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天下本有的是難事,有心人也不見得就能克服,因為窮盡一生之力,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而已。秦始皇並吞六國,一統天下,在宇宙浩瀚中,也不過是一隻蟻大王;曹操橫槊長歌,縱橫三國,在曆史的長河裏,也不外是大蜉蝣。人是會死的,不能不死的,不朽隻是一場夢,因而,我們更要懷抱深情大誌,去做好這一場夢,才不負了來人間這一遭。”

大石:“是以這便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了。”

諸葛:“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今天我們做的不外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大石:“你倒讓我想起梁癲修持時常喊的四句:天不容人,人不容天,人不容人,天人不容。”

諸葛:“其實天就是人,如果無人,怎有人眼中的天?梁癲常大喊這四句,是因為他要把自己心中的壓抑和積鬱借大呼而適當地宣泄出來,從而強化自己內心和內在的力量。”

大石:“這如何辦得到。”

諸葛:“相學中,以聲相為最高識別手段。一個人要是掌相敗破,麵相俱不足取,隻要聲清氣朗,但仍有可取,仍有作為,便是這個道理,因為聲隨氣發,氣壯則聲壯,聲壯則身壯,身壯自然心壯,身心皆壯,大有可為,佛法修持,有憑身、口、意,即為‘三密加持’。其中以苦行手印,是‘身修’的方式之一。人身經脈,遍布指掌之間,所以才有命運握於掌中之說,也有心線紋顯示運程之理,其實隻要呼息得當,靜坐調氣,截斷下盤血液循環,以特殊指掌折合之法,有助於血氣集中靈動調循心腦之間,使自己能力增強、內力遽增,這其實也是你我練功之法,並非神秘。京裏‘六分半堂’雷損“決慢九字訣法’,便是更進一步的活用了大手印的奧秘潛力,以五指所代表的五種形成宇宙萬物的元素,互相締結,新奇配合運作,產生了莫大威力的按紐法旨,天竺之‘瑜珈’亦活用了此法門手印。梁癲覺得人生下來就是苦:生本非自己可以控製之事,而死偏偏亦非自我能操縱之事,既生死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過是一段苦程,他以苦行加持,望能快把罪孽消解,重入輪回。他一路狂喊問天,正像歡悅者自然‘嘻’笑、‘哈哈’不已,悲傷者自然‘嗚咽’、痛哭流涕,‘唉’聲連連一樣,把內在的情緒有力的抒發出來,得到萬裏長空間無形力量的震蕩與回應,成為一種心咒,有助於他們功力修持。他的問題,可以說是沒有答案的,但他的悲喊,卻形成莫大的力量。梁癲武功,不可小覷,一若如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便因此故。”

大石:“聽君所言,解我疑困。既然梁癲以苦行修持,以天間練功,那麽,蔡狂凡所過處,均刻‘咱嘛呢叭咪眸’,又有何深意呢?”

諸葛:“你念過‘般若心經’?”

大石:“謁諦謁諦波羅謁諦波羅僧謁諦菩提娑婆訶。”

諸葛:“此咒有字十八,音階共十,如修行者念逾百萬遍,則成心咒境界,隻聞‘咱’、‘啊’、‘’三音。其實宇宙萬物,不離此三原聲,要是不信,你運功出掌、持器刺擊之際,在空中發出之聲,亦不外這三音,所謂咒語,即是以聲階音量的震蕩與宇宙力量同步同刹,共息共鳴,於是力量無盡無休,源源不絕。‘咱嘛呢叭咪眸’亦是此義,此句原是梵文,發為漢音,藏人將此六字,視為萬法之源,以‘嗡’字為佛部心,‘嘛呢’字為寶部心,‘叭咪’為蓮華部心,‘眸’為金剛部心,意為祈求在蓮華寶藏中的佛。藏文即是大明王咒,包含了理事悲智,具足萬德,成就萬行,隻要念此六字明咒,循環往複,持誦思惟,一如漢人念‘阿彌陀佛’,隻要念念不絕,久必心體顯現,成就一切德聚,實乃天人修行竅門,萬法歸宗,本源心海,含攝極高的哲理。蔡狂修為已有相當境界,故改聲換形,以刻字渡世為法門,擊**鼓,是他的小手錘,敲**鍾,以他的小手鑿,立**幢,樹真佛旨,度天下人。他們是在學佛,其實也在求道。”

大石:“學佛為了什麽?”

