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誌得意滿,喜孜孜地道:“怎麽?我攻心為上,到現在,還未曾跟你們交戰,但你們那麽多人,那麽多位高人,那麽多江湖上的老手,卻都給我一手打散了,我厲害吧?”
“對了,”唐仇似記起來般的,“你的另外兩位部屬,宋國旗守在倒衝瀑,餘國情守在四分半壇,他們沒接到警示,不會趕來;青花四怒當然也不會向他們發出任何警示:直至我收拾了你們之後,我會親自一一給他們‘警示’的了。”
她美美地笑起來,充滿自信的說:“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一個人就可以瓦解你們、解決你們了。”
她躊躇滿誌:“我根本不必趙好、屠晚、燕趙來幫忙。我一個,抵得上一支大軍。”
鳳姑提醒她:“可是,我和杜會主仍然活著,你還沒有解決我們,你不一定能解決我們。”
唐仇嘖嘖歎道:“你們還有抵抗力嗎?你們的武功,本就不如我,而且我會用毒!更何況,你們兩人都傷透了心,已經是個活死人了。”
她的話沒有錯。
鳳姑知道她說的胸有成竹,因為她是對的。
杜怒福新喪愛妻。
她發現他的白發幾乎一瞥看去都有遽增,而且,他看來平靜,但心口的毒瘤可能已然催發,以致他的兩腋,已滲出了大量的血水。
而她自己,也是個傷心人。
——唐仇果然夠毒。
她知道摧毀一個人的戰誌,要比以武力去打敗一個人來得更有效。
鳳姑微喟。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背水一戰。
她的心雖已傷透,但她的鬥誌未死:
她還有:鳳尾鏢、麻雀神指和鳳凰三點頭。
她決意一戰。
杜怒福也決心一戰。
他也傷透了心,愛妻新喪,而老部下卻在此時出賣了他。
可是也因為這樣,他重新燃燒戰誌。
——必殺唐仇,為妻報仇。
對付部屬的叛離,他倒沒有報複之心。
人各有誌。
他雖然已感覺到胸口的惡瘤正在迅速惡化,但他仍得要打起精神一戰。
——就算萬一報不了仇,也得讓一直都幫著自己的鳳姑得以逃生。
他畢竟是青花會的老會主。
他還有看家法寶:
嫁拳、娶掌、自妻妻人神功。
兩人都準備背城一戰。
決一死戰。
然而兩人又同時現了一件事:
他們已然中毒。
毒力許或還很輕微,但隻要一動武,不能用內力護住心脈,毒力就會迅速蔓延,再難支撐。動武時間愈長,毒力便愈難控製。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這小女孩何以敢那麽囂狂,那麽篤定了。
因為對方已勝券在握。
唐仇似也看得出杜怒福和鳳姑的驚疑。
“我在養養的屍身上下了毒。薄毒,我不下太烈性的毒藥,因生怕像鐵手,老杜和你這樣的高手瞧破。我隻要淡淡的,薄薄的、一點點的足夠把你們的功力大打折扣的毒力就好了”。唐仇清亮地笑道,“這毒就叫做‘失覺’它毒性不烈,也不難驅除,但就算是一流辨毒高手,也一樣會被它騙瞞了過去;隻要中了毒,你們發現的時候,已來不及驅毒了。是不是?就像現在,你們的情形!”
