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濃眉一剔,笑道:“師兄也得為自己終生大事著想才是。國事雖然要緊,可是沒有自己,哪還有國家?自己都沒管好,哪管得了國家大事!”
鐵手笑道:“師弟這樣說話,給人聽去傳為讒陷,大可判個抄斬滿門的!”
冷血道:“其實人人不管國事,任由天子朝臣胡鬧妄為,也是他們暗裏希冀的,卻偏偏說什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嘿,我看興則是他們的功,亡則是由你來救!”
鐵手道:“他們怎麽看,是他們的事。我們要是愛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就得有犧牲奉獻的精神,但我們不強迫別人也這樣做。沒道理一定要人家犧牲奉獻而自己卻坐享其成的,縱然國家民族愛戀自由亦如是。我未娶妻,是緣未至,你緣來了,還不當結須結麽!幾片落花隨水去,一聲長笛出雲來。花落水麵,順流而去,這就是緣法啊!”
冷血道:“二哥豈說無緣!我看小相公李姑娘對你就很……
鐵手馬上臉色一沉,截道:“別胡說!李姑娘跟大相公李國花才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對兒!哪有我的事!”
冷血聽了,一陣迷惚,道:“不過,小刀姑娘的父親是淩驚怖,我們又正與大將軍為敵,看來這兒女私情——”
鐵手想了想,也確然感到此關難以逾越,驚怖大將軍就像一口否定的大刀,一刀就狠狠斬在冷血和小刀細細的一線情絲上。
“如果你們真的有情,有緣,”鐵手隻好這樣說了,“那也就不該怕這些旁人的幹擾才是。”
“不過,”冷血期期艾艾地道,“我還年輕,出道還淺,這麽快就有了家室,我怕我會……我是很傾慕小刀姑娘,但我又不想這麽早就束縛了自己,負了平生誌。”
“討了媳婦本來就不見得會失了大誌,反而,還可以靜下心來,專心致誌地做些不汗顏的大事呢!”鐵手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不想太早有負累。這點我很了解:少年人總是這般想法,像我到這個年紀,哈哈,就開始後悔……”
這下,他們已來到“四分半壇”一處仍有遮蔽的破屋,看得出來,在未變成一堆灰燼之前,這兒曾經曆過的堂皇恢宏,此際,隻有些野貓在廢墟間爭食蛾屍。
他們就在這裏分道揚鑣,並且約好遇事聚合時的各種暗號。
於是,鐵手打馬奔赴“朝天山莊”。
他們(鐵手、追命和張書生、蘇秋坊等)的用意是:
要冷血把話向小刀說明。
——當然也有意造成冷血與小刀有相處的機會。
婉拒的小刀冷血最希望的,便是跟小刀說話。
不曉得為什麽,隻要是跟她在一起說話,就很快樂,就很快活了。
——仿佛,每一句話,都是最值得珍惜和至值得記取的。
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始是好。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說話。
——先說哪一句呢?
他為了要早些有機會跟小刀說話,所以便快快地把該說的話都告訴小骨。
他跟小骨說話,就自然很自然了。
而且很大方。
直接。
“小骨,你不要氣餒,”冷血正坐在一處給大火燒毀了的地窖階梯邊上,“我和你,都曾錯以為自己是淩大將軍的兒子,但我們其實都不是。淩落石的兒子,給他自己害死了。我們不必背負著這個沉重的虛殼來過一輩子。你是‘不死神龍’冷悔善的兒子,他老人家當年吒叱天下,世人景仰,你報不報仇都不打緊,但絕對不要氣餒、放棄自己、壞了冷老盟主的威風。一個人向下沉淪,何等容易,你看這階梯,滾下去便事了,但要上來,卻難,一步一步掙紮往上爬,費盡力氣。所以,千萬不要讓自己隨隨便便就掉下去。”
“我……我從來都不威風。”小骨的語音聽來想哭,“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你的年紀跟我雖然相差不遠:但你已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我隻是淩大將軍的兒子淩小骨。而且,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他的兒子,我不像你,疑惑隻一陣,沒有那種給連根拔起之苦。”
這時,隻聞一陣駝鈴響。
清脆好聽。
一頂花轎。
鳳彩霞帔。
抬轎的人,一前一後,冷血乍看,有點眼熟。
當先一人,彩帶華服,背後插了一麵繡著金燕滾金邊的豎旗,騎馬領行,見了冷血,便勒韁問:
“閣下可是姓冷?”
冷血看見此人臉孔狹長,眉宇間有一股傲氣、一股憂色。
冷血道:“我是姓冷。”
那人道:“我姓宋。”
他們這樣便算是交換過姓名。
可是接下去發生的事卻完全不可理喻:因為那人突然出手。
冷血也馬上還手。
——他就像一早已知道那人會向他出手一樣!
