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紅男情懷激動:“小骨!我兒!”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給父母放棄了的孤兒!”

宋紅男哭道:“孩子,心肝寶貝,你還在怪娘,是不是……”

大將軍沉聲叱道:“阿男,退回去,別胡言妄語,這兒沒你的事!”

宋紅男卻決然的道:“他確不是殺人犯!當天,久必見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著張判明查暗訪,你們卻隻顧著抓他,而卻給張判在湖裏找到了一個在那場大劫中仍未喪命的人……”

然後她低喚了一聲:“張判。”

張判立即應聲而出。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一出現,一見地上躺著的屠晚,登時怒火中燒,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幹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撲過去格殺屠晚。

張判連忙按著他。

大將軍也十分詫然。

楊奸揚聲道:“慢著。你到底是準!?”

“他是‘斬妖二十八’梁取我,”張判朗聲道,“當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見亭老何家裏,跟阿裏媽媽在一起,他著了一椎,重傷落湖,並沒有死絕,我當晚救了他上來,聽從將軍夫人的意見,留著他治傷,直至今天才遵從夫人之命,為冷捕頭洗雪冤情。”

大將軍冷哼一聲,道:“張都監,你聽拙荊的話,還多於聽我的”

張判俯首長揖道:“大將軍,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師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話,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聽計從的。”

卻在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裏。

叫了這一聲後,便冒了上來:

頭冒出土來。

月亮照平頭。

四四方方、黑鴉鴉的頭。

——阿裏。

悲憤也好阿裏、儂指乙和二轉子三人,原跟楊奸、追命分道揚鑣,在目標則一,掩撲或潛入“三分半台”,為的是設法救護冷血。

——卻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場父子相戈的慘劇。

阿裏是“下三濫”何家子弟,深諳遁術,二轉子則是輕功好手,二人突破於一鞭的布陣,潛入大將軍陣中,加上大將軍因陣前認子一事而心神震蕩,而楊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報,所以二人才順利潛入,儂指乙則守在外邊,以表萬一有事,得以應合。

阿裏本來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聞冷血認父的慘事,已頗感懷,加上以為自己近親俱歿,而今喜見父在,一時盡忘當日恨他之種種情事,叫了一聲:“爹!”

梁取我乍聞再乍見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頭,才知是阿裏,更是心懷激動,掠上前去,相擁大哭。

大將軍心中卻打了一個大大的突——今晚似乎情勢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兒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來,夫人一直隱瞞了他那麽多的事!

——於一鞭那邊敵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這兒發生的事情。

——張判似乎偏幫紅男,而崔各田、尚大師、楊奸在這節骨眼上,都不改為自己拿什麽主意。

——馬爾、寇梁窩裏反,而突然間土裏冒出個阿裏,岩沿裏走出個梁取我,今晚恐怕敵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決。

——卻不知敵人還來了多少?正在自己身邊?還是在陣外?

大將軍心中同時也十分感慨。

這時他念起了曾誰雄、蕭劍僧、蔡戈漢……甚至是李閣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們都加以殺害,或處於極刑,這時候,這些都是確可信任的人,便可以為自己拿主意、作決定了。

他看到阿裏父子相認對泣的場麵,更是感懷冷血對他的冷臉。

他想到自己萬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鐵不成鋼的小骨,卻沒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竟是自己處心積慮要扼殺打擊、誣陷誘使他犯罪沉淪的冷血!

他念及當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擊老盟主的時候,曾想到過:

——要不要讓他們一家先高高興興過了中秋再說?

畢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於他的人,讓他們先快快樂樂渡一個中秋節也不為過吧?

但他最後還是決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當“大連盟”的總盟主,早已等不耐煩了,等瘋了。中秋團圓,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際,可以一次過禍患盡除,然後等稍後夫人趕到,恰好發現這件血案,以夫人對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駭泣不已,正好可讓世人知道自己夫婦對冷家的有情有義,並藉機登上寶座,順勢盡除異已。

他就是因為不等這片刻。

這一念之間,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過來,換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遊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敵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來打擊自己!

