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指屠晚。

“這個人我不認識。”大將軍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聲、急掠而起,直撲癱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與阿裏媽媽重逢,然而就在重敘當晚,阿裏媽媽就喪在這人手裏,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難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屍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卻輕。

輕若片紙。

他使的正是紙刀。

一…紙刀出招愈輕,傷人愈重。

就在這時,那顯劄紅中的書生,突然出了手。

其實誰都在防他會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間為唐小鳥所製。

這入當時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異的詭力,冷血對此人不免十分顧忌。

梁取我一動,那人就動了。

那人甫動,冷血就出劍。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無比,可是他快,那紅巾書生卻是更快。

快不要緊,而且還怪。

怪不出奇,而且還詭。

他不先殺屠晚,不截梁取我,卻殺地迎向冷血之劍。

而同在此時,他發出了一聲尖嘯。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銳,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裏。

他伸出了手。

右手。

——隻少女般的手。

——隻青蔥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奪過了冷血的劍。

隻一招。

隻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劍。

可是他萬未料到,冷血沒了劍,仍有劍。

掌劍。

——以掌為劍。

他一向與人交手,隻進不退,愈挫愈強。

——斷了劍他用斷劍。

——失了劍他就用掌劍。

書生疾退。

他沒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擊,比冷血失劍後以掌作劍更感詫異。

連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實,冷血跟屠晚交手過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棧”前,兩人正在對峙,後因小刀出現,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誤傷大將軍之女,所以收椎而去;當晚雖未動手,但冷血氣勢盡為椎風鼓聲所懾。第二次是在“水月軒”,冷血行刺失敗,猝然遇襲。

冷血身受重傷,屠晚亦不好過。其實,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個兩敗俱傷,可見冷血若全力一戰,略占上風,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戰,亦是都掛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強持,屠晚卻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強,屠晚卻一次比一次傷得更重。兩人高下乃見。

不過,冷血居然還可以麵對心情劇變,作出明智坦蕩且磊落欲奇的決定,又能麵對強敵突襲,棄劍創招,實在令追命對這個師弟更感驚奇,更增敬意。

他奇歸奇,反應可全不閑著,正向冷血那兒掠去,卻更沒料那書生已轉攻向他。

迎麵就是一拳。

左拳。

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皺繭厚,像一隻炒了六千年炙熱鐵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隻手。

——很醜很醜的一隻拳頭。

追命一見,則大叫了一聲。

“‘老拳少掌’”!”

他一腳飛去,叱問:

“你是‘小心眼’趙好!?”

憂傷是好“砰”的一聲,拳腳相擊,各自一幌。

這時,梁取我已攻到屠晚處。

趙好借力飛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麵還咕噥著說:“他是我的,你不能殺他……”

一麵說著,一麵用手一格。

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

而是屠晚的手。

左手。

屠晚已傷重不能動彈,任由趙好擺布。

一一這用“手”一格,連梁取我都沒有料到。

他一刀斫下。

血光暴現。

手斷。

屠晚慘嚎:“你……”

趙好順勢封了屠晚的穴道,也順便替他點穴止血,一麵咕噥著:“沒關係啦,大方點,你已殺了人家全家,還他一條胳臂又如何、你還是賺了。”

梁取我還待再攻。

但眼前一紅。

他忙閉眼,橫刀,急退。

待再睜眼時,趙好已然不見。

屠晚也當然同時消失了。

冷月下,巨岩上,再無二人蹤影。

——他們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幸好阿裏已及時扶著他,否則可能還摔跌上一大跤。

他還沒弄清楚眼前驀然的一片血紅的是什麽?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並沒有淌血。

——奇怪,那是什麽?

他沒有看清楚。

追命卻瞧得仔細。

——是冷血已開始支持不住——屠晚傷重,他也重傷,口鼻淌血從未止歇過,加上剛才跟趙好雖隻交手一招,但已大耗體力,以致內傷加劇。

要不是冷血,任誰都早已無法支撐到現在。

二是趙好在閃身時以頭大巾急擺,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趙好就在這一刹間抱著屠晚離去。

在場中眾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許可以追得著。

——可是麵對趙好,他也沒有把握能取勝。

何況這局麵他決不能離開。

他不能離開冷血。

——冷血這時候最需要他。

不過,趙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滿眼紅”連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確是倏忽莫測。

冷血此際也是想到這一點。

他還想起剛才屠晚在倒下之際,這書生自岩洞步出之時,曾央求……“……千萬……千萬不要讓我落在他手裏……”

——冷血目睹趙好以屠晚之臂擋了一刀,看來,這個“他”,正是此人!

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夥的嗎?

——三師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趙好,趙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趙好嗎?

(他怎麽會對自己人下此毒手?)(對自己戰友尚且如此,對敵人豈不——!?)趙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將軍卻不加理會,他隻向宋紅男等吆喝了一句:

“跟我回去!”

然後就率眾如潮水般撤退。

連對麵的紅燈籠也一一熄去。

——顯然於一鞭也命人撤退。

追命沒有阻攔大將軍的去路。

他自知在實力上,今晚是難有勝算。

他奇的是:以大將軍為人,為何今晚不把他們一網打盡?

