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有夫人、兒子、女兒的人,我又一向那麽好打不平。勇於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們隻要一見我露敗象,定必群起圍攻,所以,有時候,我本著自保自救和維護公義之心,下手也隻好狼辣些了。”大將軍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業來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讓它斷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著地道,“我是能夠明白大將軍您的心情的:但我卻不明白您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大將軍指一指四周的停、台、樓、閣,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飛詹玉字,問:“這兒,漂亮嗎?”

涼風徐來,花香撲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華貴嗎?”

“華貴。”

“叫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這兒隻是一片荒蕪嗎?”

“……。”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業,眼看它樓起,眼看它宴賓客,我就不能也眼睜睜看它樓塌了,人去筵散!”大將軍道,“所以,我發大宏願,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後他望定追命,問:“你有什麽意見?”

追命喝了一口酒,緩緩的問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將軍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沒聽清楚:“什麽?”

“我是說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這兒大概還沒有起樓字、建朱閣吧?那還不是本來一片荒涼!”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頓時靜了下來。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勸誡了大將軍。

——這種話,聽得進去的時候就叫做“勸諭”,萬一聽不入耳,就稱作“頂撞”;伴君的誡律裏:頂撞也是要殺頭的。

冷月仿佛發出輕嗡之聲,一如微顫的刀鋒。

大概是因為太靜的原故,連一隻黃犬在花間發出微鼾之聲亦清晰可聞。

追命覺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將軍一拍他的蛋頭。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後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會不會日後就變成了一座無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沒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門,是禍躲不過,對付像大將軍這樣的人物,應變不及,隻好不變。

大將軍的手眼看要觸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靜止了,轉而為他撣去肩上的一些灰塵。

“你跟人打鬥過?”

追命在一刹那問決定說實話。

“是。”

“誰?”

“三人,其中一個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他們是阿裏、儂指乙和二轉子,”大將軍說,“他們見你傷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幫手,所以遷怒於你,要殺掉你。”

押對了!

追命是在大將軍提問的瞬間想到:昨晚他們在危城藍衫北路上交手,大將軍耳目眾多,沒理由會不知道的,還是說實話的好。

——幸好說的是實話。

“你看,我沒犯著他們,他們卻要來犯我了。虎無傷人意,人有殺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紙老虎。”大將軍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兩人死在他們手裏,六人傷在他們手上,我看,再過不久,他們可真的要來傷害我的夫人、兒女了。所以,我隻好先下手為強“他們連你都敢動,還有什麽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為你出口氣;”大將軍仗義為懷的說,“我今晚就把這三個餘孽一網打盡,一人不留!”

追命著實吃了一驚,卻問:“大將軍已經知道他們匿伏之處了嗎?”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尋格殺他們了。”大將軍洋洋自得的道,“他們就窩藏在‘三分半台’那兒,正好可以一舉殲滅。我已經傳達各分盟統領,這三個人,踩上我頭來了,一個也不許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個武功詭奇的殺手幫派,即:海、風、托、跌、撲、衰、臥、服、扭、抬、頂、捧、浸、潛、仆、溜十六派。當年在“暫時客棧”狙擊舒無戲的,便是其中三派。

“他們伏擊我,我也狙擊他們,這叫以計還計,以毒攻毒!”大將軍眯著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並為你報仇,以牙還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電轉:

以大將軍的實力,要鏟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馬上逃走。

——他們並不該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們!

“請將軍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將軍請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報,新舊帳一並兒算!”

大將軍嗬嗬笑道:“殺他們是小事,怎能驚動你?你輕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著揚奸,看他有什麽異動,我……對他仍然有點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楊奸,還是不放心我?

一向遊戲人間的追命,麵對著這個鬼神莫測的大將軍,也難免有點疑神疑鬼了起來:

——他要對付“三人幫”,還是對付我?

就在這時,毫無來由地,那口古井深處,忽然“咕”地一聲,裏麵似有一隻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個月亮。

大壞特壞追命決定去一趟“三分半台”。

他要通知儂指乙、二轉子和阿裏:趕快逃命。

他自恃輕功好——也許,通知了那三個傻小子之後,還來得及再回來“朝天山莊”監視楊奸。

他有一種感覺:跟大將軍的鬥爭,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

他從大將軍那兒出來,經過“刀蘭橋”,走過“帶春坊”,正要轉出“天朝門”,忽然聽到有人輕聲喚他。

原來那人出盡力氣在叫他,不過實在是有氣無力,有心無力,聲音仍微弱得可憐。

喚他的人是上太師。

“什麽事?”

