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有名的官差,就是手沾血腥最多的魔頭:要不然,他們如何從屍山裏堆著屍山裏踏上青雲之路!

是以他一照麵,就賞鐵手一記“眼刀。”

——一招就要這為虎作倀的滾下山去。

沒料對方竟能在毫無防備下,硬受了他一刀,還以一種超乎尋常、招出自然的大力氣,不出手、不還手、不動手的便反擊了自己一記。

——若說攻勢淩厲,或不如自己那一記“眼刀”,但若論其勢渾宏,則猶遠過之。

梁癲心中甚為震動,而他雙耳也給這一記反擊震得嗡鳴不已。

看來,這名捕鐵手,真個名不虛傳。

這時,卻聽鐵手心平氣和的道:“是。我在苦淚鄉前,確已得逢狂僧法身,當時因恐冒昧,未便上前自我引見。”

梁癲冷哼一聲:“虛偽。”

蔡狂一雙黑白分明的厲目,早在發叢裏左看看,右看看,猜出了梁癲已遞了招,也明白狂僧並未討得了好,當下嘿嘿幹笑了幾聲,道:“世上不許人虛偽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虛偽。”

鐵手笑了笑,問:“為什麽呢?”

蔡狂最是喜歡議論,見鐵手這樣問,心中自生親切感,便道:“世上有誰不虛偽?難道你不喜歡的人,一見麵便罵?難道你愛上的人,你一見著便上前摟抱?要是**衝動,難道你能隨便抓個漂亮女人就可解決?你要完全不虛偽,還穿衣服遮遮掩掩幹啥?不如全部脫去,到處亂幌!有些虛偽是必須的!坦白說,見老杜和養養這般恩愛,我心裏很妒忌,但我心裏為養養高興的感覺來得強烈些,所以才強把妒嫉心壓下去,才不致於一刀殺了老杜!老實講,我見著癲老鬼,一眼就火大,恨不得一刀殺了,亂刀剁了,將之喂狗飼豬逗布穀的,但我還是先行忍下了,說明了講好了才打,以免勝之不武!”

梁癲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虛偽,所以非要把它說成天下人人非虛偽不可!”

蔡狂道:“你不虛偽?你一上來就暗算鐵手,但又吃了啞巴虧,還裝沒事人的模樣,這不叫虛偽,難道就叫卑鄙不成!”

梁癲吼了一聲:“你!”

鐵手忙道:“狂僧隻是要試一試我是不是冒牌貨兒罷了,他的內力深湛,已到無動不舞、無動而武的境界,要不是他收了力,我可要出醜當堂了。”

梁癲冷哼一聲,語音倒柔和了起來,“話倒說回來,我上山來幫杜老會主對付大連盟,這狂王八上來是想搶老婆的,你上山來卻又是為啥?”

鐵手道:“是諸葛先生派我來的。”

杜怒福動容道:“對了,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不知道二爺來此。所為何事?不知諸葛先生有何吩咐?”

鐵手道:“他要我盡一己棉力,為青花會、燕、鶴二盟抵抗大連盟的進侵。”

梁癲道,“諸葛老兒有這麽好?他自家的門前雪尚且掃不開了!”

鐵手下了決心,把話說了下去:“另外……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長孫光明喜出望外的道:“諸葛先生既慨然遣來高足相助,便是我們一會兩盟的恩人,他有何差遣,我們當盡全力。鳳姑,你說是不是?”

伏鳴鳳即道:“諸葛前輩有什麽指示,盡請吩咐,盡說不妨。”

杜怒福也道:“請說,快說。”

鐵手道:“我們要相借金梅瓶一用。”

杜怒福叫了一聲:“什麽!?”

