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仇清豔地笑道:“因為我很好玩。我是個好玩的女子。”

鐵手道:“你玩的是別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昵聲道:“來吧,來玩我吧,我是個常玩的女人,需要一個玩得起的男人,看來,你就是吧?嗯?”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聽不覺,但省覺時意韻已攢入肺腑,且對眼前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種茫然的情意。這也不能算是一種yin意,因為其間疼惜仍多於**,憐愛仍大於輕yin。

在場中,定力較差的或內力受製的,難免都為這柔聲曼語引動了一陣遐思,心施擺蕩不已。

直至一個聲音響起。

聲音自地麵傳來,直蕩入人心深處。

那是鐵手蹲踞下來,以手拍土地,就像一個慈善的主子在撫摸他的愛畜。

他的手拍擊在地上,發出輕柔、沉重、穩實的聲音。

那是大地的聲音。

大地之聲。

唐仇那好聽的聲音猝然嘶啞了。

她帶著驚懼望向鐵手。

“你……破我的聲音……”

鐵手徐徐立起,遺憾地道:“沒辦法,不這樣,你的‘迷神引’委實使人失神傷心,我再不藉大地之聲,恐亦難以自抑。我這是不得不爾。”

康仇忽然顫抖了起來。

她不是怕。

她是氣。

她氣的時候,由於單薄的身子有點承受不起這麽大的怒憤,所以便抖了起來。

這是一種美麗的抖動。

盡管她是那麽生氣,可是樣子還是那麽好看。

鐵手看過許多女人。

他喜歡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時候,實在比花嬌、比月皎、比什麽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氣。

一一因為女子生氣的時候,就算本來很美麗,也會不好看起來。

有的女人生氣起來的時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壺,有的則像一塊曬幹的柿餅,或像一堆冷凍了的蠟。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氣起來的時候更美。

她的猛憎本就是一種美。

——當一個女子連恚怒都美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絕色。

然而唐仇卻不知道站在那兒雲停淵峙似的鐵手心中所思。

她隻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風姿跟每一個人結怨成仇,仍然風華她的絕代,傾國她的傾城。

可是,今兒,她隻知道全場都在注視她,惟獨他不是。

——他就是鐵手。

光是為了這點,她決定這次不止要玩出火,還要玩出電來。

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趙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麽。

他與人交手前,喜歡先看對手的眼神。

——如果對方不敢正視他,他單憑氣勢便可以吞噬了對手。

——如果對手與他眼神相對,終會讓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勝算。

他看鐵手的眼神。

這眼神也並沒有特別過人的銳利。

就像大地。

像山。

——大地和山,看似不動,宛似啥也沒有,但蘊藏了萬物,萬物都可自其中開花結果、繁殖生根。

他看不透他。

所以他轉而看唐仇。

有時候,他頗能捕捉唐仇眼裏的話,但有時候,那又成為一種迷宮,誤導了他的推測。他覺得這小師妹的雙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

可是這時候,可能因唐仇太過專注於敵人鐵手之故,燕趙頗能自唐仇眼裏讀出她心裏所想的事情。

這很重要。

——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麽,就能料敵機先。

真正高手,出手製敵,早在動手之前。

對不起燕趙上前一步。

他長得十分高大。

簡直巍峨。

他一長身,已把唐仇攔在身後。

由於他太過魁梧,以致簡直像是一卷袖便把唐仇“藏”了起來似的。

他跟鐵手麵對麵。

他第一句話便說。

“對不起。”

鐵手馬上肅然起敬。

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頭號勁敵了。

一一一個絕對有把握打殺敵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聲而不下氣,跟敵手致歉,這人本身必定就是個極有信心、甚為強大的人。

隻有失去信心的人才會傲慢。

隻有極自信的人才會極謙遜。

所以鐵手馬上拱手:

“謝謝你。”

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神色十分虔誠。

燕趙聽了之後,也一臉敬意。

對不起。

謝謝你。

一一說“對不起”的人,其實,並沒有“對不起”對方。敵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毒手,也沒什麽算是“對不起”的。

這‘對不起’是一種示敬。

一種禮讓。

一一說“謝謝你”的人,也並沒有什麽可“謝”對方的。兩兵相接,高手對敵,在動手之前,對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這個情,便回敬對方一丈。

這“謝謝你”是一種心領。

一種回報。

所以燕趙說了“對不起”,鐵手便說“謝謝你”,兩人都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兩者都惺惺相惜,英雄互重,誰也沒有在禮數上虧了對方。

燕趙再進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這裏,來之前,我們也不知道你們已插手這些事了。”

他在說明他的立場:

他不是有意與鐵手為敵。

一一燕趙、唐仇、趙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對付“四大名捕”。

所以他們也無虧於江湖禮數。

鐵手道:“青花會是個治貧醫病的幫派,燕、鶴二盟也—向行俠仗義,替地方主持公道,如果有人要傷害他們,不管我們是不是先來,但都一定會趕到。”

燕趙說:“你常說公道,可知道世間並沒有公道?”

