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見李國花一旦穩了下來,運思便如此清明,正想讚他幾句,說明所慮,忽見大相公臉色,暗透妖藍,而且正打著冷顫,懍然疾問:

“你怎麽了!?”

原來李國花在閱字條時曾叱喊了一聲,而已為毒氣所侵。

力拔山兮乞丐死李國花看見鐵手這樣問他,又見哈佛等人看他的神情,不覺用手去捫自己的臉。

就在他的手觸及臉皮的一刹間,他隻覺脊椎神經一陣冰刺般似的寒痛,然後迅速遍及全身。

他的手舉了起來,竟放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經中毒了。

他全身都在打冷顫,奇詭的是,他的冷顫是身體局部分開來的,有時候是鼻子打冷顫,一下子又輪到肚子,然後又到雙肩,忽爾又到眼眉,更可怕的是,打冷顫的時候,別人看得見,他自己卻不知道。

他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馬上以真元護住心脈,厲聲呼道:

“……鐵爺……你要……要救鏡……鏡花……”

鐵手點頭。

現在他要麵對的是:

大相公中毒危急。

小相公失蹤待救。

養養被殺案子未破。

追命、小骨那兒有待接應。

唐仇已經來了,正在伺伏出襲。

燕趙也正向這兒逼近。

還有他的三十一名死士!

此外,他還要趕去排解梁癲和蔡狂之戰!

——這麽多件救人如救火的急事,鐵手隻是一個人,一雙手,他能做幾件?

他感覺得出來:敵人正巧妙布置,聰明布局,像在一座山莊八麵放火,教救火的人不知該先撲滅那一處火頭的好。

救哪一個是好。

“夫人說:你取了此物,立刻就走,到風火海等她,她馬上就來會你,天涯海角,雙宿雙棲。”

聽了小趾這句話,蔡狂喜悅的心,以強烈的信念,往淚眼山的“風火海”疾馳。

這秘密隻有他知道。

(養養原來仍深愛著我!)(養養你瞞得我好苦!)(養養我終於等到了今天!)蔡狂現在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理,隻想盡快趕到“風火海”,盡早見著養養,盡情與心愛的人“雙宿雙棲”去。

他沒去過風火海。

他隻聽說過風火海。

風火海就在淚眼山的另一邊。

他知道自己一定找得到風火海。

因為他感覺得到風火海何在。

——對他而言,風火海就像是一個召喚。

一個對他的召喚。

愛情的召喚。

就在這時候,鐵手卻向哈佛眨了眨眼。

隻眨一隻眼。

左眼。

然後伸出了右手。

四指屈內,一指突出。

中指。

這種類似霎一隻眼的親昵舉止,似是隻慶對情人或熟友才能做的。

至於後者,則似乎對老友、老婆也不能亂做。

哈佛瞪大了眼。

但他似乎並不介意。

他也做了一個動作,兩手舉到左右額角上,隻屈起了拇指,雙手左右搖擺,就像一隻得意的羊。

肥羊。

鐵手看他這麽做,就吟了半句詩:

“力拔山兮——”

“肥羊”就接吟了下去:

“乞丐死。”

他吟得十分準確,是“乞丐死”,不是“氣蓋世。”

然後他又倒反過來吟道:

“大風起兮——”

鐵手即行接道:

“——炊肥羊。”

兩人抱拳,拱手,笑。

鐵手道:“既然是你們,我就鬥膽相請了——”然後他自襟裏掏出一朵花。

——“你們?”

——他們是誰?

——鐵手對他們有何所請?何所求?

——他拿的是什麽花?一朵花有什麽意思?難道他要把一朵鮮花送給一座佛一般的哈佛?

