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養養生怕她爹爹毀了山景,所以跟鐵手、梁癲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則和蔡狂一道上山。

而今,山上不見蔡狂。

隻見飛瀑和月。

梁癲嘿嘿笑道:

“那小子終於還是怕了……”

話未說完,隻聽“嗖”的一聲,黑裏上突扔落了一物,勁急無比。

梁癲一掣腕,接住了來物。

原來是一塊黑岩。

石仍濕濡。

——這顯然是第二層瀑布旁的石塊。

石塊上刻了幾個字:

“咱嘛呢叭咪眸”

左邊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筆。

梁癲接石在手,冷哼一聲,怒叱:“既來了,鬼鬼祟祟躲著作甚!”

隻聽一人吼道:“我來也。”

這正是蔡狂沙嘎的語音。

語音自第二層瀑傳來。

原來他才上得第二層瀑布,但在此萬流奔墜、擊石濺花的巨響中,仍能聽到第一層瀑崖頂梁癲奚落的話語,並一揚手便把刻石聽聲辨位準確的扔向梁癲,這份耳力和手勁,當真是非同小可。

這時,鐵手忽聽一人冷哼道:

“怎麽杜會主沒有一道上來?”

鐵手一回頭,就瞥見屋頂上、金牛旁,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漢子,雙眼精光炯炯,像一隻蝙蝠般倒掛在那兒,正往瀑布下層凝望。

我去也梁癲怒喝:“滾下來!”

那漢子道:“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搖地動,隻不過為了拖間破房子上來,還敢囂張取鬧!”

梁癲嘿聲道:,“你是什麽東西!?有眼不識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龕佛殿,怎容你褻瀆!?快滾下來!”

那漢子冷然道:“你不用‘滾’了,而用‘請’字,我早就下來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間屋子,你偏要說得這般玄,還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煩?造作!”

梁癲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誰!?青花會竟有你這種目不識丁、目無尊長的小嘍羅!”

一麵說,一麵往上看。

他的雙眼金光大盛。

梁養養忙不迭的說:“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國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隸屬於‘青花會’的,隻是‘燕盟’鳳姑請動他大駕,前來護守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

遂向倒掛在屋頂上的豔麗漢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趕來助拳的,卻撞上狂僧,兩人一定要比鬥,我怕他們在七分半樓前交手,會影響大局,所以要他們來此地交戰,已央得杜會主允可。因不欲他們沿路起衝突,所以分別上山。會主跟狂僧一道,我則送我爹來。李大相公,你就當給我個麵子,相就一下吧,我爹當這房子是寶,你反正看不在眼裏,就別碰它好了。”

李國花聽罷,整個人就掉落了下來。

眼看他這樣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個臉青鼻腫,搞不好還會滾下山崖,卻見他嗖的一聲,已掛在一株自崖邊突長上來的樹椏上,倒是真像一隻蝙蝠。

他穿黑色勁裝,身披黑色大氈,內裏滾鑲著腥紅的緞錦,但眉濃目豔,眼色很厲,左額一顆痣,比美人痣還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沒那麽妖豔;世上所有的漢子,也沒有他那麽俏煞。

隻聽他道:“原來是‘瘋聖’梁癲,這倒是失敬了。既然會主夫人這樣說了,我不招惹他便是,我剛才已收到勁鴿傳訊,說會主和客人會上此地來,卻不知是何貴客,原來是鼎鼎大名,梁癲蔡狂!”

他的語音很輕,很清,隻要他把話說得再脆上一些,絕對跟女人說話(而且還是十分清脆的女音),沒什麽兩樣。

鐵手卻馬上聽出:

這人受傷不久。

——而且內傷未愈!

(他是怎麽受傷的?)他從對方的內傷裏竟“聽”出了一些熟悉來。

這時曙色漸亮,月未消隱,蒼穹上出現了日月交替的奇景。

換作平時,梁癲早要跟李國花過不去,但他現在要聚精會神,集中全力,先對付蔡狂再說。

他已欠下蔡狂一諾。

他已不能敗。

——為了“南天門”,他更不能敗。

——為了日後昌大傳播自己的教派法力,萬萬萬不能敗!

一個本來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為信仰信念、親戚親友、名譽地位、權力麵子……種種枷鎖,以致要做這樣做那樣,不能做這樣做那樣,好好的一個人,成了各種虛識幻象裏的奴隸。

人人都被這幻名虛位所羈靡,就像梁癲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樣,推不開,甩不掉。

許是因為這樣,梁癲幹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開。

仿佛正如梁癲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遲遲不肯上來。

梁癲發現他竟在第二層斷岩瀑布觀水花,意態悠閑,而且還正在岩上鑿刻起經文來。

至於杜怒福與青花四怒等,則仍在第三層瀑潭處。

梁癲可沉不住氣了。

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來!?”

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閑閑的道:“癲老鬼,你不敢下來!?”

梁癲咆哮:“我們約好好在倒衝瀑一戰,你不敢來,便算輸了一仗!”

蔡狂裂嘴笑:“我們約好在倒衝瀑決戰,可沒說好是那一層,這兒不也是倒衝瀑麽?是你不敢下來,認輸便罷!”

梁癲怒叱:“我不敢下來?我不敢下來!好,我就下來。”

蔡狂仰天大笑:“你下來,可先想清楚哦,咱們已到了倒衝瀑,我隨時都可以出手,你隨時都會敗於我手嘎。”

梁癲直著嗓子像他喊天問般的(不過天問時是仰首問天,現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才要當心呢,我就下來,你隨時要喪在我手裏!”