長孫光明肅容不語。

鳳姑低低的啊了一聲。

鐵手見狀即磊然道:“金梅瓶原屬商賈劉芬所有之物,我們要此物也不外為了物歸原主,諸位如有不便,此事可慢慢再議,在下也決不奪人所好,強人所難。”

杜怒福頗有為難之色,向長孫及鳳姑低聲猶豫的道:“這個……你們之見……這事……”

在楊花樹下的梁養養卻斷然的道:“可以。會主,我們不靠這個……”

杜怒福捫著胡子,一副委決難下的樣子。

鳳姑強展笑顏,向鐵手婉轉的道:“要是別的事,我們都一定能做到,隻是這事,我們別有苦衷……”

卻聽蔡狂在旁大叫:“虛偽!虛偽!”

梁癲斥道:“你這瘋子,盡呼啦嚷什麽嚷!”

蔡狂張狂地道:“這小子擺明說來襄助,結果是旨在奪寶;這幾人剛才剖心剜肺的說不遣餘力,結果一聽要割愛讓寶,連忙不打招呼回頭走,這不是虛偽是什麽?”

鐵手聞言忙道:“助拳是助拳的一回事,求寶是求寶的一回事,鐵某衷心前來,盡一己之力,為拒奸惡,就算諸位對金梅瓶不能割愛,也決不影響此事。”

鳳姑雖是女流之輩,但說話意甚堅決:“既然諸葛先生所求,我們一時未能辦到,二爺臂助美意,我們也不敢領受。”

鐵手道:“這——”

心下卻已意決:就算他們不允,他自己也會暗下留在此地,在旁力助便是了。

長孫光明卻問:“在下素知諸葛先生光風濟月,和光同塵,早把山高穀深、綠柳花紅看作清淨土,對俗世瑰寶,都不放在正法眼藏裏,卻為何對金梅瓶生起興趣來呢?”

鐵手行事,向來審慎,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想: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萬一這當中有蔡京的人,給他們洞悉機變,對諸葛先生的行動,豈非更置障礙?

長孫即表了然:“如果不便,這話便算在下多問了,鐵二爺忘去便可。”

鐵手道:“家師要金梅瓶此物,決不是為了他自身私欲,但內裏因由,未到關頭,一時未便言明,乞請諸位見諒。”

杜怒福歉然道:“二爺言重了。卻是我們讓先生失望了,有失禮數,隻是因為……”

他欲言又止,望望養養,眼裏盡是不舍依依。

蔡狂看了杜怒福一眼,又看看梁養養,然後,目光又轉到長孫光明和風姑二人正在深情的對望裏,不懷好意的嘿聲道:“莫不是你們真個信了那些呃神騙鬼之說:“有了它,你們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成?”

此語一出,社怒福和梁養養臉色一變。

長孫光明和鳳姑臉上也現出怒容。

蔡狂卻旁若無人,逕自說了下去,“要是真的,不如我也來爭奪此物,說不定,金梅瓶一到我手,養養、鳳姑,還有這位做人奴婢的小娘兒,全都嫁了給我——那時,我還嫌多不要呢!說不定,諸葛先生臨老入花叢,色心大起,為的也是這個呢!”

蔡狂這幾句話,可說是一口氣得罪了杜怒福、梁養養,長孫光明,鳳姑、鐵手等五人了。

長孫光明第一個發難,“蔡狂,你也狂夠了吧?七分半樓沒你張狂的地方,你玩夠了,下山去吧,要不然——”

蔡狂卻為他能一下子得罪那麽多人而得意洋洋:“要不然怎樣?你們,”他指著長孫光明、鳳姑、杜怒福、鐵手、梁癲、青花四怒遂個的數: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五,你們都一塊兒上吧。”

“我蔡狂,還真不怕呢!”

“人多有什麽好怕!”

“我隻怕人少!人少沒熱鬧,人少寂寞!”

“來來來,我不怕,我一向喜歡以人少欺人多,以寡擊眾!”

不死梁癲解下了身上的粗索。

放下了屋子。

他的動作很慢。

如臨大敵。

——蔡狂的確是他的大敵。

他們已敵對了二十年。

“瘋子,是你太囂狂了,殺了你也怨不得人。”

“最好你能殺得了我,”蔡狂吃吃地笑道,“不然,上回你欠我的沒還,這回又慘敗,你還是殺死自己好過些了。”

“你門二位通曉密法佛義,卻又何必拳來腳往呢?”鐵手見二人就要動手,忙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除了武鬥,還有文打!為何不先來個文比再說呢?”