風火海這地方很奇特,有風,有火,有海,就是風火海。

其實說是海,就未免誇張,它是一個藍色的湖泊,看去跟海一般的色澤,那兒位於崇嶺環峙的盆穀,四麵都是山壁,有三處曲折神奇如天嶄般的縫隙,氣流激蕩,三種不同的怪風自三處乘隙長驅而入,又互相激蕩,不易找到出路,便形成了詭異的飆風加上那湖泊在火山溶岩噴口處,水是熱的,且湖上浮著一種“黑油”,故而風一來的時候,湖麵上時而發出爆炸的聲音,時而焚著綠色的火焰,把這美麗的湖光山色,點綴得像煉獄一般怪,是稱“風火海”。

中國之大,能容萬物,無奇不有。“風火海”跟“倒衝瀑”同在一座山裏,雖分山陰山陽,但兩處勝地,特色便迥然不同。

蔡狂覺得自己是受“風火海”的感召而行,其實也沒有不妥,憑著風向、火勢和“海”的顏色,他果然很快的就到達了“風火海”。

水上焚燃著火,幽幽綠焰,使湖泊更映出深鬱的藍。風勢倏忽掠過之際,火光便一時幾滅,一時暴長。

——這樣水火既濟同存的光景奇景,不是時常都可以看得到的。

蔡狂很興奮。他想:不一會,他就可以在如許幽豔、詭麗的環境下,見著心愛的人了。

因為他心情太好,所以甚至想起梁癲這號大敵來,也心生感激之情。交友要講的是緣份,可是為敵更要有緣。天下那麽多人,能與你成敵為友的,豈可無緣。說實在的,敵人有時比朋友更令人奮發求進。沒有敵人,就沒有競爭。找不到敵手,很容易便也找不到自己。所以敵人有時是比朋友更朋友的朋友,梁癲是個好敵手。

——不過,無論怎麽說,在“風火海”旁享用“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麵”,要遠比在搖搖欲墜的“七分半樓”裏吃來得寫意得多吧?

風像海盜,嘯擁而至,也呼嘯而去,在長空翻翻覆覆、起起落落的震起一些銳而即逝的聲音。

他聽風聲。

他看火光。

他看“海”。

直至他聽到一股風聲。

那是一股憤怒的風聲,以致它接近的時候,絲毫不似風之輕盈,而像雷之暴烈。

火光突然炸起。

燃燒猛烈。

湖水更藍,泡沫洶湧。

藍得像聚集了千兆個青麵撩牙的妖精。

蔡狂霍然立起。

隨著烈風,來了一個比狂風還烈的人。

蔡狂看到這個人就生氣:

——難怪養養出不來了!

——一定是他阻止了她!

來的人當然就是梁癲。

梁癲雙目赤金,盯在蔡狂麵上,蔡狂隻覺印堂一陣刺痛。

梁癲狂吼:“你還有什麽話說!?”

他沒有背房子和牛,所以很快的便追來了這裏:要知道蔡狂的行蹤並不難,像這麽一個披頭散發形容怪異的人,淚眼山並非遝無人跡之所在,路經時一問便知。

同理,別人要知道梁癲的行蹤也不難。

“我沒話說。”蔡狂聞言,愣了一愣,笑而反問:“你有什麽話跟我說?你的母牛呢?你狠心拋棄了她不成?”

梁癲再無可忍,大罵道:“喪心病狂的東西,你去死吧!”

話一出口,他左拳擂向蔡狂,右手急取蔡狂的心窩,左腳飛蹴蔡狂的下腹,右足踏地彈起,急踹蔡狂左太陽穴,雙目金光大作,發出嗤嗤銳響,刺射向蔡狂麵門!

牽一“法”動全身除非是與對方有十冤九仇,否則又何致於要招招置人於死地?

可是此際梁癲跟蔡狂確有十冤九仇。

蔡狂沒料到梁癲會對他出手這麽狠,但他卻知道梁癲會向他出手的。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

——這騰騰殺氣,連湖麵上的火焰都為之怒長,隻怕不見血是不滅不減的。

可是梁癲竟會向自己下那麽重那麽狠那麽惡毒的攻勢,他倒是大為意外。

這已不是比武。

而是決鬥。

——決一生死!

蔡狂一麵招架,一麵叱道:“你幹什麽?不要命了?你瘋了麽!?”“噗咚”一聲,已往“風火海”摔落。

原來蔡狂雖然在倉促間仍能勉力接下了梁癲的攻勢,但他每格開一招猛攻,就退半步至十六步不等,待總算把對方攻擊一一招架之際,也已退到被稱作是“海”的湖水邊,一腳踩空,落了下去。

他的人一掉落下去,梁癲便全神戒備。

他知道蔡狂決不是省油的燈。

——對方吃蹩在先,一定會全力反撲。

可是,他也沒料到會有這樣子的情形:

對方沒有立即反撲。

甚至根本沒有反抗。

蔡狂落到水裏,並沒有反攻。

因為他不能反擊。

他隻大聲喊:

“救命!”

