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隻道“少爺、小姐,你們在外交朋友,要當心:大將軍為你們好,向來嚴格,要是所作所為,指逆了他的旨意,這我可擔待不了。”

他的話是警告小刀、小骨,別利用將軍夫人來阻撓行刑的事。

不料,宋紅男卻說:“不關他們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師這下可為難了,大將軍雖一向信重他,但當著“朝天山莊”子弟麵前違抗將軍夫人的命令,他可沒這個膽量;若說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難,萬一放錯了,大將軍怪責下來,就算宋紅男肯頂,自己難保不受牽連!

宋紅男的語音驀然尖利了起來:“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們去放!”

小刀、小骨應聲而出。

兩人都有點猶豫,同時看到在月華下娘親臉上的淚痕。

“快去放!”宋紅男全身軟蔌蔌的抖哆著,“就算淩大將軍在,他也一定會放他的!”

忽聽半空一個聲音嗬嗬笑道:

“誰說我會放人!?”

這人語音猶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隻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

他神情悠閑的笑道:“今天月華明媚,高手雲集,大家悠悠遊遊長袍古袖而時正中秋,正好,我來先行處決這十惡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後他將一張巨蛋般的大臉,湊近冷血,近得連唾沫子都噴濺到對方的臉上:“幸好我來得正合時,”他得意非凡的說,臉上的明黃之色在月芒下轉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了,沒希望了。”

宋紅男搖搖欲墜的說:“落石,你放了他。”

大將軍臉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別插手!”

然後向小刀、小骨叱道:“你們先送娘親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殺他,不要殺他!”

小骨也說:“爹,我求你……”

大將軍勃然大怒,一巴掌掃得兩人飛跌,“滾!再不扶媽回去,我打斷你們的狗腿!小刀,你是女兒之家,這樣為這個禽獸不如的小兔崽子說話,成何體統!?小骨,我在京師千辛萬苦替你鋪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卻跟這等江湖敗類結交,真的辱沒了你的身份!”

宋紅男忽然堅定起來,月華照著她美麗的臉上,照見她年輕時定必不可方物的絕代風華:“落石,你不能殺他。你收手吧。你看這兒的大樹,風雨不倒,雷劈不死,卻隻死於小小的蟻蝗上。腐蝕其中,難以久持。我一直沒敢勸你,勸你你也不會聽的,可是,今晚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昨天晚上,我夢見婆婆她要我叫你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

大將軍掙紅了臉,雙目暴射怒火,像要擇人而噬。

——幾曾何時,他那一向對他千依百順的夫人,竟敢跟他說這種話,而且還在眾目暌暌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說,我連你一並殺了!”

看見父親震怒,小刀、小骨忙去護著娘親。

冷血也覺得他們不值得為自己如此,他見宋紅男那張玉雕觀音般的臉,不知怎的,已心存親切,有了好感,決不想見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沒啥大不了的!我冷血死了,還有千百個冷血出來要你償命,你們就別阻攔了,淩家的人還有一點良知,並未喪盡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將軍獰笑運力:“好,我讓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紅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殺他。”

大將軍從未見過夫人如此哀憐,稍一猶疑,但又殺性大起:“我不殺他,將來他便要殺我!”

宋紅男一麵哭一麵扯著大將軍的肘袖,“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殺你的,他不會害你的……”

大將軍已失去了往常的鎮定,一腳踹開了她:“不會!?真是婦人之見!”

這是大將軍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將軍的火性暴烈,誰都不便(也不敢)過去相勸:而大家站在那兒,見此尷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開。

宋紅男哀呼一聲,人給踢開,但知大將軍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聲:“你不可以殺他的!”

大將軍的手硬硬頓住,但勁力已侵入冷血腦門裏去了。

“為什麽!?”

他吼道。

“因為他——我是他的娘親!”宋紅男用盡一切力氣喊了出來:”

“他是你的兒子!”

她喊道:“親生的兒子!”

請在殺人和害人的時候想一想:你殺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親人兩岸的燈火都點起各自的燈籠絕對不可能!

當驚怖大將軍和冷血聽到宋紅男說“他是你的兒子!”的時候,他們在心裏都同時響起了一聲狂喊:

絕對沒有可能!

