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一鞭悶哼一聲。

他像吞噬了什麽,消化得頗為辛苦。

“當**說是栽培小兒小女,其實,是把他們引入莊內,當作人質,是也不是?”

“你不能怪我。我沒有看錯。要不然,你早就了無憚忌了。”

“當日我把玲兒、投兒送入朝天門之時,也曾揣測過你的用意。但沒有辦法。我不從命,你豈能容我至於今!”於一鞭沉聲一字一句地道,“但他們是身在朝天山莊裏,不是在你手上!”

大將軍哈哈大笑。

額頭發亮。

牙發亮。

眼亮。

“都一樣!”在山莊裏,大將軍上下排牙齒也足可叩出星花來,“跟落在我手裏,還不是一樣!”

“有點不同。”這次,於一鞭的話也像鞭子一般地回抽了他一記,“你現在還在山上,不在莊內。”

大將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落山磯是於一鞭的地頭。

他的軍隊駐紮在這裏。

如果大將軍根本回不了“朝天山莊’,即又如何加害於玲和於投?

看來,這情勢已無可挽回了。

於一鞭已豁了出去。

他已和大將軍對上了。

大將軍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家對他的不禮貌、不尊敬。

——於一鞭公然不受他威嚇,還反過來威脅他!

他現在對於一鞭的恨意,恐怕還要遠超於對鐵手和追命。

他恨死他了。

他本來有機會不動聲色地殺了於一鞭:那一次,他約於一鞭到山上來談,就大可動手殺了他。

但他殺的朋友也著實太多了。

殺得幾乎已沒有朋友了。

他總要留下一個朋友,來為他驕人的成就而喝彩,來證實他也有不出賣不背叛他的老友的。

這一念之仁,使他不忍心清除掉這股根紮得越來越深的勢力。

而且已日漸壯大。

他看於一鞭老實。

所以才著了招。

他恨不得馬上殺了這個人。

——沒有人可以背叛我!

——沒有人能對抗我!

——誰背叛和對抗我就先殺誰!

敵人的攻襲還可以忍受:因為敵人天生就是要跟你對敵的:但朋友的出賣最不好受:因為朋友本來應該是跟自己一同來對付敵人的!

所以他比較之下,恨追命要遠甚於鐵手!

——因為追命曾是他的“部屬’,雖然那是為了要臥底,接近自己。

但他最憎恨的仍是於一鞭。

他恨得忍不住還說了出來,說得猶如一聲呻吟:“上次,我就早該殺了你。”

於一鞭木然道:“你知道我為什麽答允跟你私下相見?”

大將軍怒笑:“因為你暗戀我!”

於一鞭一點、一絲、一丁兒笑容也沒有:“因為地點是我定的。”

大將軍有些驚覺:“我也著‘三十星霜’查過,這兒沒有陷陝。”

於一鞭道:“這裏是沒有埋伏。”

大將軍道:“你有人手把這兒大包圍,但我也帶了不少精英好手來,你有人,我有。你有武功,我更有,你有奇策,我也有良謀。我豈會怕了你?”

“不。”於一鞭道,“有一樣事物是大家都沒有的。”大將軍一愣:“我有財有權有勢,我還會有什麽沒有的?”

“不是你沒有,而是這兒沒有。”

“水。”

吃招“這兒沒有水。”於一鞭說,“你沒察覺出來嗎?這座山頭完全沒有水,沒有水源。”

大將軍目光一寒,這次可真像是捱了一招。

而且還是狠的。

——相當狠的一招。

所以他立即反擊。

用語言。

“姓於的,隻要我下得了這座山,我就要你絕子絕孫!”

話是說出去了。

這次大將軍沒有後悔。

一點也不後悔。

因為他已生氣了。

他已給激怒。

他已必殺於一鞭!

因為於一鞭傷害了他的尊嚴。

——可是有什麽比語言傷人更甚呢(除了文書)?

往往爭吵就是因為這樣,初時本無什麽不共戴天之仇,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著吵著,自然就有十冤九仇了。

說了那句話,大將軍仍不心足。

他左手一掣,亮出一支旗花箭。

於一鞭一看,仿佛看到自己脖子上掛著一條毒蛇。

他深吸了一口氣,身體略向後仰。

誰都知道他不是要往後退,而是想要撲上去,去強壓那一支一擦即著衝天飛射的旗花箭。

“沒有用的。老芋頭,你再厲害也阻止不了我發出這訊號。”大將軍彷似看見敵人的脖子已扼在自己手裏,自是得意非凡,“我的訊號一旦發出去,朝天門的人會立刻宰掉你的兒子、女兒,而且還用最殘忍的手法宰殺他們——告訴你,這遠比殺豬宰牛還刺激得多了!我可以保證:一定鬼哭神號,呼爹喚娘的!”

他覺得自己又把話說盡了。

仇又結得更深了。

——他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啊!