他不希望這兩人會打起來:

——既然梁癲欠下蔡狂一諾,一旦這次敗了,隻怕就得要付出性命的代價;蔡狂狂傲一至於斯,一旦落敗鍛詡,定必無法忍受。鐵手憶起諸葛先生和知交大石公在“神侯府”裏一番感慨萬千的對話。當時,自己和追命、無情都在場……

諸葛:“七幫八會九聯盟,良莠不齊,如果聯手共抗,實力倒遠勝蔡京指揮童貫統領的‘十六殺手奇派’,隻可惜,他們之間,多半彼此殘害,互相毆鬥,有的已給殲滅打散,有的早已向蔡京卑屈求存,偏是由大將軍統率的‘大連盟’和‘朝天門’日漸壯大,直屬蔡京的‘萬人敵’也實力日壯,至於‘鐵劍將軍’和‘青帝門’卻互拚不已,力量對消,少林一味出世,武當隻顧修道,五嶽劍派早已互鬥得個人材凋零,中土武林,花果飄零,有骨氣的多遭殺戮,有良知多受殘害,人材不能出頭,高手後繼無人,如要在綠林、江湖道上找出對抗蔡黨橫肆,隻怕隻有借重中原之外的門派實力了。”

大石:“本來‘南天門’、‘五澤盟’、‘迷天七聖’、‘下三濫’、‘太平門’、‘霹靂堂’、‘金風細雨樓’等組織,尚可抗衡,無奈他們都互不相讓,勇於內鬥,疏於外敵。想當年,‘南天門’門主鍾詩牛不肯易名為‘南天盟’,不肯加入‘七幫八會九聯盟’的組織裏,自成一家,誌比天高,遂成一股清流,行俠世間,專劫花石綱,專門對付假借奉旨搜刮民家的貪官汙吏,令人肅然起敬。‘五澤盟’盟主蔡般若,屢崛屢振,自創‘般若神指’,當日曾與‘長空神指’桑書雲合稱‘南北雙指’,領導門人,鋤奸去惡;蔡京曾以國庫財帛在天下各地建他自己的長生祠,並將先賢忠烈司馬溫公、範純仁、蘇氏父子等立碑刻石,稱之為元佑奸黨,刻意誣蔑塗汙,蔡般若和鍾詩牛便見一處毀一處,遇一碑碎一碑,天下豪士,聞之莫不額手稱快,可惜,他們二人卻又鬥了起來。”

諸葛:“說出慚愧,魔頭惡人,較能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能夠昧著良心,舍卻私見,緊緊團結在一起,同一陣線,打擊敵人。所謂正義之士,正道俠客,反而相輕互奸,誰也看不順眼誰,為些小事不快成仇,令人感歎。二十多年前,一次比武,蔡般若失手重創鍾詩牛腦門,後來,鍾天王矢誌尋仇,也誤傷了蔡般若夫人的腹胎,造成深仇巨恨。他們的仇,一直延續到下一代,不僅蔡般若的胞弟蔡狂跟鍾詩牛的師弟梁癲苦鬥不休,連同梁癲的兒子梁四跟蔡般若的養子蔡五也年紀小小的,就開始比武決戰,這樣打下去,別說對付蔡黨大敵了,連‘萬人敵’、‘大連盟’、‘朝天門’、‘鐵劍門’、‘四大凶徒’,隻怕都要比他們強多了。”

大石:“我曾勸過他們罷休。”

諸葛:“他們鬥爭多年,結怨已深,自然不肯聽你的話。”

大石;“所以,我在他們的一次拚鬥裏,作了一個建議。”

諸葛:“他們聽了?”

