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睡不悟。

這一會,他夢洲小孩。

他抱著小孩,逗弄著。

小孩的樣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樣子很可愛,小小的牙齒居然很白很白,額角很高廣,笑眼像佛陀。

大將軍逗弄著的時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裏。

井很深。

很深。

井邊有一棵樹。

老樹。

忽然,老樹炸了開來,樹枝樹椏,盡皆斷落,湧出了大量的鮮血,還有小孩的四肢:腳、手、頭……

大將軍痛心疾首的往下望:

他望定了那口井:

深深深深的井他這樣往下凝望的時候,身心也幾乎要掉落井底裏了……

幸好,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他回想著這三個夢,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這三個夢,得出一個結論:

這決不會是一個好兆頭。

一直以來,神明都很照顧他,要不然,鬼魅也會依附著他,他既然夢到這些,當中一定蘊含了什麽警示。可惜這裏麵所含蘊的天機,他一時尚未能憬悟,但已喚起了他的惕懼。

所以他下定決心:

一,今天要殺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於一鞭談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和他的軍隊,就駐劄在落山磯。

在危城中,論官位,驚怖大將軍淩落石要比於一鞭高。

可是,真正邊防的軍力調動,卻掌握在於一鞭手中。

當時朝廷是不信任地方軍力,有意削弱,以維持“強幹弱枝”、避免“起事謀反”的局麵,所以,就算在危城這等偏遠邊塞要地,必須駐屯鄉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員主掌大局,像淩落石就是蔡丞相親自圈選的大員;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級將領調度兵權,如於一鞭,就是天子親自下令駐劄危城的。

所以,淩落石雖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殺大權,但在軍權方麵,若無於一鞭印鑒,不能貿然調度,而在頒令編製的文案上,亦受都監張判的牽製,他們的權力,是講求平衡且互相製約。

不過,以大將軍的yin威聲勢,不但私下練有精兵,而且身兼綠林道上“朝天山莊”莊主、黑道上“上朝門”門主,以及江湖道上“大連盟”總盟主,向來在方圓五百裏以內,都無人敢稍有拂逆。

都監張判雖與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開為異。於一鞭為人剛猛,手握重兵,大將軍知道他是天子門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現在卻沒有辦法了。

大將軍已感覺到危機。

於是他去找於一鞭。

大將軍:“老於,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於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將軍:“交情倒不在長短,而在於相知。這麽多年來,我可有讓你為難過?委屈過?”

幹一鞭:“有。”

大將軍:“……你!”

於一鞭:“你一向霸氣,你做了令人為難、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見得覺察出來。承蒙你特別照顧,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經特別厚待我,至少,我沒有受到太大來的為難、太大的委曲。”

大將軍:“嘿,嘿嘿,老於,你還是牛脾氣不改,不過,我知道你說的是老實話。我知道你死牛一邊頸,也很少來惹你。做人有原則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則了。我對你,己夠禮待了。”

於一鞭,“這我知道,還很厚待呢。”

大將軍:“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來,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於一鞭:“你說,我能答應的就答應。”

大將軍:“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應,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來一直禮遇你;如不答應,則是與我為敵。”

於一鞭:“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這我知道。”

大將軍:“你知道就好。現在,諸葛老兒為奪權爭利,在朝中勾結朋黨,以圖孤立相爺,他們為了要徹底打擊誣陷,而知道我一向對相爺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隻狗腿子來入我罪。那四個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禦賜玉塊,遇重大罪犯可先斬後奏,並可調動軍防抓拿朝廷外調的命官,亦可處置朝中大臣。你且聽聽看:這還得了?還有王法嗎!當然,我一生清廉正義,從不作虧心之事,他們誣害我,是為逞一已之私。可是,萬一他們捏造罪證,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時,你會怎麽做?”

於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懸針紋,就像印堂上給劃了一劍。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麽做?”

大將軍:“你知道該怎麽做。他們都是殺人搶劫的罪犯,你若聽他們調度,便成了從犯。若你擒殺他們,非但不違聖意,他日我據實稟薦,相爺定會為你美言,說不定就龍顏大悅,你就回朝高墜,不必像我窩在這兒受土氣!”

於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來的。

“如果我照他們的意思去辦呢?”

“那就是與我為敵。”

“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是個固執的人,但卻是個聰明人。這麽多年來,我知道你在監視我,但我始終不除掉你,就是因為你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但決不愚蠢,所以你隻避我、忌我,但從不與我為敵。而且,你也不敢與我為敵。”說著,大將軍幹笑了兩聲,潤了潤他有點涸的喉嚨。

於一鞭滿臉皺紋。

他的皺紋像是用斧頭鑿出來的。

“我那兩個孩子,在山莊裏都聽話吧?”

“聽話極了,活潑,伶俐,可愛,比你這個當老子的還從善如流些,我對他們視同已出,你放心。你若疑慮,可隨時領他們回來。不過,你軍旅倥傯,孩子們跟著你,自是苦些。我是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顧他們。”

於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說:“我知道怎麽做了。”

大將軍笑了。

笑得皓齒與額頂發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戰友。我相信你,你從來都一向說一句算一句的。”

於一鞭道:“不過,冷血那小子還沒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隨時會來,隻要我沒見著平亂訣,沒見著號令,發生什麽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動。”

大將軍撫摸他摺疊著肉的下巴:“不管有幾個名捕,他們都活不長了。至少冷血就活不過今晚;說不定,他現在已經不是活人了”

於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對付的。”

大將軍道:“四大凶徒更不是好惹的。”

於一鞭長長的哦了一聲。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說下去了。

“看你”大將軍故意取笑他,“你的皺紋還是那麽多,假如不當帶兵的,不如去當苦行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臉的,於玲、於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於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人生對我而言,從一出生就哭,到死時別人為你而哭都是受苦。淩老大,你作了那麽多的事,也殺了不少人了,你心裏難道會好受嗎?從不驚怕嗎?”

