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裏掛單任事。

一個月後,追命成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許多案還快上不知苦幹倍.可謂一帆風順、扶搖直上。

然後,追命就開始辦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這時,向“崔小捕爺”“密旨”的人就多了:

阿憫嫂(在鎮長家裏當洗衣的婦人)是這樣說的:

“小透姑娘是個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給雷家二少爺的時候,她也是被迫的,不過還滿以為雷家二少會對她好的。誰知……唉,二少爺娶了她,又要了七八個女人,她出身不好,沒有婆家撐著,就算沒發生後來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

還這是沒敢說“後來發生的事”。

德叔(在鎮長家裏的長工,後來閃了腰,就給雷家趕了出去,現在行乞討飯、晚景淒涼)是這樣說的:

“阿透是個好姑娘。二少雷動,真不是人,玩膩了,就把她丟掉了,這也不就罷了,他還把這標致的娘兒,當禮兒似的送了大少爺雷衝,盡情**……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說了。”

他“不想說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賣身(現已給她發了財的兄長贖了身)的婢女鳳琴兒可都嘩啦嘩啦的說出來:

“……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動把她扔給雷衝,雷衝**了她,又丟給他手下,說是獎慰那班為他們殘殺與相爺對立政敵的手足……你說哪,小透天天以淚洗臉,焉能不死?我樣子長得讓人看不入眼,卻也有好處,沒這些嘔心的事!不過她死了,雷家還詆毀她是偷漢子、怕東窗事發而自縊,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榮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這麽個好女子,怎會偷漢子!他們說有一天看到她和從前一個雜工小廝叫崔什麽的,在院子裏勾搭,這是啥話?雷家的人是找借口虐殺她罷了!小姑娘也不是自盡的,她頸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又一道痕……

吊頸難道吊的不止是頸!唏,我替她收的屍,我怎會不知。

追命這才知道:

他們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齊了罪證,他到雷家去問個水落石出、雲開月明。

“關你什麽事?”雷家二少爺皮問,“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麽來路?”

“如果是你們幹的,”追命說,“我就要逮捕你們。”

“逮捕?我們?我老爹是鎮長,我跟這兒的縣官有交關,跟京裏的丞相也有交情,你抓我們,做夢!”雷衝冷笑,“就算是我們迫死那騷蹄子的,我愛怎樣就怎樣,你管得著?”

聽完了這句話,追命就衝了過去。

雷衝的腰脊斷了。

雷動的鼻骨、脅骨(左邊第五根,右胸第二、四根)、脛骨也斷了。

追命把他們“扭送”到衙裏去,正式“逮捕收押”他們歸案。

他在雷家一場混戰,也負了傷。

不過,雷氏兄弟也太小覷他了——區區一名味螺鎮的小捕頭,居然能獨力奮戰雷家三十七人,還把大少爺二少爺死狗病騾一般的“拖”回衙裏去!

而且他還能強忍怒忿悲恨,不把這兩個無行惡徒活生生踩死!

——這人分明不止是一名捕頭。

——而是一名絕頂人物。

——一位肯當捕役的絕頂高手。

那天下午,經門嫻嫂做“內應”,追命偷偷閃進大落院,到了小透“懸梁自盡”的地方默禱。

——他要把小透冤死的魂魄請回她長眠之地去……要不然,附在他身上,他也決無怨言。

——他覺得小透衰弱得連魂魄也是衰弱的。

追命本來不信這些。

——但事關小透的,他就信。

他希望小透是仍有呼息的,仍可思慮的,仍可以感覺到:他已為她報了仇、伸了冤的,要不然,他所作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當他心裏虔減的以為,已把小透無力柔軟的魂魄“請”在身上之際,走到院子裏,忽然,他聽到那有一聲沒一聲不知世上幾年懶懶靄靄的雞啼。然後,廚房前吆喝打鐵,叮當的響;工人在再翻新的棚上棚下,呐喊接力。那樓上,還是後院,井裏,抑或是心裏,傳來了一種幽幽的歌聲;仔細聽時,卻湮遠不可聞,不經意時,又像咆沫般浮了上來。

那是那天的歌。

但人己不在多時了。

追命呆在院了裏,傷心得像一條失去流動力量的河。

直至憫嫂催促,他才恍恍惚惚的離開院落,上了山,已是傍晚,到了小透墳前,心裏難過得直閉上眼,向那一墓荒墳禱告:小透、小透,冤已伸、凶已除,惡人遭磨,你在黃泉之下,可不要驚怕了……