鐵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燕趙道:“什麽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諸於天下,那天下根本就無公道可言,黃鶯吃蟲子,對蟲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對蚊子而言,又豈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樣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們殺一切動物植物,隻為自己果腹、作樂,他們還殺人哩!可是,要他們不殺,他們自己就得給人殺了。你看天災、颶風、水患、火害,那一樣是擇人選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這世間豈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能善終,有的人行盡惡事而福壽全終。就看‘青花會’、‘大聯盟’吧,同樣是人,人人都自愛自恃,要立一番功業,但隻有幾個人可以身居高位,吒叱風雲的,仍是那麽幾個,他們下令,人人得為他們效命,而大多數的人,隻是為人效命而已。這豈有公平的事?!你在這不平的世間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無涯,殆矣!”

鐵手默然。

燕趙笑了:“既然這世間本就盡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麽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這一樁事兒吧!”

鐵手微笑道:“你說的,是真話,可是,就是因為這世間充滿了如許不平事,我們就得出來,為不平爭公平。這樣做,也許並沒有好的結果,但不這樣做,就連過程也沒意思了!”

鐵手旋又歎道:“宇宙這麽大,曆史長河渺渺,也許它隻說了一個道理:誰都不是贏家,我們活著,隻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對抗無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謙卑,來化解無情的專斷。”

燕趙歎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勸不了的人。”

鐵手道:“不是我不聽勸,而是你的道理勸不了我。”

燕趙道:“你真的要管這兒的事?”

鐵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殺了人,你還可以及時收手,驚怖大將軍這種人,是不值得為他賣命的,你沒忘了曾誰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場嗎!”

燕趙道:“你反而勸起我來?其實我來這兒,別有用意,我是誌在‘大快人參’。”

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參’作什麽?”

燕趙道:“醫人。你的藥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嗎?”

杜怒福道:“但這種千年難逢的藥材也決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覺得你不單別有用心,而且也別有用途。”

燕趙道:“你們不是要對付大將軍的嗎?……我總覺得這‘大快人參’跟他那些會走的井有點關係。”

杜怒福奇道:“會走的井?”

燕趙一笑:“杜會主果真是與世無爭久矣。”

鳳姑接道:“聽說淩落石無論去到哪裏留宿,總要先探詢那兒有沒有井,如有,他便中夜俯井沉思,沒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麽、做的是什麽。”

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參’有什麽關係?我的人參是要來救人性命的,縱能殺了他我也不給!”

燕趙濃眉一剔:“可是殺了淩驚怖,就等於救回不少人命了。

鳳姑冷然反問:“你要殺淩落石?!”

燕趙哈哈一笑:“我豈會在這麽多未死的人麵前回你這句話!”

杜怒福則咕噥道:“不給,就算給,也不給你們這種人,我信不過你。”

燕趙微喟,轉望鐵手:“看來,這一場是無法化解的了。”

鐵手誠懇地道:“燕兄,隻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動手,這件事還是與你無關的。”

燕趙笑道:“怎麽?行俠仗義的四大名捕,正人君子的鐵二捕爺,居然要離間我和唐師妹了!”

鐵手臉上一紅,赦然道:“對不起,我不該這麽說,請原諒。”

他這樣一說,燕趙亦為之肅然。

他肅然是因為鐵手一點也沒有自以為是。

鐵手並不以自己是俠道中人而自恃。

他尊重對手,他更敬重敵人之間的義氣。

所以他坦然認錯、致歉。

一一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尋常人的心態才能做到。

所以燕趙肅然起敬。

因為他知道遇上了敵手。

大敵。

我對不住你這時,忽聽蔡狂道:“我上。”

梁癲則道:“我先上。”

蔡狂道:“她是女的,我們不可以兩人都上。”

梁癲道:“所以你候著,或者,你去對付燕趙,這女的我來收拾。”

蔡狂怒道:“她殺了養養,養養的仇該由我來報!”

梁癲也叱道:“養養是我的女兒,她的仇不由我來報,難道由你!你傷得重,不是她對手,這一仗由我來打。”

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紀大了,這仗我打,你嘛,就對付燕趙那些女弟子好了。”

梁癲當然不肯。

他可遷怒到燕趙那兒去了:

“姓燕的,聽說你有卅一死士,怎麽都是些女娃兒!”

梁癲和蔡狂剛才一直沒有說話,是在默運玄功,恢複元氣o兩人一天裏打了數次大架,尤其蔡狂,受傷奇重,必須要調息複原。至於梁癲,也因曾觸及愛女屍身,著了微毒,正暗裏運功驅除。

所負的傷,當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們強把傷勢壓製,同時,暗裏各以藏門、密宗心法,助杜怒福與鳳姑驅法所侵入體內的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