談,但巴旺停止了拍掌,梁大中也楞住了,不知怎麽回答。偏偏在場的,沒有一個人是善飲的,叫他們上天入地、刀山火侮,他們恐怕眉兒都不蹙一下,但叫他們喝酒,那比叫他們喝尿還苦。

小骨卻毫不猶豫的道:“酒不過是人造的,人要靠喝了它才有豪清,那麽,這種豪情,也虛假得很。有本事,有本色,就是滴酒不沾也夠豪夠真,那才是好漢所為!”然後他還說:“真不明白,為何曆來總把能喝酒的和好漢子擺在一道!一道是竹筍,一道是人參,八輩子也扯不到一塊。喝酒的孬種混蛋,多的是;不會喝酒的英雄,難道變成狗熊?你這麽大把年紀了,怎麽還如此腐迂?”

大家一時都靜了下來。

將老虎逼上山,將烏鴉逼上樹,這種事,聰明人是不會做的。

要一個人老臉拉不下來,實在不是件聰明的事。

小骨顯然不聰明。

他很直。

但巳旺忍不住悄悄走過去,悄悄的拍了拍小骨的肩,向他的鼻子伸出了隻大拇指:“沒想到你象我一樣爽快。”

梁大中忍不住道:“爽快的弊病是容易得罪人。”

但巴旺登時惡容相向:“你別欺他小個子,他說的可是合情合理。”梁大中道:“這世上多半的事兒,沒有合不合理,隻有人家理不理你。”這時,那個拉長了臉,正黑曰黑臉的溫約紅忽然沒好氣的道:“病人呢?”

小刀、小骨、梁大中、但巴旺喜出望外,七手八腳的把冷血抬到溫約紅麵前。他們扒開冷血的衣服。

他們頓時給眼前的情形震呆住了:沒有傷口。

傷口竟然不見了。

傷口怎麽不見了?

傷口去了哪裏?

難道要在城樓下貼一張尋傷口告示:傷口,你在哪裏?

溫約紅一看,眉皺得緊緊的,像要在印堂糾結了幾個十字。

小骨、小刀、梁大中、但巴旺怕溫約紅誤會:以為他們耍他,連忙七嘴八舌的解釋。溫約紅卻搖手示意:“我明白。他中的是黑血和紅鱗素兩種毒物。”他還用手指了指冷血的手背:“他第一個傷口是在這裏。”

不由得小骨、小刀、但巴旺、梁大中不由衷佩服。

“可是……我不能醫。”溫約紅顯得很為難也很難過的樣子。

“為什麽!”四個人一齊叫了起來。

“要醫的話,首先要放毒換血。”

“那就換血。”

“去掉毒血,要換上新血。”

“我們四人有得是熱血。”

“問題有兩個:一是放血時,隻放毒血,否則血流盡了,人也完了,二是換血不能過多,別人的血,不一定能在病人體內適應,可是,如果要盡去毒血,就一定得要一口氣更換大量新鮮的血。”

“那豈不是……沒希望了嗎?”

“有。‘一元蟲’。”

“對!一元蟲,你快拿‘一元蟲’來治他呀!”

“所謂‘一元蟲’,是‘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四種蟲,合起來,東南西北,共成“一元”。我隻有“東辣蟲”,還要其中三種蟲合並,才能稱作‘一元’。它們其中兩種的功效可以吸去毒血,另外兩種能把自身跟人完全相同但又絕不受人體排斥的血液轉換進去,正好化去‘黑血’的毒質,中和‘紅鱗素’的毒性。”

“天!一元蟲也有那麽多講究!”但巴旺叫道:“要是千元蟲豈不是嚇死人了!”小刀急問:“那麽,其他的‘南甜蟲’、‘北鹹蟲’、‘西酸蟲’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得到呢?”

溫約紅悠悠的道:“就在四房山。”

四人又一起叫了起來:“四房山!”

溫約紅說:“你們可知道為何我們‘老字號’四人,入住‘四房山’後,盡管不一定相處和睦,但都不願再搬了?主要原因便是:此地可以培植四種不同的‘一元蟲’!”梁大中道:“你的意思是說……”

三缸公子道:“不是我不願意醫治這人,可是,除非心房山山主、暗房山山主和**山山主都肯把他們自己培養的‘一元蟲’拿出來,否則我也沒有辦法。你們是從山前過來的,想必已見過**婆姿和蟲二大師了,他們有沒有出手相救?”

“他們都說治不好。”小刀道:“都說隻有你才能救。”

三缸公子搖首感慨地道:“看來,他們是不想救人的了。”

小骨怒道:“他們不救尚可,還把病人的手硬塞入那些養滿了古裏古怪的魚那兒,讓那些魔鬼魚不是咬就是啃,簡直是落井下石……”

溫約紅忽然臉色一變,象喝了酒似的,額頭綻出了紅光,本來一向沒精打采的樣子,現在驟然虎虎生威,象換了個人似的。

他一把揪起小骨,問:“你說什麽?”

小骨不明所以,隻怔怔的道:“我說什麽?”

溫約紅急道:“你說他們把病人的手遞給魚咬而噬之?”

小骨傻呼呼的還沒會過意來,隻說:“是啊,給魚咬啊,那些鬼魚!”小刀怕溫約紅發酒瘋,會傷害自己的弟弟,一麵戒備著,一麵叱道:“這又有什麽不對了?”

溫約紅卻忽然放了手,哈哈縱聲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那些是什麽魚嗎?**婆婆養的是‘怒魚’,蟲二大師養的是‘救魚’,即是所謂的‘北鹹蟲’和‘西酸蟲’。他們用魚去碰病人的手,就是替傷者吮毒隻要加上三罷大俠的‘傷魚’,還有我的‘忙魚’,那就大功告成!‘一元蟲’齊全了!”

大家從溫約紅喜極忘形的歡愉樣子,這才明白,原來這寂寞的書生的救人之心,要比他們還熱,要比他們還切。

大概這世上大多數的熱心人、熱血人,因受過挫、受過傷,所以,就算在幫人、助人、愛人之際,也仍然是冷冷漠漠,不是隻動心不動情,就是隻動情不動心,就算動心動情,也得要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