他跟小透,由始至終,隻是一場一廂情願的偷戀;從頭到尾,也隻談過一次的話。但這也害苦了他,他是她命裏的克星。他跟她隻是真正見了一麵,但卻追了她一生的女子。想到自己一直如珍如惜、為她可生可死的女子,卻曾遭如此欺侮**,而他居然不在她身旁,而他竟然還不知道,他心裏一酸,落下淚來。

一陣風吹過,仿佛有誰對誰說了些什麽話。追命徐徐睜開了眼,隻見晚霞千道,不可迫視,墓上、墓旁、墓後、墓前,滿山、滿地、滿目、滿天都開滿了小白花。

小小的白花。

小小白花在風裏向他招手、點頭。

我這樣又怎樣!

人太好官便做不大。

這也不一定是說當大官的就比小官壞,但當大官的至少要比小官狠,在所必然,否則便升不上去了。追命人好,心軟,他本來就沒打算要當官,他當捕快,也不過是為了要為民除害,以及為了替小透報仇。

既然已當成了捕快,他就一切依法行事,飛天蜈蚣跟他已相交莫逆,有次在酒樓小酌時便跟他調侃:

“好哇,現在你當成大捕頭了,可以別無顧礙,大打出手;可以血灑長街,快意恩仇。嘿嘿,等我跑江湖跑累了,我也且來當當捕快!”

追命一笑。

他喝了一口酒,指指茶壺。

何炮丹一怔。

——向飲酒的人,指茶壺作甚?

“酒有毒?”他機警的問,“還是茶有毒?”

追命微笑搖頭。

“你不要喝酒了?”飛天蜈蚣緊張的問,“你改喝茶?”

追命像是喝醉了,但仍是搖頭。

“你要我喝茶?”何炮丹仍不死心,“還是喝酒?”

追命像隻剩下了搖頭。

何炮丹火了:“那你指茶飲酒的,是啥意思?!”

追命淡淡地道:“沒有意思。那是茶,這是酒罷了。”

何炮丹老臉掛不住了,更是光火:

“沒意思你又指個啥?!你不服氣我說你可以借職行凶是麽!”

“老何,”追命這才語重心長的道,“我是個捕快衙差,現在已不是什麽江湖道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人了。我當衙差,是為了要跟不平的人出口氣,替皆不平的事主持公道,但樣樣都是要依法執法,怎可無法無天!要是我跟一般武林人物無異,愛打便打,要殺就殺,動不動借緝捕為名與人決戰,痛快是痛快了,那我這個公差是怎麽當的?用拳頭打的?不如當武林豪傑好了!用腳尖踹的?不如去綠林當響馬好了!用刀使劍,那是武林高手的凶器,在這兒,我施的使的,是法,是理,是公義!打打殺殺,那是武林人物;我們用的是這兒;”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用這兒,”又拍拍自己的心口。

飛天蜈蚣給他帶笑半醉的著實說了幾句,也沒辦法,更不能不服,隻用手拍拍咀巴,叫道:“你也會用這兒。反正我就說不過你。”

的確,他是說不過追命的。

但他卻很敬重追命。

——雖然他是小偷,追命是捕快。

他一向隻偷貪官惡霸的財物,正如追命隻幫良善老百姓出頭:一捕一盜,兩人似是做著同樣的事。

追命從來也不敢小看這個“賊。”

不過,追命也太小覷了大少爺和二少爺的老爹——“石蟹”雷大蝦了。

雷家兩位少爺才給關了兩個多月,便放出來了:理由是殺人證據不足,何況,小透是他們自家的人,她偷漢子自縊,與人無尤;以前給追命力邀出來為小透之死乃為人所殺指證的人,全都翻了供,或不敢再說什麽了。

追命知道已遲。

——雷氏兄弟已然出獄。

追命才再度正視雷大蝦的勢力與實力:在真正的武林裏,鬥勢勝於鬥智,鬥智強於鬥力——在刀劍上見功夫、在拳腳上定勝負,那通常隻是第八、九流的貨色,頂多是第二、三流的高手而已。

第一流的不必出手,便可獲勝。

以雷大蝦的力量,連縣官也怕他五分,他大可使追命丟官棄職。

但此事並沒有發生。

追命還升了官。

他從一縣捕快,當成了七縣副總捕頭。

——不降反升?

有人說是因為縣太爺萬士興看重他,有人猜是當日他保住蔡丞相的壽禮,有人則冷諷熱嘲:敢情小崔捕頭跟雷家在一個演一個唱,一麵捉一麵放,這,自然就升官發財了!