“崔兄,有件事要你幫忙。”

“你說好了。”

“我懷疑他就是諸葛先生派到這裏來的臥底。”

“誰?”

“楊門主。”

“他?”

“是的。可是大將軍未必信我。那天的事,楊門主已把我整慘了。大將軍一向信重你,崔兄,由你來說幾句,會比我更恰當……你別不信,我可有證據!”

“證據?”

“對!”上太師死了一大截的神態像恢複了一些兒生氣,用眼角瞄著他支著腳的鐵拐,道:“你跟我來。”

仿佛他這樣說了,追命就一定會跟他同去。

追命果然跟他去了。

“菊睡軒”離此甚近,他先弄清楚楊奸的底細,萬一待會兒通知了阿裏等人逃命之後趕返已太遲,也總有“情報”向大將軍“交待”。

何況,楊奸“居然”是“內奸”,實在也令他生起一種難以置信的好奇。

到了菊睡軒,上太師房中依然一地碎屏風和木屑,並未打掃收拾,才進房門,上太師要死不死的遷了給他一本書,道:“你翻翻看便知。”

追命看看書的封麵,沒有書名。

他翻開第一頁,沒有一個字。

他再翻第二頁,仍是沒有字。

如是他耐心的翻了七八頁,仍全是空白。

他問上太師:“怎麽……”

上太師全身發出一種濃烈的藥味:“你耐心點,再翻下去。”

追命再翻了兩頁,依然無一字。

翻到第十頁,才看到有一個大字。

十追命不明所以。

他望向上太師。

上大師做笑,示意他翻看下去。

翻下一頁,又出現了另一個字:

追命問:“這是什麽意思?”

上太師這回胸有成竹的道:“你再看下去就會知道了。”

追命再翻一頁,隻見一個字:

追命稍一咀嚼,一驚,扔掉了書,失聲道:“十三點?”

上太師死裏死氣的陰笑道:“對了,十三點。你連書皮一共翻了十三頁,已中了我‘十三點’。”

追命怒道:“你暗算自己人!”

上太師道:“那先得要看你是不是‘自己人’了。”

追命暗自運功,隻覺四肢乏力,別說動手,就算要捺死一隻螞蟻,恐怕也力不從心了。

——“十三點”的毒力,非同小可,既可進入體內,要將之逼出,便極不容易了。

他心中驚怒:自己一時大意,對這個不諳武功且病得半死不活的老人家,竟疏於提防,此人精通藥力,現在落在他手裏,恐怕不易翻身,也不易超生了。

他口中怒問:“莫非你才是臥底內奸?”

上太師卻趨過身去,在追命身上用力索了一陣,嘿聲笑道:“這你是明知故問了。白天,在‘六分半亭’,我沒把你即刻認得出來,因為那天出現在這兒的蒙麵人輕功高明,而腿子並沒有瘸。可是,今天下午,我經過刀蘭橋,發現橋底的濕坭,有一支拐杖的痕印——想必是那天你就在這兒,先棄了拐杖,再蒙上臉,才來救‘小相公’的吧?等辦好了事,你才在這兒取回拐杖,繼續當你的崔各田。可惜的是,那天下過小雨,你的拐杖在刀蘭橋的泥土上烙了印。”

追命冷笑道:“就算我把留在坭上烙了印又怎樣!我住在‘帶春坊’時常經過那兒,就不會留下痕印麽!就留不得痕印麽!”

上太師嘖嘖笑道:“你確會詭辯!但那也沒用!我記住了你的味道:鬆葉混合了蜂蜜,還有一點淡淡的酒味,我把你引來這兒,一嗅,便完全一樣了!”

追命心裏暗叫厲害,咀裏卻厲聲道:“你憑鼻子來斷定我的生死,分明是誣害我!大將軍可未必信你!”