諸葛:“成佛。”

大石:“何者為佛?”

諸葛:“汝就是佛。”

大石:“既然修本尊法就是變成本尊,那麽佛還要互相鬥個你死我活?”

諸葛:“大道無道,欲行難行。修持之苦,在於就算苦苦修行,仍不一定就能得道。孽欲欲重的人,修行時孽障愈多,以為修著佛道,其實已入魔道。人一出世,本是空的,但迅即便充塞著許多似是而非的訊息,使到真誠蒙昧,正如知道要追求‘幸福’,卻不知道‘幸福’是什麽,又從何追求呢?又如會寫‘快樂’二字,卻一點也不‘快樂’,所以必須要懂得‘空性’:去除一切,達到不生不滅,實相無相,真空妙有,空無一物的境界,才能從第八識阿賴耶識淨化到第九識蓄摩羅識大圓銳智的境界。如果心中還有執迷,就像走路的人會踢到石頭,水上行舟會遇到風Lang,空中飛翔也會遇上風雨一樣,入魔道愈深,愈會以佛身現世。蔡狂和梁癲之鬥爭,乃如波恩教與密宗在藏之衝突:波恩教有了密宗的充實,成了黑教密;密宗亦吸收了波恩教的一些特色,自成喇嘛教派,最後仍同歸於佛。如果不能同化、不許並存,那隻有互毀相滅了。”

大石:“中國人真是善於內鬥。這跟前朝新舊黨人,互相攻奸,有何不同?新舊黨中皆有英傑之輩,才智之士,惜就在互鬥中耗亡殆盡,以致道消魔長,給蔡京、童貫、傅宗書這等人當權得勢,趾高氣揚!幸佛學有容乃大,妙造涵和,決不似其他宗派過於排斥和激烈,對修道者倒是好事。”

諸葛當時就向無情、鐵手、追命三人問道:

“你們三人,聽了我和石公的話,有什麽看法,且說說看。”

諸葛先生常問他們意見。

常要他們發表意見。

因為這是一種訓練。

——定要表達自己所領悟的,才能讓人可以教你再進一步的領悟。

無情道:“一個真正的文人,不止要有才氣,有學識,還要有擇善固執的道德情操,才能算是個大儒。武人也一樣。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武功好就得了,還要有行俠仗義的操持,本著良知濟世的勇氣,才能算是個大俠。犬儒偽俠,互爭相毆,吾人不取。”

追命道:“我們師兄弟四人,一定要團結,佛啊密啊的我不懂,搞學問我不來,越搞越迷糊,我的雙腿就是我的佛,仗義除奸就是我的道。”

鐵手道:“希望能遇到五澤盟和南天門的人,得好好勸勸他們。”

……今晚卻真的給他遇上了蔡狂和梁癲。

不鐵手眼見二人就要動手,叱道:

“為何不先文比?難道你們一個為眾生疾苦苦苦問天,一個刻大明王咒為渡眾生,到頭來隻是一介武夫,不懂文打?不能文打?不敢文打不成!?”

沒辦法了,隻好用激將法。

蔡狂嘿笑:“我們不敢?”

梁癲冷笑:“文打便文打,誰怕誰?”