——原來他不會遊泳。

湖水很深。

——不深的水才不會這樣藍。

蔡狂在水裏掙紮得很辛苦。

梁癲道:“該讓你吃點苦頭。”

蔡狂在水裏狂劃亂打,在已漸淹沒他的麵目。

梁癲咕噥:“怎麽你不會遊泳?”

蔡狂伸手高喊:“救——”“命”字已給嘴裏灌湧而入的水塞回去了。

梁癲仍有戒心:“你陰謀多詐,休想誆我。”

蔡狂卻已沉沒了下去,隻剩水麵上浮著他的發絲,咕咕的冒著泡。

梁癲不放心。

“你死了沒?”

他問。

然後脫下了一隻芒鞋,丟在水麵。

芒鞋竟立即沉了下去。

梁癲吃了一驚。

他又折了岸邊幾張草葉,輕灑在水麵上。

草葉迅疾沒入湖裏。

梁癲喃喃自語:“原來這是弱水。”

——弱水不能載物,遇重必沉,船不能浮,難怪蔡狂一身輕功,也無可用之處。

梁癲向那堆浮發啐了一口痰:“活該淹死你!”

隨後又自忖道:“這樣就讓他死了,豈不是便宜他了?就算他殺了養養,我也不能勝之不武,殺之不防。”

於是他退開三步。

向天大喝一聲:

“起!”

雙掌劈出,火花炸起一道水柱,在半空旋轉如龍卷風,蔡狂就卷在其中,他再大喝一聲:

“破!碎!虛!空!”

他喊第一聲的時候水柱裂開,喊第二聲之時水珠灑落,喊第三聲之際蔡狂已給一股氣流卷飛岸上,喊第四聲他已一手箍住蔡狂的脖子。

蔡狂早已給水灌得胡裏胡塗,給梁癲這樣一捏,哇的一聲,胃裏的水吐得梁癲一臉都是。

梁癲怒極了。

他不想再吃第二口“胃水”,隻好連忙放了手。

蔡狂半蹲半俯,以手支地,狀甚辛苦,切齒罵道:“你……你為什麽……麽一上來……就向我……下毒手……?”

梁癲怒笑道:“我要是向你下毒手,還要先問過你不成?我真要向你下毒手,你現在還可以跟我說話!?”

蔡狂雖然腹脹難受,胃壁抽搐,但口舌之爭是決然輸不得的:“我要是知道你向我暗算,你能近得了我身?我要是知道你是卑鄙小人,上次還會放過你?”

他本來還要罵下去,但一口氣已上氣不接下氣,又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

梁癲想想也是。

他跟蔡狂曾數次交過手。

——就算他能取勝對方,也斷不可能一擊得手。

他現在能夠一擊得成,是因為蔡狂未及防備,並且失足墮湖之故。

也就是說,他是因為狙擊在先,才占盡便宜。

梁癲雖然為人半瘋不癲的,而且心裏恨極了蔡狂,但他卻還是個在大關節情理上一絲不苛的漢子,所以他說:“你恢複了沒有?咱們再來決戰,讓你死而無怨!”

蔡狂賴在地上喘息道:“我喝了半湖的水,那有這麽快便恢複!”

梁癲聞言,神色一凝,對蔡狂油然的生起了敵手相知的敬重。

——平時蔡狂裝瘋賣狂、鬥氣使意的,可是到這決戰時刻,他竟沉得住氣,低聲下氣,要求拖延時間以俾元氣回複,這才是個難以對付的敵手!

過了一會,他又問蔡狂。

“你好了沒?”

蔡狂索性睡在地上,不耐煩的答:“沒好,你好,我氣還在喘哪!”

又過半晌,梁癲張口正要問,突然,蔡狂彈身撲起,大叱:

“好了!”