然而追命卻很清醒。

他知道是誰讓他升的。

——不是因為他連破了二十幾件大案;不是因為他勞苦功高;不是因為他的武功好……

當然也不是因為他愛喝兩杯。

而是因為雷大蝦。

——力薦他高升的是雷大蝦。

隻有這樣,雷家才可以把他穩在那“吃公門飯”的位子上,隻要追命一天還在“公差”的位置上,他就無法行之以江湖手法、武林規矩,他便不能在沒有新的罪證下再去對付雷衝、雷動,不能任意為報私仇而殺傷任何一個人民百姓。

隻要追命仍有顧忌,雷大蝦就不必太擔心了。

因為這件事,追命越發感悟:闖蕩江湖,武林閱曆恐怕要遠比武功高低還重要!

追命知道,這隻是雷大蝦的第一步棋,當然還有第二步。

追命更相信,“封刀掛劍”雷家:“霹靂堂”第四大分堂“七棧”分堂堂主“石蟹”雷大蝦,決非易與之輩。

他不像他的寶貝兒子,那麽沉不住氣。

——那次,他拿下雷衝、雷動兄弟的時候,早已算準雷大蝦上赴江南“霹靂堂”總堂述職,否則的話,恐怕就連那個兩個月也關不住雷氏兄弟呢!

追命知道厲害。

他並沒有因而感到害怕。

——凡是“七棧”一帶由“霹靂堂四分堂”所作的惡事,不管嫖賭拐騙,他一概照辦不誤。

他一點也不領雷大蝦的情。

他這樣明目張膽跟雷家的一切惡勢力作對,不理七棧中五個縣官或明或暗的曉以“大義”,擺明了是:

——你作惡,我就整你!

——我就這樣,你又怎樣!

這樣那樣都一樣上得山多終遇虎;上得虎多呢?

——總不成遇上毛蟲吧?

可是“七棧”中的苦惱鄉,苦惱鄉中富紳陳七富,就是“上得虎多遇著蟲”。

毛蟲。

陳七富一向喜歡“獵虎”。

——“虎”就是“胭脂虎”的虎。

他喜歡獵豔。

可是,這回,他有了“豔遇”,夜宿“苦惱鄉”的“老虎客棧”,結果,第二天,就死翹翹了。

人人都說:陳七富這回暴死,敢情是“馬上風”了。

他死的時候,全身**,雙目突睜,牙關緊閉,但那話兒如金剛怒杵一柱擎天。

他伏屍的被衾之旁,的確留下女人的香味、褻衣、還有長發。

——敢情那女子有見及此,早已走之不迭了。

唯一跟此情此境很不調和的是:

蟲。

陳七富一雙毛腿,爬沾了六七條肥肥的、粗粗的、毛茸茸的蟲!

就是這幾條蟲,使追命生了疑,且有了破案的線索。

追命曾跟過溫約紅學過“解毒法”。

——要知道解毒之法前,一定要知道“毒”是什麽。

其中一種毒,是用狐不食草、沒羽藥、婆娘蠍製成的。這三種藥都極希罕,不易采得,且都是救人治病的藥物。不過,三種良藥混在一起,取其適量的藥汁,就變成了劇毒,這種厲毒,發作極快,如直接攻入血脈之中,便決難以搶救,而且,中毒之人似心悸、血栓而死,看去不似中毒,也毫無中毒跡象。

這種毒的特微不多,牙齦緊咬、****,一般而言,都未必可斷為中毒,反而會給人疑及是“馬上風”。

——幸好,這三種中的兩種,珍罕無比,找得著而會用的人。更是難逢難遇。

事實上,溫門製毒好手也稱這種毒為:“落馬車”。

唯一比較明顯的特徽是:

蟲喜歡聚集於有這幾種藥味之處。

——大概是因為那三種藥用的葉莖,原來就是毛蟲所嗜食的事物之故吧!

於是,追命就生了疑。

他解剖屍首、遍尋疑點,連腳趾甲裏也不放過。

胃部:無毒。鼻孔,無毒。咽喉,無毒。在他幾乎要絕望放棄之際,終於教他發現了陳七富的**上一個特別的“毛孔”。

——那不是毛孔。

那是結了血癡子的小小傷口。

——那是針孔。

找到了。

一一“落馬車”的毒力就是從這兒刺進去的。

這不是“馬上風”。

而是謀殺。

追命立即追查那夜跟陳七富在一起的女人。

沒有線索。

一點線索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