——一點可能也沒有,大將軍覺得他的夫人也要背棄他了。她居然想得也這種鬼主意來使他打消殺死冷血的念頭。這世上的事是怎麽搞的?怎麽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閣下、唐大宗、薔蔽將軍、大笑姑婆、李國花……難道我真的已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了?

——冷血會是我的兒子!?

——決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頭的震動,如此之甚,是因為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雖然完全不信那美婦所說的話,但對那美婦卻有一種莫名的信任。這種感覺使他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不信來。

——大將軍會是我的父親!?

——那太荒謬了!

大將軍額上突出了綜橫交錯的六條青筋,像六道青龍賁起。

“你為什麽要維護他?”

宋紅男:“我不是維護他。他的確是你的兒子。”

“他是我的兒子!?”大將軍怒笑,“那未小骨是什麽?”

“他是冷老盟主的兒子。”

“什麽!?”

“他是冷悔善的兒子,”宋紅男哭著說。她已經走投無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說出來,冷血就得死,自從冷血入城以來,她就一再力勸丈夫不要跟冷血為敵,可是淩落石壓根兒聽不進去,剛愎自用,獨斷獨行,到今晚,她再不說出來,她唯一的兒子,就要保不住命了。這使她失去了選擇:“他就是你殺死了的冷總盟主的兒子!”

大將軍的樣子,像給人砍得個身首異處!

“你說什麽!?”

“你說什麽!?娘?”

第一次是大將軍像一個瀕死的人吐問的。

第二次則是小骨愴問的。

他的聲音己失神喪魂。

在場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動。

風吹來。

冷月無邊。

蒼穹漢漢。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大將軍吼道,“你快給我說出來!”

“那都是因為你殺了冷總盟主全家……”

宋紅男飲泣不已。

“什麽!?”

“……那時候,你跟冷總盟主那麽親昵,那麽要好,那麽唯命是從……我又怎知道你轉過臉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時候,你隻管爭權奪位,我們母子三人的事,你也從不加理會。小刀那時候周歲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個月大。我順從你的意思,盡量多跟冷夫人接觸,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說:“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殺氣太大;行止暴烈,殺性太強——不如把孩子交一個給我看顧,萬一有個什麽,也好些。”我見你殺戮太盛、殺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覺得冷夫人所言甚是,於是就把小骨交了給冷夫人撫養……”

“你……可是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怎麽跟你說:我隻把小骨交過去才半月不到,那半個月來,你忙著布署什麽事似的,我跟本見不著你的麵!你那時不是吩咐我:萬事要聽冷家的麽?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時還說:我們對他們言聽計從,他們才不會起疑心……我那時還不知道你說的疑心是什麽……”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過去了!?那麽……這這……我們這孩子……小骨……他……他是……?”

“他是總盟主的兒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愛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說:“不如我們易子而養吧,你抱他回去幾天也好,這幾天我有點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這兒剛剛適應,如果你抱回去,就得從頭來過,不如到中秋再說吧。”其實,她是見我沒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這樣喜歡小欺,便把小欺給我看顧幾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賞月,便還給他們……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動了手。”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大將軍全身劇烈的抽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怎麽告訴你?我怎能告訴你!冷總盟主一家慘死,你揚言為他報仇,趁此東征西伐,趁機鏟除異已。我卻知道是你幹的,一定是你幹的,如果我告訴你,你在盛怒之下,殺了我也就認命了,而且你還會殺了小欺……就是現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訴你,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點香燈,我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訴你,不然的話,你就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大將軍一時覺得天旋地轉,山崩樹移。

他暮然記起了:當年他殺了冷悔善之後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腫了眼,淚人兒似的,過份傷心,他不明其因,還有點起疑:以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麽過於親密的關係:另一方麵,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為人和宋紅男的節烈,因此,他隻認為是愚婦軟心,於是便不屑多理,沒料到,宋紅男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來,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說……那天晚上,我殺……殺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紅男在月華下滿眼滿臉都是淚光,“你當年若不是對我們不聞不問,又怎會連自己的孩子都認不出來?落石,你在殺害人的時候如果想想:殺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親人的時候,你或者就不會下此毒手了。”