蔡狂:“咱們打給他看看。”

梁癲:“姓鐵的,等著開眼界吧。”

梁癲的眼又全得發綠了起來。

“來吧。”

他把繩索箍在肌肉賁突的小臂上,匝上幾圈,粗索勒過的縫隙,肌筋凸露暴脹,像一節節煮熟了的銅。

蔡狂忽道:“等一等。”

然後他抬頭,仰天。

天上有月。

他像在吸收日月精華。

之後他垂下頭來。

他鼻端緩緩淌出了兩道蠕蠕的紅蟲。

——那是血。

他的眼瞼低垂著,直至血蟲漸漸流到人中下的唇棱角時,他才幾乎有點癡呆的,但很滿足的笑了一笑:“好厲害的掌功。”

他剛才以“飛發勁”接下了鐵手淩空的一掌。

鐵手當時為了急於救人,另一手又為“青花四怒”所纏,所以匆匆出掌。

蔡狂還是吃了虧。

但他心高氣傲慢,竟強忍到此刻,要與大敵梁癲決戰之前,才把瘀血逼出來。

——血猶未幹,可見傷勢未平。

鐵手心裏內疚,正想表示歉意,蔡狂的刀又白得發青,與青得發白的月亮相映,就像殘狠對照著殘毒。

他裂開淌著血的齒齦,向鐵手友善的笑道:“不打緊,你打我一掌,我始終會還你一刀的,你等著了。”

鐵手隻有苦笑。

蔡狂轉向梁癲:“癲老鬼,你準備好葬身之地了?也罷,你拖了間鬼屋來,死了便往裏邊一靠,省得曝屍荒野。”

梁癲也不生氣,隻說:“能讓我殺了之後丟入屋裏的高手並不多,目前在我神龕裏你頂多隻能找到十二副骨骼——你是第十三副,你幸運。”

他說著的時候,雙耳耳垂也緩緩淌下了兩行血。

——鐵手那一記“眼刀”反攻,並不比他打蔡狂那一掌輕。

蔡狂笑道:“你也幸運,你死了之後,我會在你的房子上刻三百六十五字‘六字大明神咒’,為你超渡。”

梁癲道:“像我這種人,己練成不死真身,你聽過我們南天門的開山祖師吧,他年僅十三,已為妖魔附身,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但他忍苦修道,十三年內足遍西域康藏,二十六歲,大複回原,並通曉各種製魔伏妖之法,為人解苦救難,成了活菩薩。這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讓你和姓鐵的這等妖魔施示,我又如何伏妖降魔?天不容人,是因為人太渺小。天不容我,是因為我太偉大。”

蔡狂道:“你這些隻屬於孩童的把戲。我們五澤盟,磅礴天地,舉凡日月、星辰、雪雹、雷霆、風雨、山川、陵穀、草木、鳥獸、乃至萬物、幽靈、巫鬼、神仙,無不為我們**力之所用,治病安國、占卜休咎、拔除邪祟、求雨祈福、禳災驅鬼,都可用符咒奇術行之。我早已得到蓮生活佛的‘得乖空遊行成就’、‘得攝召藏形成就’,‘得本尊大光明成就’同時遙灌,入諸佛海會,自入昆盧性海,已經是大持明金剛阿閻梨耶,得無上智,一切成就,是無上上師,你的輩份,根本不必跟我相提並論。”

梁癲解下腥紅僧帽:“我是昆盧遮那,破瓦開頂,生死自主,有此為證。我是真正金剛上師,你一味耍狂,驕慢瞋憤,是個自封假上師!”

蔡狂道:“別說閑話了,你要比,就得現出原形,我饒不了你!”

梁癲:“也罷,出手吧,大家都等不耐煩了。”

兩人眼下就要動手,梁養養惶急叫道:“爹,你們真的要打/?”