大石:“我用激將法。那是‘五澤盟’的蔡狂跟‘南天門’的梁癲。”

諸葛:“你是用對了方法。據說蔡狂的武功,未必在總盟主蔡般若之下,隻不過他行事似癲詐狂,不受羈束,故不適合當盟主;梁癲也深得鍾詩牛信重,但他太狂妄自大,得罪人多,不合領導‘南天門’。你若能勸服此二人,息幹止戈,也算是大功大德了。”

大石:“這兩人互瞧不起,積怨太深,動輒為雞毛蒜皮無聊小事,也大起幹戈,不死不休,早已失去理性,我何德何能勸服他們?不過,我倒在他們比鬥之時,以話相激: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們既是修持的人,光在武力上勝了對方,也沒啥了不起,有本事你們就文武雙全,連道理也贏過對方。理直氣壯武功強,這才是真的高明!”

諸葛:“結果如何?”

大石:“結果?他們武也鬥,文也鬥。”

諸葛:“你原意是勸他們比文不比武,殺傷力也不會太過可怕。”

大石:“卻隻弄巧反拙,他們更多拚了一樣。”

諸葛:“其實文批有時候比武鬥更可怕。文人一向要比武人更不能相容,他們用理殺人,義正嚴辭;用筆傷人,猶甚於刃。”

大石:“所以,事後我也頗為後悔,隻希望能善因終成善果,用口罵總比用拳頭打來得不見殺傷力一些。”

諸葛:“也罷,他們隻要起意比文,至少也會花些時間來進修學識,一旦學養增進,便有望能心平氣和,轉化愎戾之焰。如果我這四個當捕役的徒弟遇上他們,若要化幹戈為玉帛,他們最好還是不要遇上冷血和無情的好,”

大石:“為何?”

諸葛:“冷血寡言。他性好拚鬥,遇上他們,交手多於罷手。這是他的缺點。”

大石:“無情呢?他睿智過人,運計無雙,早得你之真傳。”

諸葛:“他太孤傲。他喜歡的人,便會侃侃而談。瞧不起的,他是不顧一屑,一句話也不說的。這是他的弱點。”

大石:“真正的人材都有獨特的個性,有個性的人便難免有脾氣。”

諸葛:“這也不全然。追命就好說話,有他在,氣氛就特別熱鬧。鐵手也辭鋒得體,但他更善於聽人說話。在江湖道上闖蕩的人,能言善道,應對得體,自然便會占了絕大的便宜。”

大石:“不過,到了真正動手廝拚的時候,冷血強悍勇猛,無情冷靜專注,所以都能激發潛力,可以打垮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反而追命和鐵手講究情麵餘地,不能做到全力以赴。”

諸葛:“人總是有優點和弱點的,也總有優劣之分。正如做生意做得好的甲,要遠比藝術創作成功的乙來得生活舒適、有錢有勢多了,但這隻是彼此特長不同,而一個較能適應這時勢的需求,另一則受落而已,並不能說乙不如甲。同樣的,甲當官當得鴻圖大展、八麵威風,但在這一些人而言,他們隻欽佩乙繡花繡得好,種菜種得肥。或有人深佩某君文名蓋世,丹青妙筆,但對某些人法眼之中,隻是媚俗阿世,難以入流。同理,今天研究玄學術數的,並不受當朝器重,地位遠不及文才出眾的,但說不準那天變了天,文名見棄,科技求功,這些文人又給廢如草那麽屣,便是時勢左右豪傑之又一例了。”

大石:“有那麽一天,我們隻怕也看不到了。我們活著的一天,隻願看到一統江山,天下太平,人民富庶,國泰民安;隻要百姓自由自在,我們便可無憂無慮——到有那麽一天,當真是歿電無怨,死也瞑目了。”

諸葛:“沒有那麽一天的。”

大石:“沒有那麽一天你還拚?”

諸葛,“沒有那麽一天就不拚,那麽什麽時候才有那麽一天呢?”

大石:“所以你才拚?”

諸葛:“因而你也拚。”

大石:“要是本來就沒有這一天,你拚來幹啥?豈不逆天行事?”

諸葛:“你去問天吧!誰知道天意若何!我們可以身死,但壯誌不死,雄心不息,總有一天,或許可以感動了天。”,大石:“隻要人心不死,天底下本無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