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生:“他敢殺子,他會不敢殺妻?有一種人,誰礙著他前路,他就會清除一切障礙。”

小骨慘然道:“我……我能做什麽?我不是爹的對手,我,有心無力,我——太累了。”

“小骨,你還年輕力壯,就算不依仗父蔭,也大可頂天立地地幹出一番事業來,實不必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憑什麽去闖江湖?我一向沒有運氣,連貓貓……她也死了,這世間懷才尚且不遇,何況是我這無才無德的人!我在‘大連盟’和‘朝天門’,就很不得爹……大將軍的歡心,爹身邊的人不是對我阿諛奉迎就是說假話,不然就當看不見我這個人,我沒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這般沒人緣,怎麽闖這波濤萬重Lang、風險萬重山的江湖呢!”

唐小鳥忽然冷叱道:“你能夠的,你有才幹,你也有朋友的。”她的聲音很低沉,但說來連沙帶啞的都是沉潛力量。

張書生和蘇秋坊對看了一眼。

張書生蔑然地說:“大家都聽到了?有些人說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

蘇秋坊接道:“當我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問題隻在:沒有勇氣去麵對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問題會更大,能逃到幾時?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麵對,自己比問題更大,就算麵對屢戰屢敗,也還可以屢敗屢戰,麵對得了這次,就可以麵對全部!你這樣軟弱,怎麽為‘不死神龍’冷悔善報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頭。

抽搐。

竟還哭了起來。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小骨竟嗚咽道,“我本來就不認識冷悔……冷老盟主……他……無論怎麽說,他都是養我育我的爹爹啊!”

張書生長歎。

“想當年,冷老盟主掌權之際,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難得有一脈香燈承傳,卻是,這膿包如此不長進!”張書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主,到此為止,你的心也該真的冷冰了吧?也該真的悔恨當日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龍,不死神龍,如今如此,當是神龍也都心死了呀廠小骨全身都顫抖。

小刀忙去勸解他。

她瞥見小鳥腳步一動,想過來又止住,於是她扯扯唐小鳥的手央道:“小鳥姊,你也來勸勸。”

唐小鳥這才過去,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她去誘惑人,可以。

教她去對付人,容易。

要她去殺人,也輕而易舉。

——但勸人,尤其勸一個這樣心愛的人,卻不知從何下手(開口)是好。

鐵手忙向張書生道:“人各有誌,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記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不以冤冤相報,這點反而是難得可貴的情操,在武林腥風血雨睚毗必報,稱得上是仁心仁風,反教我等慚愧了。”

張書生本來苦通儒學,為人敦厚,但自糾眾上書無效,反而連累鄉民慘死,加上赴京受盡屈辱後,深知啞忍容讓隻有助紂更恣,故而一反常態,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屢屢出言質問小骨,並對他的軟弱態度加以諷嘲。

他因受過恕人厚道反招禍之苦,才選擇了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他恨小骨的柔弱無定,其實罵的也是當日自己。

而今見小骨瀕近崩潰,也自覺用語太重,當然也不為己甚。

所以他把話題一轉,道:“我看,正邪對決是遲早不可免。除非邪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清的力量,不然的話,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終究都得要有分曉!要鏟除大將軍,他的幾名得力走狗,是務必先行殲滅的。”

蘇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說得對,咱們姑且例舉幾個對大將軍最忠心也最不好對付的走狗,其中‘萬劫門’門主‘懾青’是個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對付。”

寇梁也極熟悉大將軍身邊有些什麽非凡人物,於是道:“‘暴行旗’的三名族主:陳大膽、何二膽和文三膽,都很難纏。”

馬爾也是大將軍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連盟”組織內的好手,所以說:“我看這次足智多謀的師爺蘇花公,趕赴‘老字號’請救兵,溫辣子這幾人的毒比起唐仇來,又別開生麵、另具一格,這才難防呢!”