杜怒福怒道:“你……你身為‘四大凶徒’之一,也算是名動天下,用這等卑鄙手段,未免勝之不武。”
鳳姑平靜地勸道:“罷了,杜會主,正邪之間互鬥,正道總是敵不過邪派,主要便是因為邪魔外道,無所不用其極,趕盡殺絕,不擇手段,而正道則太多顧忌、太多顧慮、太講究此可為孰不可為也,所以難免吃盡了虧、落盡下風。”
杜怒福點點頭。
他雖中了毒,但仍可聚合餘力,全力一搏。
唐仇忽道:“胡說八道,莫此為甚。”
且一臉鄙夷之色。
鳳姑哂然道:“毒你是夠毒的了,但理你是無理。”
唐仇冷笑道:“真正夠毒的人,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是無理的。你們身以為正人君子,以儒俠自居,老是舉孔聖人為良例,那麽對你們開山祖師孔老夫子的夾穀之會,凜然無懼退敵而感到自豪吧?但齊國國君隻不過是請來部落的舞者在魯國君麵前演出,便給孔聖斥為野蠻,當時斥退。齊國國君再請優倡作較輕鬆的表演,隻因為沒跳隆重而無趣的所謂宮廷舞曲、正統樂譜,便給孔子立下令衛士把一幹無辜舞者砍手斷足,嚇得齊國忙把土地割讓給魯國。這算什麽君子之風?也不是恃勢行威而已!那些無辜的舞者,竟遇上一個毫不風趣的假仁假義偽君子!孔丘曾在攝相事時,把跟他齊名的大學問家少正卯處死,所列的罪名竟是對方學問淵博記憶好,但所知的盡是醜惡的事,以及指他居心險惡、迎合人意等等!他算是什麽大學問家,隻有他說沒有別人說的話!其實,我們的手段,都是跟孔聖學的。他開了誣陷、暗算之風,真是百代至聖先師!”
鳳姑和杜怒福麵對這看來才雙十年華的小女孩,心中有比中毒更钜的驚詫。
——這小女孩雖然想法偏頗,但倒絕非不學無術之徒!
隻聽唐仇又道:“我們懂得阿諛奉承、謅媚主上,但有誰比你們儒家大師先祖叔孫通?他在漢高祖得天下後,根據周禮訂出了一大堆趴在地下、人人像狗一樣惶恐、烏龜一樣縮頭才能覲見天子的禮節,好讓日後的皇帝不再促膝平坐,而大搖大擺,高高在上,任意宰割魚肉滿朝文武百官!你們的經學大師董仲舒,把其他學說全定為邪說妖言,並訂明凡不在五經之內的著作,不是孔丘所傳的書,都得一律禁絕,不許流傳。孔子傳下來的是什麽書?尚書隻是古代帝王的瑣碎文告、無聊宣言,禮記隻要人安份守己,守一切不必要的禮,例如死了父母得要三年不許任事、不許開心。易經是部神怪玄異的書,所以人人都看不懂而又可以說隻有他才懂。詩經的好詩都給你們的聖人剔除了,剩下的全得要冠上肅穆莊嚴的詮釋。春秋則任意曲解和抹殺帝王貴族的罪行,卻說是隱惡揚善,不信不實,算啥曆史?這五部書,讀到今天,還是在讀,一味專研注釋,牽強附會,已再沒有其他的書。”
杜怒福忍不住道:“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太偏激了。”
鳳姑眼中卻流露欣賞之色:“你很敢說話,想法也很新,但曆朝以來,儒家俠士,總代表了正義的力量,像東漢太學生,以清正的力量,製肘宦官橫行霸道,不惜以身殉之,不亦可貴嗎?”
唐仇笑了。
帶著薄怒。
“這就是你們所津津樂道的儒俠烈事了吧?東漢的士大夫、太學生,也一樣跟外戚貴侯聯結,同流合汙;宦官雖然霸道,但士大夫何嚐不是一樣:山陽郡督察張儉,路上遇上宦官侯賢的母親,誣指她是強盜,殺了她,同時又殺侯賢全家百餘口。皇帝下令大赦,李膺照樣殺掉張成的兒子,隻因為他父親是宦官密友。司隸校尉陽球,靠娶宦官的女兒而起家,曾奴隸一般主動巴結服侍宦官王萌,但在他得勢之後,親自逮捕並刑審王萌父子,王萌隻求他憐其父年老,讓他們少受苦痛,處死便是,陽球就下令以泥土塞住王萌的口,將二人活生生拷掠至死。真是好個讀書人、士大夫!還有濟北相滕延,收捕宦官殷*時,連其仆婢賓客都一概殺盡,跟所謂萬惡宦官、殘毒外戚,豈非一丘之貉?還有士大夫頭領袁紹,率兵攻入皇宮,對宦官進行滅種屠殺,就算平常行善積德,或不問政事者,一樣死無全屍,連同長安城中較年長而無留發者,也疑是宦官,同死刀下。他們這樣鬧法,終於隻把殺人魔王董卓引入了洛陽來,天下從此大亂。宦官也不見得盡是壞人吧?他們從小就受了腐刑,在險惡宮延生存保險,何其不易,何況他們也出了人材,如是不是宦官蔡倫造紙,今天你們下令還得刻竹片呢!你們自己鬥不過人便是鬥不過,少說什麽正道不用卑鄙手段才輸人,邪道還不及你們會充君子扣帽子壓老子哩!”