這一喝猶如晴天霹靂,不但宛似天邊炸起一道旱雷,連湖底也轟隆了一聲應和。

蔡狂蓄勢而發,一出手,也是雙手雙腳齊施並發,每一式看似都孤獨厭離,其實每一招都歡喜奉行。

這是蔡狂自“阿含經”悟得的“阿含神功”,以苦、集、滅、道,化為“雜阿含”、“長阿含”、“中阿含”和“增一阿含”拳法,指揮目送,舉手投足,每一動作神意,均能趣入磐智、趣得菩提、更趣向涅磐。

他出手快,而且法意高妙。

可是梁癲早有防範。

他跟蔡狂交手多次,早已知其為人。

——這人有仇必報。

一一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所以他一定猝然反擊。

——因此梁癲正要以彼道還彼而反治彼身。

所以蔡狂的“突擊”,對他而言,並不“突然”。

他最已默念玄功,化身為閻魔天。

閻魔為天神中異界的支配者,有截斷生者賞罰其往的魔力,但又可化作地獄解救的神祗,成了地藏菩薩。

他在蔡狂“休歇聚力”之際,已行**,算定這“風火海”畔,如此荒涼詭奇之地,必有冤魂弱靈無算,他祭起“斷未魔咒”,把人臨死前所引起的最後苦痛的念力全聚合起來,引動附近十八裏之內的亡靈野魂、山魈鬼魅的靈力全集中在他法力下,就在蔡狂寂滅空靈的“阿含神功”擊空,他立即全麵反挫。

這一下,他是挾方圓二十裏之內的靈力妖氛、加上他自身的神功、準備一舉格刹蔡狂。

蔡狂一擊不著,突然長身而立,合什微笑,把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合起來迅疾一扣,“啪”的一聲,是為“彈指。”

在禪宗裏,這一彈指,是去除不潔不淨的咒語,或叩悟的暗號,包含許諾、歡喜、警示、頓悟的神智。

這一來,梁癲舞動十方八麵的“斷未**”,千絲萬縷,周密精細,但給蔡狂把握住契機,以不變應萬變,用一指禪彈破!

這一彈破不打緊,要命的同時也是要害的是:

梁癲以魔法催動四周的亡靈野鬼,這些靈力本就難以收羈,一旦失控,立即反撲,以梁癲之法力,要驅之盡除也並不難,可是,他大敵當前,得要一麵退一麵作法,免為野靈糾纏上身,誰知,蓬的一聲,一腳踩入水裏。

他應變奇速,且有蔡狂前車之鑒,所以右足踩空,他立即力聚於踝,一沉反彈而起,以俾不落水中。

但這一來,下足之力甚重。

水花激起。

這一蓬水花,卻正布滿了黑油。

著火的黑油。

於是火光沾在身上。

亡靈也紛即潛入火焰中,在梁癲身上燃焚了起來!

這一來,正可謂是牽一“法”動全身,梁癲作法未竟,鬼火已纏身,他又得狼狽避開湖水,一時成了半個火人,正是應了“玩火”、“請鬼上身”之驗。

所幸他也真法力無邊,馬上卸下僧衣僧帽,凡袈裟拂處、僧帽罩處,火焰即滅。

不過,他也燒得皮焦額裂,狼狽不堪。

待火焰撲滅之後,他發現蔡狂正在陰陰的笑,靜靜的看著他。

——如果他剛才為火所焚的一刻,蔡狂向他施襲,他可斷斷躲不過去。

他喘氣未息,蔡狂張開了森森白牙,笑道:“還不叩謝?”

“叩謝什麽?”

“我的不殺之恩啊!”

“是我先救了你!”梁癲身上的火剛剛滅,心頭之火又起,疾衝上前,一掌劈去:“你殺了養養,我決不饒你!”

蔡狂格了一掌,震問:

“什麽!?”

梁癲又擊出一拳,氣急敗壞的罵道:“少裝蒜,殺了養養還想抵賴!”

蔡狂勉強避過一拳,狂喊道:

“你說什麽!?養養死了!?”

梁癲又踢出一腳,怒道:“她死了,你現在給我償命來!?”

砰的一聲,這一腳踢個正中,蔡狂竟未避得過去,也未及運功抵禦,而且竟也未隨勢飛去,卸去巨勁,他隻呆立在梁癲麵前,硬受一擊,所幸他一身內力在遭受重擊時已自護體。但肋骨也碎了三根,他口噴鮮血,雙目盡赤,隻愴天呼地的哀哀喊問:“養養死了?養養死了!?養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