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辣子毫不猶豫,一口把杯中酒飲盡,喝完了酒,又馬上把手攏入袖中,隻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來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規,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跡。”
追命撫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溫辣子亦拊掌笑道:“過癮過癮。”
“再來一杯。”
“你有酒麽?”
“有。”
“夠麽?”
“你要多少?”
“一壇。”
“一壇?!”
“至少一壇才夠喉,你有麽?”
“當然有。”
“在哪裏?”
“你當他有,照樣飲,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當它有就有,當它無便無——”
他們兩人對飲暢談,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渾似忘了身邊還有個大將軍。
大將軍忽低嘯了一聲。
嘯聲方啟,蛙鳴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飲盡一壺酒,低回地說:“木馬嘶風,泥牛吼月。”
溫辣子接吟下去,並舉杯邀月:“雲收萬嶽,月上中峰。”
然後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溫辣子道:“酒已喝過了,歌也唱過了,月更賞過了,該出招了吧?”
追命歎道:“對酒當歌,看來當真是人生幾何!”
“不,”溫辣子擲杯肅然擲道,“對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幾何!”
“為什麽?”
“因為你聞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溫辣子望定他的下盤,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獨門絕技:‘三角神腿’!今兒夜的一會,要比對酒當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閣下‘三腳’下討教過,可真虛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收招追命慘然一笑:“名,真的那麽重要嗎?”
“不要問我這些傻話!”溫辣子斥道,“這種蠢話,隻有咬著金匙出生、未經挫敗、沒曆風雨、幸福愚駿的人才會問得出口來!你去沒遮沒蔽的風雨裏闖一闖看!你到多風多Lang的江湖跑一趟,準不成你就悔恨當年說的瘋話和風涼話,凡是人都不會理睬!名、權、利、祿,是人就無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說清高的話兒來自高身價,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臉敬意地稽首道:“承謝。”
這倒使溫辣子一愣。
“謝我什麽?”
“教訓得好。”追命誠態地道,“你肯教訓對方,而且又教訓得好,這已不能算是對敵,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謝謝你。要是對敵人,你才不會教人訓人——誰都知道,何必讓敵人反省錯誤、教訓促進?”
大將軍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頭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盡管低沉,連鐵手聽來也腦裏“轟”的一響。
“你們到底是在交心,還是在交手?”
溫辣於向追命一笑六揚“眉”地道:“看來,我們今天的處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著眼,不知在品嚐酒味,還是對方的話味:“哦?”
“可不是嗎?”溫辣子道,“明明是你們四大名捕和大將軍勢力的爭鬥,卻因為我們想跟淩大將軍合作,而致老字號溫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鐵手追命決戰。這不是三角之爭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總是這樣。哲理上,我們總希望是圓融的,但事實上,多成了三角:要嘛好,要嘛就壞,不然就得不好不壞;或是忠,或者奸,否則便得不忠不奸。總有一樣。”
溫辣子雙手漸漸、慢慢、徐徐、緩緩地自袖裏抽了出來,道:“且不管圓的方的三角的,咱們今天都免不了動這一場手。”
追命注目。
為之側目。
他看到了對手的手。
一雙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滿了刀/鋸/叉/刺/針/劍的手。
——一個人當然不會天生是這麽一對手。
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裏之時裝置的。
這雙手無疑完全鋒利,無一處沒有殺傷力。
鐵手乍見,隻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鐵手。
他渴望遇上這樣一對絕對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這樣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堅持讓他戰溫吐克、而自己鬥溫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駟鬥上駟”之法。
春秋戰國時代,孫臏與龐涓同在鬼穀子門下受業。龐涓一旦得誌,知道隻有孫臏能製得住自己,所以設下陷餅,布下冤獄,把孫臏下在牢裏,斬斷雙腿。後孫臏裝瘋,才能得免不死,後投靠於齊國大將軍田忌。是以孫子臏足,而後兵法。當時,公子哥兒也嗜賽馬,田忌手上雖有名馬,但幾乎每賽必遭敗北。孫臏便授計,致令從三戰三敗改為二勝一敗,反敗得勝。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駟”(劣馬)鬥人的“上駟”(良駒),如此先輸了一陣,讓別人誌得意滿之時,以自己的“上駟”鬥人家的“中駟”,必取勝,這時,對方隻剩下了“下駟”,鬥自己的“中駟”,隻有敗北一途了。
追命當然不是“下駟”——但他卻要鐵手鬥溫吐克,較能輕易取勝,如此才能留得實力,決戰淩落石!