瀑布千流迸湍,萬眾競奔,流輝電射,急漩狂湧,衝激石上,打在岩上,聲響何其之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瘋聖的對話。

梁癲心知即將一戰,興奮得目中金光灩然大盛。他向女兒點一點頭,道:“我要下去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

梁養養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

梁癲豪笑道:“爹作戰數十年,大小戰百千次,還會不曉得麽?他若上來,我居高臨下,若動手,他準吃虧,若我這樣下去,他動手,我吃蹩。”

梁養養心切的說:“那您還要下去?”

梁癲做然道:“我豈是這般下去!我既要敗他,就得施展神技,讓他折服得沒二話說!”

說罷,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養養、鐵手、大相公唱了一個喏:

“我去也。”

竟然往瀑布瀉落處直躍了下去。

他竟不是“走”下去的。

他完全不按“正路。”

他是“跳”下去的。

——誰都可以想像:這麽高的斷崖,一個人連同一所房子(還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衝力!)那是一種極大的毀滅之力!

山明水秀好刀光從偌高的崖上急流猛墜而下,是一個背著房子和牛、戴著腥紅僧帽的癲人。

他急墜,越過所有瀑布的水。

他墮落的地方,正是蔡狂之所在。

蔡狂仍在刻經。

他隻刻了三個字:

“俺嘛呢——”

還未刻完。

他以為把梁癲激下來,對手功力再高,隻要是頂著間房子以及房子上的牛走陡削的下坡路,他就有本領教對方翻一百八十個跟鬥。

沒料,人是給他激下來了。

——他卻是這樣子下來的!

他一時避不了。

況且他的經文未刻完:他曾許下大心願,要刻一萬九千九百七十六次另一個字的“六字真言”,而且決無未竟之作。如果他要避此萬鉤之勢,縱能全身,這巨岩刻字也得給壓毀當堂。

這一猶豫間,梁癲來勢,何等之急,他已避不及。

隻聽他大喝一聲,雙手左右一分,劃作半弧型,合什往前一拜,指向墜人、屋、牛,這刹那間,第二層巨岩上的水花,突然平空飛流乍起,激揚衝霄,化作噴泉一般的水氣霧牆,竟把梁癲的急墜隱隱托住。

隻見水花四濺,瑞彩彌空,像一道冰花水城,燦若錦繡,托住了人、牛、屋,水花更因日月並照,幻起了數道絢麗已極的彩虹,吞吐若龍,相互遨戲,壯麗絕倫,仿佛千朵彩蓮水仙,裹綻著凡間的人牛和房子,尉為奇景。

這一刹間,蔡狂已運用他的“大威德金剛”手印,口念“大威德金剛咒”,心身觀想“大威德金剛”,他渾身自然也發揮出一種“大威德金剛”的法力。

鐵手往下觀望,目為之眩,心知:所謂佛法,隻是教你如何做人,佛法的最終目的就是成佛。既然人就是佛,隻要懂得妙觀察智,修功德成智慧,佛自然便活在心中,存於腦中,自身在便是佛身在。運用精神集中、意誌力量去觀想一尊佛的儀貌莊容、法力道行,自身自然可幻化成佛、佛我無礙。而今蔡狂便是用密法中的大修為,幻化成“大威德金剛”,托住梁癲本無可匹禦的一壓,而還以足代手,在岩上鑿續刻真言中的後三字!

鐵手歎為觀止,道:“他們當真是武鬥了!”

梁養養微歎了一口氣:“可惜他們把力量都用在互鬥上。”

隻聽梁癲哈哈大笑道:“好!你不惜托我大腳,但我偏要下來,你試這個瞧瞧。”

這時,蔡狂以用腳趾下鑿,刻下“叭”字。

那是真言中的第四字。

梁癲躥入屋裏,也不知他在做什麽。

蔡狂正待刻第五個字,卻見梁癲已拿出把劍來。

那劍貌不驚人,又黑,又鈍,又曲,又鏽跡斑斑,還有一股臭味。

梁癲雙手舉劍,向天大吼一聲:

“人不容天!”

一劍斫下去。

轟隆一聲,那道水雲幻牆,給砍出一道分線來,人和牛及房子,全乍傾急墜了下去!

蔡狂大吼一聲:“別毀我真言!”

拔刀而出。

刀一離古銅銷,一時間,彩虹的色彩全幻漾在刀鋒上,這一刀斫出,所帶過的不止是刀光,而是一道七色絢麗的虹影,形成了山明水秀裏好一片奪目的刀光!

鐵手發現這刀便一出手,都能吸盡天地光影成為刀氣,脫口道:“‘大我刀’!”

這一刀連同彩虹七色,幻成八道色勁,斫向正急墜下來的梁癲。

梁癲大笑:“好!”

舉起他那把破銅爛鐵一架。

這刀劍互擊,這刹間,沒有星花,沒有響聲,但驚人的是,鐵手、梁養養、李國花人在崖上,分明看見:急湍飛瀑,倏然在往斷崖墜下之間,停了一停,然後又續;而在第二層瀑岩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也目睹四濺的水花迸流,乍然停了一停,然後繼流不息。

連同自己的心跳呼息,也都停了一停。

——這一刀劍交擊,竟能使天地呼息、萬物斷續,都為之靜息!?

這回是大相公禁不住喝一聲采:

“‘小我劍’!”

——梁癲手上那把廢鐵,竟是名聞天下的“小我神劍”,這一下,剛好與蔡狂所持的“大我神刀”互相克製。

刀劍相交,蔡狂已用趾刻下真言第五個字:“咪”。

這刹間,除了水流陡止之外,長刀的彩影忽然盡失。

這刀變成了一把黯然無光的鈍刀。

反而梁癲的劍,七彩斑麗,燦然奪目。

梁癲狂笑,“還你一劍。”說著一劍刺出!

劍不是刺向蔡狂。

而是刺向蔡狂的刀。

蔡狂竟然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