杜怒福聽罷長喟道:“唐仇,你聰明過人,記心又好,若肯往正途勇進,定必前程光明。這幾句話,是由衷之言,跟殺我不殺,全然無關。”
唐仇卻冷著臉道:“你真的聽不懂我的話?”
社怒福道:“怎麽?”
唐仇道:“我這意思是:我根本就瞧不起你們所謂‘正道’的,我看到為什麽正道沒有光明可言,又何必往什麽正路上走!”
然後她說:“我來這世上走一趟,隻求大闖特闖,大闖一番便走——才不管什麽正道邪道、有道無道!”
話剛剛說完,她就聽到了一種聲音:
鼓聲、歌聲、跳舞聲。
正當她臉色倏變之際,她又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那是大開大闔大闖陣的殺聲。
唐仇臉上驚疑不定之際,杜怒福和鳳姑也同樣驚疑。
就在這時候,就聽見有人說:
“得些好意須回手,仇兒,夠了吧,你既然已拿到金梅瓶,隻要偷掉大快人參了,你就履行諾言,把人放了,撤了吧。”
山腰殺聲依然大作。
說話的人正在斜樓之頂。
依著斜陽。
一共四人,像四隻鶴。
一個領袖,三個護法。
說話的人淡定、溫和。雖然語音是激動而激情的。
說話的人是:
長孫光明。
大鬧唐仇發現是長孫光明,她臉上有點發熱,昵聲道:“你怎麽卻先回來了,我不是要你在大車店候著我嗎?怎麽這般耐不住呢?總是這樣性急!”
鳳姑見長孫光明和他手下三大祭酒竟一齊回來,眼中和臉上同時一熱,卻隻淡淡地道:“你還回來作甚!這兒已沒你的事,有事也不需要你。”
兩人都對長孫光明說了話,但長孫光明心裏知道:唐仇的話聽來很親昵,但故意是要氣鳳姑的;鳳姑的話聽似很倔,但卻是好意勸他離開的。兩人的話裏都有生氣的意思。
長孫光明歎了一口氣,道:“仇兒,你不是說,隻要大快人參和金梅瓶的嗎?現在既然得手了,還不走嗎?”
唐仇仰首,細細的脖子揚著細細的憤懣:“你這樣倒回來,是不信任我嗎?我本來要罷手了,你這樣說,我倒要非幹下去不可了!你要是舍不得她,休想我再睬你!”
長孫光明這次說的甚為堅決:“你答應過我,放老會主和鳳姑一條生路的,我聽了你的話,不跟大將軍作對,與大連盟為敵確不會有好下場,可是,青花會、燕盟的事我不管,但杜怒福是我的恩友、伏鳴鳳是我的戰友,要出賣他們,我是萬萬不肯的。”
長孫光明這樣一說,杜怒福和陳風威的眼睛當時發了亮,烈壯、涼蒼、寞寂的眼神卻都黯淡了下來。
唐仇沒想到這眼看可以穩操勝券的時刻,長孫光明會引領鶴盟人來變生肘腋。她清亮地道:“好,就算你阻止,我一樣能殺得了你們。”
“不可能的。”
隻聽一個宏長的語音悠悠的道:
“你不可能殺得了天下的人,正道不滅,浩氣長存,一如午陽,就算你毒功再高,也無法在陽光裏下毒的。”
另外兩種殺聲也鐵騎突破、銀瓶乍烈地傳了過來:
“天不容人!”