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個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樣的高手才能體會感受。否則,你為他犧牲,他還以為你活該;你予以勸告教誨,他以為你折辱他;你給他鼓勵和安慰,他以為你婆媽,那就白費Lang費也誤人誤己了。
仍盤膝坐而調息的溫吐克很振奮。
一一他也許久未見“辣子叔”出手了!
溫辣子在“老字號”溫家,地位僅次於四脈首腦,即製毒的“小字號”首腦溫心老契、藏毒的“大字號”溫亮玉、施毒的“死字號”溫絲卷、解毒的“活字號”溫暖三。溫辣子是“死字號”的副首腦,地位就跟“三缸公子”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副首腦一樣。
他自下而上,看見兩人的交手:
追命的腳法很快。
也很怪。
他一麵施展輕功,一麵出腳。腳踢肩。
左肩。
再踢肋。
右肋。
然後踢頭。
額。
之後他就一連串出擊。
踢(右)太陽穴。
踹(左)膺窗穴。
蹴(中)期門穴。
總之,是一左、一右、一中,或一前一後一正麵,亦或是一上、一下、一正中。
——都是三腳。
出擊的角度也是“三角型”。
溫辣子則沒有主動出襲。
他等。
他隻攻擊追命的攻擊。
也就是說,追命的腳踢到那裏,他的手就在那兒等著他。
他的手的利器。
——說來奇怪,他仿佛隻求剪/刺/劃/捺/掀破追命皮膚上肌膚一點點傷口,他甚至要捱上一腳都心甘情願似的!
他隻求傷敵。
——哪怕隻是微傷。
他甚至不惜先行負傷。
——這是為什麽呢?
鐵手是這樣疑惑著。
——追命卻也似很怕給溫辣子割破劃傷似的,隻要一旦發現溫辣子的手在哪個部位上,他立即便收足、收招、遠遠避開。
這樣掃下去,他竟變得收招多發招了。
溫吐克當然不是這樣想。
他也當然明白內裏的原因:
因為追命不能傷。
——隻要皮膚/肌肉/任何微細血管給劃破了一點點——哪怕隻一丁點兒一一隻要見了血——哪怕是那麽一點點兒的血一一敵人就得死。
——而且是抵抗力逐漸消失,身體上一切拒抗和吞噬外來病菌的免疫能力慢慢失去了功能,便別說給人殺害了,就算一場傷風、感冒、咳嗽,也會要了這中了“傳染”者的命!
這是一種“毒”。
——一種透過血、傷便能侵入敵手體內、無藥可治的“毒”!
毒招追命急躍於空出擊溫辣子沉著應戰追命身形閃動出腿如風每一輪腿法便是三腳或三角扇形攻下居高臨下力攻溫辣子隻盯著敵人的腳他的手往敵人攻來處刺插過去便逼退來勢兩人一上一下激戰著。
追命久戰不下,忽爾落地。
這次到溫辣子躍空而起,上下倒轉,雙手卻疾向追命上三部戳刺,形成了這樣的一種格鬥:
溫辣子身子完全倒轉了過來雙手十指的利器閃爍著攻向追命密集且極迅疾追命鎮定從容應戰雙腳踢過頭頂就像一雙手護在上盤應戰溫辣子從盤坐望去的溫吐克所見是這樣的:
溫辣子有一顆大大的頭卻有一雙的小小腳追命有一顆小小的頭卻有一雙大大的腳這等互拚殊為罕見。
兩人的優劣也明顯互見:
追命的腿法是驚人的:一雙腿,可變作手,變成武器,甚至可以變為任何兵器、在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出擊。
溫辣子則毒。
他的利器誰也不敢沾。
他的招殺傷力似乎很小。
但很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