初出道的時候,他可以說是極討人喜歡的,他喜歡稱讚人,使人全心全意為他賣命。他常施恩惠,讓人為他效死。他至少懂得在什麽時候說什麽話:最少,敵人的命還不是在他手上的時候,話,是不該說盡的。

(為什麽自己會變得這樣子的呢?

是因為自己的武功練得有恃無恐,還是因為習這武功而使自己心浮氣躁呢?

管它的!反正以自己的武功,穩勝,至少,於家兩個後人小命在自己手上,先恣意折騰這老芋頭一番再說!)追命忽然說話了。

他問於一鞭:“你如果一對一去格殺大將軍,有幾成勝算?”

於一鞭居然也真的想了一陣子,認真的答:“三成。”

追命也居然問了下去:“要是他‘屏風四扇門’都練成了呢?”

於一鞭:“一成也沒有。”

追命:“如果你跟我們兩人一起聯手呢?”

於一鞭搖頭。

追命不信:“半成也無?”

“不是。”於一鞭說,“而是因為我不會也不能跟你們聯手。”

追命:“反正都是對敵,你就算不與我們並肩作戰,也一洋跟他敵對。聯手若可製勝,何不聯手?”

於一鞭:“因為我跟你們不是同一夥人。如果我過來跟你們一齊對付他,在皇上那兒我就說不過去了。”

——於一鞭原是天子派來屯兵領軍的,如果他跟追命鐵手聯戰大將軍,那就變成皇帝和太傅一起對抗蔡京派係的人,這就幾方麵都說不過去了。

事實上,諸葛先生能一直與權傾朝野的蔡京相埒多年,也未嚐不可說是皇帝趙佶有心促成的。

——隻有在派係相互對壘才能取得勢力上的平衡,那皇帝就大可永保帝位。安枕無憂了。

趙佶平時好玩樂,不理朝政,看似荒yin可欺——荒yin是荒yin,但荒yin下一定可欺,像趙佶能對書法遊藝如此精擅的人,小聰明是一定有的。就算沒有,他身邊有的是聰明人,就隻看這些聰明人要把才智用在(騙他還是幫他)什麽地方。

是以,於一鞭是不便加入鐵手、追命這一邊,對付大將軍。

再說,他跟蔡京的淵源也很深。如果跟這當朝大老的關係不夠密切,他也不會能在蔡京眼底一直升到天子門下去了,更不能在這位居要衝之地領軍製衡淩落石了。

於一鞭更不欲與蔡京為敵。

所以他得擺明了:他是淩落石逼他反擊的,而不是對抗大將軍背後的勢力!

這一點,在官場上,要分得很清楚。

在江湖上,也要格外小心。

——很多人就是禮數不足,觸怒小人,他日當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敗得不清不楚,有冤無路訴。

年輕人許是還不知道這個。

——世上原就除了恃“勢”、“權”、“財”、“才”做物之外,也一樣有恃“年輕’做物的。

他們以為天下是他們的。

甚至他一人的。

可是於一鞭當然不會這樣想。

他很沉著。

但不愚蠢。

他已上了年紀。

他就算不是狐狸,也是狼。

——在武林中曆風曆霜久了,一定的狡獪,是必然有的。

追命年紀也不小了。

他是“四大名捕’中年歲最大的。

所以最明白事理。

因此他立即懂了。

“但我還是有不懂的。”追命說,“這山崗有沒有,為什麽會那麽重要?”

於一鞭欲言又止。

追命轉了個話題:“你向他攻襲,也不過隻有三成勝算。如果你還要先得搶奪他手上隨時都可以發出去的旗花火箭,那豈不是至多隻剩下了一成勝機?”

於一鞭道:“也許還沒有。”

追命道:“除非你不先去搶他手上的箭炮。”

於一鞭:“可是我已沒有選擇。”

——因為他的孩子在人手裏。

追命笑道:“如果你的孩子已全來了這裏,而且還在你麾下高手的保護下,你還搶什麽火箭旗號預先慶祝過年不成!”

於一鞭不解。

但旋即他就完全明白過來了。

因為已經有人在叫:

“爹、爹爹!”

一隊紅燈籠閃閃晃晃,於玲和於投——於一鞭的兩個孩子——一起出現在高崗上。

帶他們上來的是馬爾和寇梁。

後麵押陣的當然還有於一鞭手下的軍士們,其中包括了他的副使“快手神楷’招九積。

大將軍一看,登時笑不出來了。

猶如吃了一招。

絕招這次,大將軍和於一鞭,一齊異口同聲地道:“……怎麽——?!”

追命道:“冷血陪小刀、小骨等候將軍夫人,鐵手師兄闖朝天山莊接淩夫人,我呢?我不能光閑著領閑俸,總有些事可幹呀!”

鐵手這回接道:“我們都隻是幌子。三師弟一向深諳人情世故,洞悉世事變異,所以前來勸於將軍棄暗投明之前,先把令公子、千金接來帳營,以策萬全。”

於一鞭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我不是對付大將軍,他們豈不是也給你們當人質了?”

追命笑道:“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