上大師老謀深算的笑道:“所以,我也沒殺害你,我隻不過要探明你的身份。要是我抓對了,有了證據,大將軍自然便會信服,自然就會犒賞我。我跟你無怨無仇,何故要加害你?我無德無能,又不會武功,既要靠山撐著,就得依附大將軍;要受大將軍重用,就得幹些出色的事來讓他看重。”

追命奇道:“你倒是怎麽憑空生出害我的證據來!”

上太師道:“證據就在你的身上。”

追命詫然:“我身上?”

上太師道:“我看過你的輕功,辨別你的年歲,如果你是諸葛那兒派來的,就一定是追命無疑,如果你是四大名捕之一,身上必攜帶‘平亂玖’,塊上印著你的掌紋,你要賴也賴不掉。”

說著,便去搜追命的身。

追命心中叫苦,知道這次理應難有僥幸了。

結果都非常意外。

出乎上太師意料。

也在追命自己意料之外。

——他自己的身上,居然沒有“平亂塊”?

(平亂塊去了哪裏!?)上太師的臉色就像煎藥汁般的顏色:“你到底是誰?”

追命心中也一樣驚疑,口裏卻滋閑淡定的說:“崔各田。”

上太師迷惆的道:“你真的是崔各田?”

追命道:“你現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

上太師道:“你身上沒有平亂塊,不見得你就不是追命。”

追命道:“可是你沒有證據,你就得放了我。”

上太師嘖嘖有聲地道:“你自己聽聽看:這多像捕爺們說出來的話!我們江湖上人,可不講這個。”

追命心中一寒,藥力漸漸發作,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你若無證據,私自殺了我,形同背叛大將軍。”

上大師道:“可是,如果我放了你,你會放過我嗎?我不會武功,你武功高強。再說,今晚的事,難道你不會記仇嗎?就算你今晚放過了我,來日,在大將軍麵前,能保你不會誣陷我嗎?斬草須除根,若要趕盡,先得要殺絕。要壞,就大壞特壞,壞到徹底,切忌不好不壞,隻害苦了自己。”

追命的心一直下沉:他已聽到外頭有衣袂閃動之聲,“你想怎麽樣?”

上太師笑眯眯道:你想,我還能放了你嗎?要少一個你,我也少一個競爭對手。大將軍不是常說嗎?對付敵人,隻有殺錯,不放過。”

追命強自鎮定,“十三點”的藥力逐漸發作,他的聲音已近嘶啞,“可是,你殺了我,給大將軍知道,他也決不會放過你的。”

上太師湊近他的耳邊,一股老得近乎死了的味道,衝進追命鼻腔裏,耳中卻是聽到:我不必親自動手殺你,自有人想要你的命。如果大將軍查出來,也不是我下的手,跟我無關,不就得了。老弟,你還年輕,還不知道借刀殺人,最是安全省事。”

說完了這幾句話,上太師就退了開去,然後強提一口欲斷欲續的氣,喊問:“外麵的是誰?”

敵人的敵人他的話一出口,人,就“掉”了下來。

像一隻一早已懸掛梁上的蝙蝠。

掉下來的人卻不像蝙蝠。

——那不是因為他樣子好看的原故。

因為他不像蝙蝠,卻似烏鴉。

一隻人形大烏鴉。

上太師也不驚愕,隻問:“你是誰?”

“烏鴉”咧著白齒,一笑:“我是好人。”

上太師道:“我知道你就是‘五人幫’中的阿裏。”

阿裏點頭:“我是你的敵人。”

“不,”上太師向追命一指,道,“你的敵人在這裏。”

阿裏奇道:“你們不是同一夥的嗎?”

“我在大將軍摩下做事,是被迫的。我不會武功,所以不會去殺人。他就不同了。不是他,你們的朋友冷血,又怎會傷得如此慘重?聽說他還打傷過你們。我今天把他製住了,交給你們,你們隻管報仇,機會隻有今次,可不能輕易放過!”

外麵一個聲音快利的問:“你不會武功,又如何擒得住他?”

上太師毫無慚色:“我用毒。”

外麵另一個尖銳的語音又問:“你不會武功,又怎知道我們來了?”

上太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這比狗還靈。”

問話的人在話問完之後,都“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