蔡狂結印躍坐,百會三寸之上,微綻藍光。

梁癲仰望青月,漸漸身上發白。

奇怪的是,他身色愈白,蒼穹之月已漸回白,而蔡狂的刀反而轉回青綠。

蔡狂雙眉緊鎖,雙手合十,指頭交叉,放天心之上,念金剛薩真言:“嗡波汝藍者利。”

念到第七遍時,鐵手在旁,也不免心神震蕩,仿佛隱約看見金剛薩錘、韋馱護法尊天菩薩,手持降魔法寶,幻化四身:一尊於行者前方,一尊於行者後方,一尊在行者左手,一尊在行者右方。

然後蔡狂以手印自天心、喉、心分按左、右肩,觀自身如獅子臥,全身發赤,身紅不見。

鐵手定心神,知他正施“披甲護身法”來反彈以“大日神功”帶動諸天的大威德金剛、上樂金剛、喜金剛、時輪金剛、穢跡金剛諸尊來力守自己自月華幻化聚合的“小月刀氣。”

眼看刀色又漸漸轉白,月華又逐漸發綠,梁癲眉發皆如千蟲蠕動,手印變換,身姿轉移,整個人似入瘋魔,口中急念金剛百字明咒,身上發出大清淨血光,七竅身心,全然放空,心光合一,妙根妙聚,以不二成就和無上密,請奉諸天部本尊護法:不動明王、降三世明王、軍荼利夜叉明王、金剛夜叉明王、孔雀明王、馬頭明王、步擲明王、無能勝明王、大元帥明王、五大力吼明王,破除諸災九難,以金剛性伏魔,入三摩地,守三昧定,起大飛揚。

看來,這月下二人,似各自跌坐入走,但他們所奉行觀想的守護金剛、本尊菩薩,正在兩人的意識空間裏鬥個天翻地覆,殺得飛砂走石。

兩人靜坐相對。

突然,地底裏發出暴龍遊走之聲,似要破上而出,又像火山噴發,地底岩漿將要奪空迸射。

石階陡然裂了,裂得甚速,裂縫自蔡狂先前一刀過處,陡然裂陷擴大,就像用力撕扯一件衣帛一般,裂縫深黑,遽不可測,且傳來雷神碰上金剛般的惡鬥之聲。

不一會,便完全靜息,刀口上青光大盛。

然後天空之中迅疾傳來風雷交擊之聲。然而月仍當空,時青時白,隱約星空,但交集著的都是電岩雨石、雷火迸鳴之聲。

又過一會,風雷漸漸隱去,蔡狂的刀,清白一片。

轟地一聲,院前那棵楊樹,拔空而起,泥落如雨。

大樹飛空漫舞,落地卻如帛無聲:同一時間,七分半樓幾處瓦椽,噗噗連聲,如破氣穴,炸得碎屑紛降、嘖嘖墜地。

魚池的水,連響,白沫飛泡,水中的魚駭驚遊走,不時躍出水麵。

這一來,場中無人不暗自心驚。眼見蔡梁二人,未動手一招,但純在心念交戰,便已威力如此,莫不駭然。

還能恒定應付的,大概除了默運玄功的鐵手之外,就是黃牛、婢仆和黃咀鳩了。

——許或是因為這三者皆未知這種天地間莫大神威的可怖處:生殺明滅、消亡渡劫,皆由此天神交戰中得定。

突然,梁癲睜目。

左目大金。

右目赤紅成一點。

赤點竟離瞳仁,飛射蔡狂。

——看似極慢,其實神速。

蔡狂臉色金藍,竟一張口。

齦上有血。

他張口要吞赤丸。

鐵手一見,心中大震,正要出手,隻聽梁養養大叫了一聲:

“不!”

絕不梁養養一聲尖叫,波的一聲,那赤丸便在刹間幻化成萬點紅珠,又轉成黃藍綠數色,最後在庭院中,定為黑白二色,黑色融入夜色,消沒不見,白色直飛華月,涓滴不剩。

蔡狂和梁癲忽然都一起站起。

蔡狂抄起一片落葉。

梁癲拾起一塊石頭。

蔡狂雙掌合著樹葉,到了魚池旁,把落葉平置水麵:

魚池中的魚全安靜了下來。

落葉卻立即一塊塊似的急沉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