唐小鳥隻說:“最可怕的是‘朝天山莊’的莊主‘陰司’楊奸,他的‘痰盂一出、誰敢不從’、‘喀吐一聲,誰與爭鋒’才是大將軍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師外和上太師外的第一高手。”

唐小鳥是大將軍麾下的殺手。

她對抗狗道人和雷大弓,為的是救小骨,她從無意要背叛淩大將軍。

——所以她也不知道楊奸其實是諸葛先生派去的臥底。

其實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裏、二轉子、儂指乙更不會說。

——因為對一個簡直是把性命賣給他任務中的“臥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對他而言是愈安全。

張書生則道:“驚怖大將軍還有一股在外的勢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長班乃信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過來為大將軍助拳,咱們要對付班家的人,就得費去泰半力氣,‘班門五虎’傳說死於追命三爺之手,這仇已結深了,為了麵子和報仇,班乃信也有可能來趟這一趟渾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紅、班虎本來就不是追命殺的。

“四大名捕”有一個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執行公事,鏟除惡人,消滅歹徒,但也不可以說殺就殺、要殺就殺、想殺就殺。

——他們的任務是緝拿匪徒,而不是殺人。

雖然他們身懷“平亂訣”,可先斬後奏,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都不願殺人。

不過,對這一觀念的執持,他四人雖有大同,但也持小異。

冷血年少氣盛。他認為對付十惡不赦的歹徒,殺,是在所難免的,殺人,有時候不止是過癮,還是一種藝術。

追命老於世故。他覺得嚴肅的事情也大可輕鬆來做,就算是對付天理難容的凶徒,也不必多開殺孽。

一一能不殺就不殺。

鐵手為人剛正。他勇於負責,曾以一人獨追緝十八名辣手悍匪於十萬大山,並也以獨力押送十八惡煞返京,沿途擊退來迎救及殺害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隻求自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殺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無情沒有辦法。他不喜歡殺人。他知道不該多造殺孽,他也不認為殺戮能解決問題,但他還是毫不容情地殺。

一—因為他不能控製自己:他身罹殘疾,偏又常遇上怙惡不悛的窮凶極惡之輩,而且他又向不能收回他發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門五虎”是誰殺的。

但他不能說出來。

一一“班門五虎”一死,大將軍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幾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這卻與“巧手班家”結下深仇。

一一可見,“殺”是真的不能解決問題的。

以殺戮使人懼,能懼得幾時?有朝一日殺不了,敵人反撲,則一定以殺還治其身,到時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變,可以誣人愛國有罪,就算能夠殺人滅口,縱使不惜血洗長安,至多隻嚇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誌;最多換來一時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卻來跟你隻比誰耐久;有朝一日,有機可趁,又來動他的亂,鎮他的壓,才不怕秋前算帳,秋後要命!

追命眼中的淩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為百姓不是芻狗!

一一中華精英不能再斷喪。

追命別的事向以閑視之,遊戲人間,心明活殺,且不管雲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萬世萬年即一念對待。

但在大關大節上,他卻不可等閑相視。

所以他道:“看來,對付淩落石一事,還是宜從速進行。別的不說,定是蔡京自京師遣人下來翼助之,便已多生枝節、多惹是非、多結仇怨了。”

蘇秋坊這才漫聲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咱們這番煮狗論英雄,就看是先屠哪一隻走狗,宰哪一隻鷹犬。打擊敵人,要一氣嗬成,尤其像蔡京**的人,是決不能手軟,一旦容讓他們翻身,人民百姓便都翻不了身了。這兒,我向三位請了——”

說著,他向鐵手長揖。

鐵手慌忙讓開。

“怎麽一一?”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迭起身。

“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準備,閃過一旁:

“不可。”

“我就拜托三位,為民除害;”蘇秋坊拱手稽首,淚已盈眶,神情莊重,語重深長,“咱們二十萬儒士,上京進諫,卻落得橫屍遍野的下場。二十萬哪吒,冒死上書,卻隻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甚至還不能上動天聽。現時當世,敗壞腐化到這個地步,已人民不聊生,活不如死了。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要救國救民,必先剜除腐肉,壯士斷臂!三位,淩落石和他的走狗黨羽,罪不容道,不必仁慈,請下殺手吧!我代天下萬民,在此同請三位誅惡除奸,萬毋枉縱!”