大將軍哈哈大笑:“你是要說我造了那麽多的孽,不會提心吊膽嗎?這是最大的笑話!通常人總是以為作孽多的人,一定會有報應,而且一定會內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滅亡。可笑的是,像我這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實說,如果我這也算是作孽,曆代皇帝名將,有幾個不造釘戮的?我一點也沒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著良知做人:我隻是為民除害,申張正義,偶然,也為自己做點事。反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我作的事,都往正麵去想,別以為我會擔心自己而活得不快樂,其實,我隻覺得自己好人應有好報,作的是忠於相爺、義見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隻出閘的猛獸,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幾口氣,叩一叩自己的光頭(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又道:

“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年歲愈來愈大,頭發卻愈來愈少。不過這也無妨,往好的想,我是天生光頭難自棄,表示我聰明,而且,我額高頦闊,沒了前發覆掩,更顯權重勢強,威風過人。”

他笑來得意非凡,幌著腦袋說:“那些自以為俠道、自以為是忠的笨瓜蛋,以為我們作惡多端,定必食不安,寢不樂,以為隻有他們才講良知,才會安心,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矣。第一,我們也一樣認為自己是對的,是忠的;第二,我們也講良心,而且,隻有我們害人,人都為我們所害,我們不安心,這才沒天理哪!”

然後他笑不可遏的指著於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輕,但比我多皺紋,比我不開心,比我苦!”

於一鞭發出一聲浩歎。

“你不愧為大將軍。我這一輩子都及不上你!”

大將軍笑得法令如兩條蠕動在臉頰上欲飛的龍:“我就喜歡你這點老實,不越分,不逾矩,所以才容了你25年!”

遇上這姑娘他沒辦法那話兒真急!

“惡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馬爾,馬爾想也不想,立即告訴了冷血。

這可鬧出事體來了。

冷血一聽,就說:“不行、儂指乙、二轉子、阿裏,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他們。”

馬爾道:“可是你這樣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見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們代你去通報他們。”

冷血道:“可是,他們未必會相信你倆,再說,外麵都知道你們是大將軍的人。”

馬爾、寇梁說什麽也說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決心要趕去“三分半台”。

“我們趕在他們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會有遭遇戰。”

馬爾、寇梁隻好說:“好,我們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簡直“足不沾地”,急撲三分半台。

他的傷在狂奔中仿佛變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頭追殺中的狂馬!

既不能退後,且要追擊!

褲襠裏要炸了!

這可憋壞了寇梁。

自從得知這消息之後,他一路上都沒有機會歇息過,連解溲的時間也沒有,而今跟著冷血這樣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無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馬爾則是口渴。

這樣跑法,大汗淋漓,幾乎連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給蒸發掉了,馬爾一向喝水量驚人,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個月的老樹。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來歇一歇、回一口氣。

他以狂奔為樂。

他逆風而奔,仿佛連衣服都是多餘的。

他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駱、每一絲神經、甚至每一條毛發,都在全心、全意、全力、全神、全而後狂奔。

仿佛狂奔就是一種一發不能收的瀉洪,一種樂不可支的自殺。

快到“三分半台”前,經過“落山肌”,來到“睡鶯村”前,有一處小茶寮,雖然稍晚了一點,但還是有三兩客人在吃茶,寇梁終於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衛聲:

“我要解手——!”

這一叫,總算把冷血叫得頓了一頓,馬爾趁此也補了一句:

“——我要喝水!”

他們都覺得冷血不拿他們當人辦。

後來他們發現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簡直就不是人。

冷血,隻在等他們。

——他們是一起來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雖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著要通知他的好友們逃命。

馬爾在怪責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卻還有多餘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會胖,你已夠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脹死了!”

冷血忽然覺得有點像。

——馬爾和寇梁跟“五人幫”的耶律銀行、但巴旺、二轉子、阿裏、儂指、是很有些兒相像。

尤其是他們之間的對話。

這對“凶神”、“惡煞”師兄弟,平時的確比較深沉慎密,調度有方,但一旦鬧起來卻像“五人幫”樣,夾纏沒了,而且沒完沒了。

——是不是這些人都深知自己時時刻刻要麵對強敵、鬥爭和生死關頭,所以一有機會就放鬆自己,盡量瀟灑江湖,不妨胡說八道,保持輕鬆心境,以俾臨危不亂?

冷血深深覺得:這也是一種行遠路、闖險道的好辦法。

——那就是要保持輕鬆心境。

他覺得自己也不應太過緊張。

所以他也找個位子坐下來。

裹著頭巾的店家姑娘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邊鑲著的白雲,然後想想為啥“白雲”和:“蒼狗”會湊合在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後才又全力全速趕路,救朋友。

隻不過他沒有這個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隨時都可以壺中日月大,酒裏歲月長。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殺中的狂馬、追擊而無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覺到危機。

一種殺伐的預兆。

他是野外長大的孩子。

他有野獸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邊,可是並沒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熱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熱的。

她把整壺熱茶,向他迎頭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