大將軍隻覺一陣暈眩,不錯,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熱的是權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時候,他體力正盛(而他自覺體力已開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殺冷總盟主之後,他依然**旺盛,但在行房的時候,卻怎麽都**不出,這到底是什麽問題,他也弄不清楚。他曾為自己開解,而上太師也附嗬的為他開導: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腦,正好顯示大將軍有過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奮發勤練當世無人衛得破的“屏風四扇門”內力**;這是不是真的,對大將軍而言,隻好姑且信之,但**一直憋存在體內,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殺性更烈。

而這情形也使得大將軍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來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卻沒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沒真的殺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為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殺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記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時,冷悔善極為奇特的表情,還對他慘嚎:“你竟對他也——”

他記起他是要殺得一幹二淨的,隻不過,他的手下卻沒有徹底執行他的命令。

——幸好沒徹底執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聲:“楊奸。”

一個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應道:“在。”

寒月下,他的臉就像一隻沒上青花的瓷碟。

大將軍問:李閣下和唐大宗在哪裏?這件事,我要找他們對證一下。

楊奸答:李閣下和唐大宗在一個月前已給你切斷手腳,瞪浸在“五屍蛆”裏,現在還沒斷氣,但他們已跟甕裏的蛆蟲一樣,不能為你證實什麽了。

大將軍怒道:是誰把他們弄成這樣的!?

楊奸即答:是大將軍您親自下的命令。

大將軍反過去問宋紅男:你怎麽知道這冷血就是……我們的孩子!?

宋紅男抽泣著說:當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殺的惡耗後,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著殺人、奪權,沒理會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閣下來問個究竟,他們不敢不據實相報。他們說:冷悔善的兒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穀底,我聽說了,便說什麽也要尋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屍體,便暗裏請張判幫助,派人搜山,但無所獲。後來,住在罷了崖穀裏獵戶們說:曾經有個白發銀髯的人,抱了個孩子,給了銀子,要求婦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聽他們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於是我請張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諸葛先生趕來保護冷老盟主,但來遲了一步……

他!?大將軍倒抽了一口氣,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為這事,曾請張判和尚大師輾轉到京城裏跟諸葛先生討還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說明冷悔善的兒子就在我這裏,也不能道出是你殺冷家大小……所以,諸葛先生誤會我是心存惡意,以為我要斬草除根,一直也不讓我沾這孩子……

大將軍兀然厲聲問:是不是有這回事!?

張判說:將軍夫人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尚大師也歎道:“確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隻是將軍夫人一定要我隱瞞,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將軍明稟了。”

大將軍雙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頭,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著他的腦袋,他要緊緊地護著自己那顆巨蛋似的大頭般的。

“你怎麽知道……冷血確就是小骨!?”

宋紅男道:“一直以來,我都留意著京城那邊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齡、出身、容貌,冷血確就是小骨,不會有錯。那段日子,他來到危城,要徹查你,我便請張判跟他結交,留在他身邊,一來是向我密報:萬一你要下辣手時,我可還來得及出麵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與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淩……他、他就是咱們的孩子!他是淩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個聲音狂嚎”“那麽我呢!?我是誰呢?”那是小骨的悲問。

宋紅男悲痛的說:“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為什麽要騙你們……”宋紅男淒婉的道:“在娘心中,你們誰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師忽然向大將軍低聲道:“咱們的人,都已現身,這兒不是軍營,也不是在莊裏,易為敵人所趁。”

大將軍居然在此時此際、此情此境,立即、馬上,冷靜、有力的吩咐道:

“點燈。”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莊”子弟,紛紛點亮了手上的燈籠。

黑夜裏燈籠逐一綻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這不是人間,而是在人給放逐到某個星曜上的一片荒涼之地,人為了尋找自己的族類,以蒼白的微亮打著旗號,並一一清算自己的後果前因。

由於這些人正布成“潛翔大陣”,所以白燈籠東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卻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曠地黃土坡上,也同時亮起了東一叢、西一叢的紅燈籠。

仿佛那兒也形成一個戰陣。

白的無瑕和紅的驚豔的燈籠,似是對著兩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燈火,而大家正悠悠遊遊長袍古袖且時正中秋。

也像是一場對陣。

大將軍現在的心情當然不悠不遊。

他在心神大受撞擊、精神極之震蕩之際,仍馬上警覺,逐問:

“對麵的燈籠是誰怖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