那人拔旗。
旗上有尖棱。
急刺冷血。
旗幟迎風,霍的一聲便張了開來,遮著冷血視線。
饒是冷血已早有防備,也幾乎吃了虧。
他拔劍。
拔小骨腰間的劍。
他一劍就自旗幟飛揚之際的空綻處刺去。
那人反而亂了。因為他得要立即下決定:
他要殺傷冷血,可以。
可是他首先得要中劍。
這不可以。
所以他隻有收招。
回旗。
反架。
冷血一劍反擊,搶得先機,以他劍勢和性子,本可馬上反攻,但他卻長歎了一聲。
他不想再打。
隻有一個人了解他長歎的意思。
一一小刀。
因為他已知道來的是什麽人,以及為何要殺他。
他不想打。
不要打。
但對方卻要打。
必須打。
旗又瘋地一卷。
旗布又擋著冷血的視線。
對方已拔出另一柄僅有尾指指甲之寬的細劍。
劍鋒在旗幟飄揚中急刺冷血。
同一時間,轎中傳出了一個嬌柔稚嫩的語音,問:
“他這種人,你還跟著他?”
轎內人沒有指明這話是跟誰說的。
但小刀知道是在問她。
所以她答:“你錯了,他不是這種人。”
那語音突然尖銳了起來,且充滿了仇忿恨怨:“他用那麽殘酷的手段,追殺一個已滿身負傷的人,他還不是這種人!?”
然後她下斷論似的道:“他是禽獸!”
“他不是的。”小刀堅決地道:“你哥哥才是禽獸,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殘殺了無辜的人還有同僚戰友,冷捕頭才逼不得已殺了他。”
“你過來,”那女子對小刀也鄙薄得懊惱了起來,“我連你這賤女子也殺了。”
小刀一笑。
她的笑是一種婉拒。
非常堅決的婉拒。
人不可貓相那鬱色與傲氣共冶於眉宇間的漢子繼續向冷血發動攻勢。
每刺一劍,旗就一揚。
旗幟遮擋住冷血的視線。
冷血隻有退。
他背後就是階梯。
他接下一招。
往下退一步。
再接得一招。
又往下一步。
一連接數招。
一共退數級。
漢子從上攻。
冷血隻退守。
突然,冷血決聲叱道:“別再攻了,我要還擊了。”
漢子不理,依然對冷血下殺手。
冷血不退了。
他作出反擊。
敵手反而退。
冷血攻一劍。
漢子往上退。
自下攻上難。
由上壓下易。
可是守不住。
扳回了局勢。
到這個地步,誰都可以看得來,這漢子是收拾不了冷血,而冷血也並沒有全力迎敵。
那漢子長歎一聲。
退開。
他滿臉羞慚,向轎裏俯首道:“愛喜姑娘,我有辱使命,你……就不必如約嫁我了。”
冷血已重上階梯。
他深吸一口氣,問:“閣下可是‘燕盟’的宋國旗?”
漢子慘然一笑:“我隻知道你姓冷,但看劍勢,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近日名動天下的冷血。”
這時,在廢墟覓食的野貓瞄瞄地叫了幾聲。
“說來,豈止人不可貌相,人也不可貓相。”宋國旗猶有餘憤,他似敗得服氣,但仍對敵人甚為不齒,“閣下看來英氣逼人,也真個名震武林,但卻隻做追殺重傷的人也不放過的事。你看這些貓兒表相良善,但它吃起小雞小魚小動物來的時候,那個狠饞相,跟老虎沒啥兩樣。”
隻是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貓正咪嗚咪嗚地叫著,使在旁的小骨神思恍惚,想起了貓貓。
慘死於屠晚之手的貓貓姑娘!
你娘親好嗎?
冷血平視那頂花轎,道:“愛喜姑娘,你兄長之死,罪有應得,我殺他,既無悔,也無愧。我隻恨沒能早些手刃他,以致釀成死傷太钜,他要是活著,我依樣還要殺他。”
小刀跟冷血甚有默契,馬上接道:“‘薔蔽將軍’於春童惡事做盡,四房山那晚血流遍地,枉死無數,就是他一個人造成的……”
“我不管。他是我的哥哥,他死了,我一定要為他報仇。何況,”愛喜在轎內拗執得像一塊結了千年的冰,“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受了重傷,可是你們仍不放過他,追他、傷他、害他、殺他——!你們要我不為他報仇,除非先殺了我!”
冷血平聲道:“我沒有理由殺你。”
愛喜即道:“那我遲早都殺了你。”
“如果你一定要殺他,”小刀的語調也很堅決,那是一種刀鋒般的堅決,“那我就殺了你。”
“你要殺我?”愛喜有一種鄙夷的聲調,悠悠地說,“我怕你自身難保。”
小刀目光閃動著刀一般的亮麗,映著她雪意摻和玉色一般的倩靨上:“你姑且試試看。”
她連頰上的豔疤都剔起了一股英氣。
忽然,在轎內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語音並不蒼老。
可是感覺很蒼老。
說話的人顯然年紀不大。
但說話的方式予人感覺年齡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