而就是這一念之間,仇人之子卻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換不回來一聲爹!

想到這裏,大將軍不怪自己!

他隻怪諸葛先生!

——都是這老兒搞的鬼!

他恨絕了諸葛先生!

剛好相反,冷血這時也念及諸葛先生。

——原來諸葛先生要他來辦這件案,就是要他麵對這一切。

這一切煎熬!

這一切考驗!

——難怪諸葛先生曾對他說過:“派你去做這件事,也要證實一件事,以及了結一椿多年來的心事。對驚怖大將軍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觀察民情,明查暗訪,加以求證之後,才能動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遺憾終生的事,也不願你為我的話而做了不該做的事。這點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到時你自然會明白的了。”

當時冷血確不明白。

他現在明白了。

——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擇。

自行在親情、利義上作選擇。

——這是他有生以來最觀艱巨的考驗。

也是往“當一位為國執法、為民除害的好捕頭”長路上的一個殘酷的關隘。

通不過,便走不下去。

——諸葛先生雖是撫育他,使他頒悟屬於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卻放心派他來此,麵對他的生父,給他辦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擇!

比諸於大將軍淩落石,卻是先要他認父,才為自己脫罪:而這罪名,卻是他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冷血想到這裏,毅然的叫了一聲“爹!”

大將軍終於動容。

喜溢於色。

冷血馬上說:“爹,你自首吧。”

大將軍皺眉道:“什麽!”

冷血哀告:“我是來抓你回京受審的。你承認一切,改過自新,我相信諸葛世叔一定會為你減免刑責的!”

大將軍臉色一沉:“又是鬼諸葛!臭諸葛!他是什麽東西,我殺他千刀萬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鎮邊上將軍,知法犯法,匪盜不如!”

大將軍雙目一剔:“什麽!?”

宋紅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語音一轉:“淩大將軍,你眼中可還有王法,心中可還有家國嗎?你這樣恃勢行凶,這國家的律法,可便給你毀了!現在奸佞當道,忠良塗炭,外敵日侵,國家將亡,你如此不愛民惜國,便沒資格當大將軍!你就算是我親爹,我也要與你為敵!”

“愛國愛民?誰來愛我?”大將軍嘿聲笑道,他額上亮了一層灰光,“孩子,你毛也沒長齊,學人談愛國?愛國,向來都是有罪的!你翻看曆代青史,隻有庸臣愚將,才能享福一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風八麵:真正的忠臣良將?嘿!他們口口聲聲關愛國家,結果有幾人得善終?不是死於敵手,就是給自己人暗算,否則,皇帝也不會放過這些跟他爭日月之光的人!世間所謂君子好人,誤人誤國,直比小人還厲!他們苦了自己,害了別人,誤了家邦,還不如我:國家民族?敬謝不敏!你年紀輕,自以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卻不知在這世事時局裏,豪氣幹雲,卻隻能大筆畫美人圖!忠肝義膽,在這兒不值三錢蠟!那些什麽名臣俠士,都是你爹的仇敵!仇敵是最佳戰友!仇敵令我奮發,仇敵使我愉快!你還是聽爹的話,快醒醒吧。你悲憤也好,生氣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頭。

冷月下,他顯得特別的落拓。

特別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覺到他的悲憤。

良久,他又抬起了頭。

血已使他下頷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輕、狂放、充滿不屈的鬥誌。

鬥誌不屈。

但神色卻十分平和。

“我想過你的話了,你的話是有道理的;”冷血緩緩的說,“可是我是不會聽從你的話的。這世間如果是一道臭溝渠,我能幹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變作清水自來。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隻要能衝淡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納須彌。要是愛國有罪,也不過千裏同風;隻要義所當為,便能神光不昧!大將軍,你莫要勸我,我來勸你才是呢!”