“人不容天!”
“人不容人!”
“天人不容!”
另一語音卻是低吟呢喃的,但卻交織成一張殺氣的網,覆天蓋地地罩壓下來:
“咱嘛呢叭咪咆。”
隻見一大團人上了山來。
——之所以會是“一大團’的人,是因為一群人圍住了幾個人,但那幾個人(準確數字是“三十一個人〈女子〉圍住了三個人〈男人〉仍以雷霆萬鈞之勢移動著,以致那以一種載歌載舞的曼妙身法包圍著他們的人,身形也為之帶動牽引,所以才一整“團”人地上了山。
唐仇看到這些人,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中,已經出了漏子。
愴然大呼的是梁癲,慘然念經的是蔡狂,揚聲發話的是鐵手——既然他們都來了,這局麵的確沒她先前所想象的稀鬆平常了。
她冷然道:“沒想到,你會回來得這麽快。不過,陽光總不能一天照到晚的,烏雲、黑夜都是它的克星。”
“你’指的是鐵手。
鐵手顯然是“關鍵人物”。
鐵手驟然停了下來。那包圍他們的三十一名女子,也遽停了下來,早已氣喘籲籲、香汗淋漓;鐵手用一種極大的氣勢帶動了整個包圍的力量,直闖到七分半樓下,離唐仇已不到兩丈之遙。
鐵手跟唐仇打了一個照麵,仍心動於這女子之清之豔,還有清豔之餘那好聞的芬芳。
他在梁癲和蔡狂的劇鬥中及時趕到,因為他發現了:既然原凶刻意製造出殺人凶手就是蔡狂,目的便是要引發梁癲和蔡狂拚命,而綁架小相公的目的,除了要大相公誤會自己之外,就是要使自己疲於奔命,赴“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林店”救人了,對方為什麽要這樣做?很簡單,原因就是要使自己暫時回不了淚眼山。為什麽要使自己暫時回不了七分半樓?這答案更為明顯:
對方此際正要對青花會和他的同盟展開不利的行動。
所以他也立刻展開行動。
他先趕上淚眼山,追蹤蔡狂、梁癲的行蹤(那並不難打探),直入風火海,剛好趕上梁癲疑慮不定:不知蔡狂是不是凶手?不知該不該殺蔡狂?
鐵手一趕到,即道明了一點:“養養決不是‘瘋聖’殺的。”
梁癲反問:“何以見得?養養的屍身上還刻了他平時最常刻的六字經文。”
“就是因為那六個字,所以更可以肯定養養不是死於他之手;”鐵手說:“你還記得嗎?那六個字:咱嘛呢叭咪咆,左旁部首全是四四方方的‘口’字,但瘋聖通常刻這六字真言時,都是用‘發現吧?”
梁癲這下倒省起了。
鐵手又道:“凶手也用你的‘小我斂’殺養養,顯然打算萬一嫁禍不上瘋聖,也待蔡狂疑心是你下的手——可是,你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嗎!想必也極不想遭人誣陷嗎?”
梁癲已經有點明白了。
鐵手知道事態緊急,定必要把兩人宿怨打散,才能齊心一致,共禦大敵:“我們且來試一試:要是這口金梅瓶是真的,那麽瘋聖就有殺人奪寶的嫌疑;要是金梅瓶是假的,那麽真的必定早已給凶手取走,隻留下假瓶來栽贓蔡狂……傳說金梅瓶能使謝花複蘇、萎花重開,我這兒手上有一朵諸葛世叔相贈的‘夢幻空花’聽說佛祖拈花微笑,便是這種花,十分靈異,我把它放在瓶口上,若它化作金色,便證實這是真的金梅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