宋紅男自是跟大將軍回去了。

張判依然護送著她。

隻不過,追命目光銳利,眼觀八方,瞥見張判在懷裏摸出一隻信鴿,放空而去,隻不過刹間,在清月蒼穹間,那勁鴿已化作一個點,遂遠去不見。

——他為何要放信鴿?

——信鴿帶去的是什麽消息?

——他的信鴿是放給誰的?

若不是追命仍防著鬼神難測的大將軍倏然回襲,以及不能拾離負傷甚重的冷血,他真想就此追蹤那隻信鴿,看個究竟!

小刀很憂愁。

小骨也很憂傷。

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飲泣著,憂傷的臉在月下更清更美,“我……我不知怎麽說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會……”

冷血明白她的意思。

他自己也傷痛難持,更心痛如絞。

——小刀小刀,竟是我的親姊!

——我的姊姊!

可是在這重要關頭上,小刀確應馬上隨她母親而去——因為宋紅男瞞著大將軍,做了這件事,回去以後,大將軍會怎麽對付宋紅男,那是殊為難說的。

不過,以今晚的情勢來看,大將軍並沒有對冷血、追命等趕盡殺絕,這也可視為一個好徽兆:或許,大將軍經此大變,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

小骨卻憂痛的說:“……他是殺死我父親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撫養我,又何異於親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麽去報仇?叫我怎麽報得了大仇?”

小刀傷感的執著他的手,說:“……小骨,我不管誰是你親爹,但你永遠是我的好弟弟……”

小骨一向當慣了大少爺,這些日子來,迭遇慘變,是夜遇變尤劇,真叫他無法接受:“……他……他還殺了貓貓!是他唆教人殺了貓貓……屠晚,屠晚,我不會放過他的!”

他剛才因一時情傷,忘了報仇一事,現在把一股怨氣,都轉注於屠晚身上。

冷血見小骨如此傷憤,很是擔憂,追命正替冷血治傷,低聲說:“讓他憂傷,也是好的。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人,總是要麵對煩惱尤愁的,讓他早些麵對,反而是好。我擔心的倒是你。大將軍竟是你親父,你說如何辦是好?”

冷血茫然道:“三師兄,你說,今晚,大將軍……爹他為何不把我們殺盡?”

追命道:“這個……”

是了。他心裏也在問:力何淩落石不把我們以一貫手法,一網打盡、趕盡殺絕呢?是他有了悔意?還是顧念親情?抑或是另有打算?

大勢已去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師師問大將軍:“今晚的變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場手段,恐怕禍患無窮一一卻不知為何要撤?”

大將軍反問:“你認為不該撤?”

尚大師斷然道:“不該。”

大將軍再問:“你覺得該殺?”

尚大師決然道:“殺”。

大將軍拊掌道:“此時此際,就你一個人甚知我心,且還耿耿忠心,不虧我多年來識重匡護你。”

——其實,黑白二道、朝野兩路,都不知道淩大將軍和尚大帥的真正關係。

因為這特殊的關係,大將軍有理由相信,甚至堅信:縱是天下所有人都同賣他,背叛他,尚大師都不會對不起他。

所以他說:“我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仁慈不得!別說我六親不認,是他們先有親不認!今晚的敵人,以後,一個也不能活,任何一個活口,日後都對我仕途不利。追命、阿裏、二轉子、馬爾、寇梁、梁取我,我遲早都會取他們的狗命!隻不過,不能在今晚……”

尚大師不解。

“我懷疑今晚他們是有備而來,傾巢而出,用意是擾我心神,讓我悲惶喪誌,他們可趁虛而入,全力攻殺我。”大將軍充滿睿智的道,“哪有這麽巧,夫人今晚會當眾道出此事?想必是敵人已先行騙訛了她,以配合行動的!你看阿裏、二轉子倏然而至,憑他倆的武功,哪能來得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於寇梁、馬爾,兩個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凜然無懼的樣兒,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為崔各田,瞞了過我,為何又在這要害關頭,鋌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襲?他這樣做,隻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麽?騙得了誰?他又不是兒子!我看,他們出動這些人,隻是冰山之一角,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好手潛伏,就等我拒捕、反擊之時,好名正言順給我致命一襲,並治我重罪!”

尚大師有點驚疑不定:“……你是說……?”

大將軍點點頭:“難保諸葛老兒,是不是也已來了。”

尚大師契了一驚:“——諸葛先生!?”

大將軍摸摸光頭,道:“至少,於一鞭驟然趕至,在對岩上按兵不動,似友似敵,就殊為難說。”

尚大師遲疑地道:“這樣說來,以後……於副將軍這人還是……多提防些為宜。”

大將軍幹笑一聲,吐了一口飛痰,道:“豈止提防,還要先下手為強!”