追命聽到這裏,忍無可忍,再無可忍,揚長而出,揚聲朗道:

“冷血,說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追命長身而出,丟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與他月下並立,麵對大將軍和一眾敵人,取出腰畔葫蘆,咕嚕嚕的吞了幾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說,四師弟,當初,我隻為你是一介武夫,隻知你是我的師弟,我理應護著你,而今,聽君一席話,才知道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說不定還不如你在大關節上高風亮節、操持俠烈呢!世叔替我選得好師弟!”

然後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嘩嚕嚕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錯愕不已的大將軍說:

“喂,淩光頭,我告訴你,我給你好一個兒子感動了!我本打算窩在你身側,收集了你犯罪證物之後,再設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這樣一說,光明磊落。我這當三師兄的倒是當成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雖好酒惡勞,不算長進,但平生不作虧心事,要我當臥底找出大惡人,現在我查出來了;但要我當內奸暗算人,我幹不來!嘿嘿,就算是對付惡人,也不能用齷齪手段,否則我們跟卑鄙小人又有何異!好了,這下堂而皇之,八麵清風,冷月當空,冷血在旁,淩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這兒跟你見禮了,有僭了。”

然後他說:“我這下現身相見,算是原形畢露,我就算給你殺了,你就算遭我抓了,兩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將軍這回整個的愣住了。

他聰敏過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並重,權殺在握。

他叱吒風雲數十年,到了這個月明風清的晚上,才發現養了十八年的兒子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仇人的兒子,對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對付的人,原來才是自己的孩子,就連身邊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來也是臥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動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來,公開承認。

——這等大無畏、光明正大的勇氣,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還深深的打擊了大將軍!

大將軍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當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東家,”追命的語氣緩和了些,“我不願躲在背後暗算你,也因為你雖向來多疑,但對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於你手,我自當報仇;不過,不管是真情假義,咱們總是賓主一場,我要對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將軍冷笑道:“好個光明磊落,竟躲在將軍府如斯之久,看來,要硬栽我淩某入罪,也早有足夠罪狀了吧?”

“早就夠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幾口酒,歎道:“唉,多月來,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連酒壺也不敢掛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

“人說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將軍道,“你已喝了酒,要動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動手了。”

他雖是凜然無懼的行了出來,但其實實力仍十分單薄。

冷血身受重傷。

大將軍這邊有諱莫如深的尚大師,還有那紅頭巾的書生,行藏怪異,另外,唐小鳥、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遠處還有個“大道如天”的於一鞭,而且不管紅燈籠還是白燈籠,總是他麾下的兵丁。

而自己這邊,光靠阿裏、二轉子和寇梁、馬爾,仍嫌勢孤力單。

最能起死回生、反敗為勝的一著子力,是仍留在大將軍身邊臥底的楊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夠痛快了,但楊奸更須獨留於大將軍身側,才能做到裏應外合,才能相互呼應。這點,列能見出楊奸的沉著,顧全大局。

他當然不希望在這個時候與大將軍交手。

因為他沒有勝機。

他也考慮過:他也不知道像張判、小刀、小骨(還是應該叫做‘小欺’?)、宋紅男等應該怎麽辦?會怎麽辦?

——幫大將軍?

——還是幫冷血?

“不”,大將軍斷然、決然、絕然的說:“我不跟你們動手。至少,不是現在,不是今晚。”

然後他說:“退。”白燈籠一一熄滅。

此際,大將軍已明顯占了優勢。

他可以一舉殺光這些心頭大敵。

他卻沒有這樣做。

反而撤軍。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難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給你時間,三天,”大將軍向冷血說,“就當我以前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給你三天的時間好好的想想,你要還是與我為敵,我就絕對不會再對你客氣。”

“還有你,”他仍神威凜凜的指著追命,“你成功的在我這兒臥底了那麽久,我居然沒有識破……當日冷血明明負了重傷,被困於養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沒瞧出來,嘿。”

他這番話倒是令追命想起:當時楊奸也在圍捕,要不是這楊門主配合得當,詐作不知,領隊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務護得住。

“不過,你騙了我那麽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大將軍揮手道:“我們走。”

大將軍驀然撤退,追命心裏驚疑,冷血卻道:“他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