否定的大刀他們分頭進行。

鐵手赴“朝天山莊”,設法聯絡楊奸,引出淩夫人,會合守在“四分半壇”的冷血、小刀、小骨。

馬爾、寇梁則飛騎趕赴“淚眼山”的“七分半樓”,打探燕鶴二盟和青花會的情形安危,以及弄清楚“天機組”的哈三佛、袁天王、豔芳大師動向如何。

追命則獨赴“落山磯”,試圖弄清楚“大道如天”於一鞭的立場和實力。

以蘇秋坊、張書生為首的民兵義軍,全聚集在“永遠飯店”,除了要保住元氣、保持實力之外,還要保護驚怖大將軍恨得牙嘶嘶誌在必得的:“斬妖廿八”梁取我,“小相公”李鏡花、唐小鳥這些人。

他們已準備對抗到底。

不惜血流成河。

鐵手和冷血在“四分半壇”分手。

——“四分半壇”本來是在金河大道一帶一個中型的幫會,正副壇主本是一對兄弟,老大叫“震三界”陳安慰,老二叫“戰八方”陳放心,都是人材,本在武林可有一番大作為,但因不肯附從屈伏於大將軍,給淩落石派人一夜間將之鏟平,陳安慰、陳放心兄弟從此也在江湖上消失了。

“四分半壇”給一把火燒個清光。

在殘垣廢墟中,有野雀在牆頭築巢,忙碌回翔不已。

路上,鐵手和冷血並轡行在前麵,覷得機會,鐵手便向冷血削切地表明自己觀察所得:

“四弟,你看,秋天將近,葉子落得也密了。”

冷血也有點唏噓:“我也好久沒回到京城拜會世叔了。”

“這些鳥兒匆忙銜泥啄草的,為的是築好可以禦寒抵冷的巢兒。”

冷血苦笑道:“看來,鳥兒比我們這些天涯Lang跡的人,還能有個溫馨的窩兒。”

鐵手知道冷血還聽不出他的暗示,於是說得更明顯一些:

“如果隻是雄雀去銜泥築巢,那太累了,可它們是出雙入對,雌雄一道分工合作,你聽它們的鳴叫,想必是十分愉快的了。”

冷血靜了下來。

好一會,他才揚眉喜道:“恭喜二師哥。”

鐵手怔了怔。

“何喜之有?”

“想必是師哥有了心上人,”冷血眼裏閃動著聰敏和奮亢的光芒,“我快有二師嫂了。”

鐵手一時愣成了八時。

這次,輪到他老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說我。”

“不是你??”冷血大詫,“是誰?”

然後他恍然大悟地道:“哦,我知道了:是三師哥!”

“啐!”鐵手隻好道破,“我是說你。你和小刀姑娘天生一對,我看她對你也挺有意思的,聽說你們兩人在填房山為你治毒的路上還共過患難,相依為命,她的人品我和老三都認為頂好的,看來你對她也很有意思——就不知道她明不明白你的意思?”

冷血臉紅了。

“你別不好意思,”鐵手道,“婚姻大事,全看緣字,一旦紅鸞星動,瞬縱即逝,再不把握,後會無期。可別像我和老三那樣,準不成七老八十還是死充樂哈哈的,其實隻是個孤枕寒衾的自了漢!”

冷血老半天才躡嚅道:“不行啊,我有什麽條件跟人家千金小姐談婚論嫁……”

“有什麽不可以!”

鐵手幾乎叫了起來。

冷血連忙“殊”了一聲,急得臉更紅了,幾乎沒用手捂住鐵手的咀巴。

“我的四師弟可是出色人材,難逢難得呀!”鐵手為他兩口子鬧得興興奮奮的,“小刀姑娘也是人間絕色,並且賢良淑德,與你正好匹配。”

冷血已忍不住流露了喜難自禁之色,但仍喟歎道:“我們天天冒風冒霜,抵寒抵餓,見刀見血,找路找宿的,怎能連累人家好姑娘……”

鐵手卻不以為然:“就算是牆上野雀,也是一道覓食育子啊,要是你們真的情投意合,捱苦受饑,也是甜在心裏的。你要好媳婦兒,就得自己努力爭取呀,否則,走了寶就別跳腳吊脖子的了!”

“娶媳婦這麽好,”冷血故意找他話裏的碴兒,“二師兄你又不討一個回來?”

鐵手笑了。

苦笑。

“別看你平時寡言,一旦說起話來,咀巴可刁利得很呢。”鐵手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情形跟你不同,我可不像你少年倜儻,這些年來,時局多變,世道維艱,我得幸常侍隨世叔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請命,對個人感情,早扔在一旁,也習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