尚大師驚然道:“那麽,其他的人……”

“我己著‘三間虎’傅五將軍押送夫人回朝天山莊,待會見,我要好好問個究竟,看她究竟為誰所支使,竟敢這樣大膽妄為!”大將軍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拚重傷,趙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駕禦;我故意拖後三天,一是等飛告蔡相爺後,調來強援;二是等溫辣子自嶺南調動溫門好手,與師爺蘇花公回府;三是頂多隻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趙和“涉雪仙”唐仇就會自燕鶴兩盟趕返,那時,就算諸葛親至,我也不怕。”

尚大師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為派去攻打燕、鶴二盟,原來是燕趙和唐仇才是——”

大將軍道,“當時,我還未知悉冷血是我兒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來消滅冷血,自是最佳人選。加上他是殺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萬一遭人所擒,盡吐內情,對我也著實不利。至於趙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對付燕鶴二盟,總是不教放心。

尚大師頓然明白了:“難怪剛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時,將軍也不攔阻。”

大將軍頷首道:“殺了他,這件案子,隻要是矢口說梁取我誣告,便不會有別人的旁證入我罪名了。反正,現在他傷成這樣子,不死也殘廢,諒他亦不能有作為:否則,我取他之命,亦易如反掌。”

尚大師笑道:“趙好此人,一向怪誕莫名,對屠晚又早有心病——屠飛椎現在是不是仍然活著,還是疑問哩!將軍妙計,算無遺策,我真是無法企及背項,慚愧得恨!難怪將軍給冷血三天為限了,我現在才能明白將軍深意。”

大將軍道,“其實,如果他肯認我作父,剛才便已認了。如果不認,給他三五十天也無用。但他畢竟是我兒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來找我,我就前事不計,父子兩稱霸江湖。要是遲了一天,他縱再來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暫時聚合,也是假情假義。就算是親兒,那又怎樣!隻要他有違逆之心,成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邊,謀我左右,妨我前程,誤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殲滅!人最親的隻有他自己!大人物定當做非常事,陣前陣子,有何不可?我剛繞見大勢已去,心中也確無戰誌,故意另訂時日,趁此撤退,順此避其鋒銳,就算暗裏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這等所謂名捕、俠士,還不致在我要撤兵時他仍窮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們這般,讓我緩得一口氣,我再來一一收拾他們。”

這句話引起尚大師問:“那未,大將軍對小骨——?”

“殺了。”大將軍用手一比,作“切斷,狀,我本多少也有點不舍,但這生死關頭,古來多少英雄名將,就敗在這親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機會,我令紅男回府時,他要是跟他娘立即回去,那就算是對我顧念親情。如今他留在那兒,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來,心也回不來,還等他來殺我麽!他畢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著他,豈不養虎為患?若讓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賬。我縱忍心些,也要先下手為強,除掉他,不能姑息。”

這番話聽得連尚大師也為這怔住了。

“你不必勸我了。我不但決定這樣做,”大將軍決然的道,“而且,我已經做了。”

尚大師暗裏計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屬,便試探地問:“……你是派了鳥、狗、弓他們——?”

“以求萬無所失,而且決不能暗殺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將軍老謀深算地,“我還加派了一些人手去。”

然後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別怪我心狠手辣,誰叫你是冷老兒的孩子,而不是我的骨肉!”

說著用袖子拭去在頰邊那一點點、一點點的淚影。

其實,大將軍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並未說出來:

——他乍聞驚變,心神震盡,以致激起他近日來修習“屏風四扇門”的魔功反侵,如果此際要與人性命相搏,他恐為魔頭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盡求回莊緩一口氣,能不出手,當然最好。

這時,在“永遠飯店”中療傷的冷血等人,正在敘話。他們因耽心宋紅男出事,勸淩小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們萬萬料不到:驚怖大將軍竟然連自己一手養育了十八年的人也殺無赦的!”

追命因見冷血處於兩難困局,他為人重義,又生性豁達,常玩世不恭,笑鬧江湖,此際忍不住便埋怨了幾句:“世叔也真是的!看來!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來曆的,但卻仍教你來麵對這絕境!嘿嘿,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可苦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給他擺布得滴滴的兩頭轉圈兒。你看這局麵,多不好受!”

冷血忙道:“這不關世叔的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過不了這關,就枉費他一番苦心了。他不約束我,讓我自行攻破,這才是讓我日後可獨立於江湖的好辦法。你看,大將軍對小骨,諸多牽製,百方嗬護,一旦發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無法以對。”

追命說幾句怨言,其實也是說說罷了,主要為了吐一口怨氣,輕鬆一下局麵。當下,他便說起一要事:“世叔曾贈我一錦囊,臨行前再三各我叮囑:若遇人情道理上無法解決的困境,始拆此囊。看來,這是拆閱妙計的時候了吧?”

商議結果,眾人都覺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時候了。

追命掏出錦囊,自內探出一顆蠟丸和一張紙條,條紙上隻有十二個字,寫得沉潛透勁,赫然是諸葛先生之手筆:

沒有說過人壞話的可以不看!

這樣一看,眾皆莞爾,本來凝肅仿徨的氣氛,也一掃而空。追命笑道:“看來,世叔是早知道我們會怨怪他老人家了!”

大家都笑了。追命遂舉手拍開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