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灰的暮色裏望去,山腰上有一列城牆,城牆破敗斑剝,一路蜿蜒而上,不知是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故跡。

赭紅色的殘霞亂飛,把這個古城點綴得更加滄桑。

城頭上,有一個人,側麵向著眾人,可是因為天色太昏暗而看不清楚他的麵目,隻有鼻梁上映著斜陽殘照,令人生起一種憑吊古人的感覺。

賴藥兒劈口就問:“你去過天祥?”

鬼醫反問:“你怎麽知道?”

賴藥兒道:“我赴須腳城尋藥,隻有天祥的父老兄弟們知道。”

鬼醫道:“他們告訴我的。”

賴藥兒冷笑道:“他們決不會告訴你的。”

鬼醫道:“我是讓其中一個人吃了一點苦頭,他才告訴我的。”

賴藥兒怒道:“人呢?”

鬼醫笑道:“你不必擔心,他還在。”他拍拍手,就有兩個人扶著一個黑衣人出來。

與其說這個人是被“扶”出來,不如說是被“背”出來,因為這個人看去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左手骨骼,全被捏碎,指頭俱被利針刺入,尤其中指,被利針正直捅了進去,穿骨逆上,直達臂肘,雙腳也是軟垂於地,看去似沒了骨骼。

賴藥兒一看,便知道是天祥木柵裏的穀秀夫,這人武功不錯,九年前因傷遁入天祥為賴藥兒所救,看來他是在這著酷刑下倒不由他不說。

穀秀夫一見賴藥兒,登時淚涕交零,哭道:“爹爹,我……我對不起你……”

賴藥兒過去抱住穀秀夫,拍著他右臂肩膀慰道:“你沒有對不起我,說了我的去處,也不怎麽,是我連累了你。”

把殘傷的穀秀夫小心地交結唐果攙扶,眼中的怒火像森林裏焚燒的紅花,迫視鬼醫諸葛半裏:“你趁我不在,掩殺天祥木柵裏,枉你與我齊名天下!”

鬼醫居然笑道:“我是以為你在,才到天祥突施暗襲,沒料撞在李布衣、枯木、飛鳥,葉夢色、文抄公,文抄婆、張漢子、鄢阿鳳等人手上,害得我損兵折將。”

李布衣等正在天祥養傷,文抄公等又是天祥的一流高手,看來這次鬼醫擊空,著實討不了什麽好。

果然他道:“我有八十九個徒兒前去,死的擒的變節的,有八十一人,我們隻抓了這個倒楣家夥回來,總算探到了你的去處。”

他頗為惋惜的說:“我們身上難免沾了點邪氣,暗算你怕不成功,這個閔寡婦‘玉芙蓉’送上門來求醫,我想利用她來殺你,就算殺不著,你好管閑事,也必找上莊來,省得我要下山找你。”’賴藥兒冷冷地道:“找我做什麽?”

鬼醫道:“宮主的公子爺病了,要你看看。”

賴藥兒冷笑道:“你治不好嗎?”

鬼醫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可是他即道:“這病不易治,集你我二人之力,或許可治。”

賴藥兒道:“你治不了,怕宮主治罪,找我頂罪?”

鬼醫道:“這倒不是,而是副宮主多年來一直欽佩賴兄,一直在宮主麵前推崇你。”

賴藥兒冷哼道:“救哥舒天,是我生平最錯的一次。”

賴藥兒道:“日前‘勾漏三妖’潛入天祥木柵裏,一定要我去天欲宮一趟,你知道結果如何?

鬼醫笑道:“聽說就像他們名字一樣:‘橫衝、自撞、逃走!(“勾漏三妖”恒衝、席壯、陶早欲逼賴藥兒救活天欲宮宮主之子,後被打得滾地葫蘆一般,詳見前麵《布衣神相)故事之二《天威》。)

賴藥兒道:“勾漏三妖跟你在天欲宮裏,看來是不同派係吧?”一個較大組織裏,不管是什麽性質的,總難免有分派係,明爭暗鬥,黑道第一大重鎮天欲宮更不例外。

鬼醫笑道:“這個當然,我是天欲宮裏‘艾係’的,他們是‘哥舒門’的,根本是兩回事。”

賴藥兒淡淡地道:“你也不必高興得太早。”

鬼醫道:“哦?”轉過臉來,眾人這才看清楚這人長相也沒什麽特別,最令人注目的是臉、額、頰上深深的皺紋,像折成一團的衣服一樣,笑起來一臉邪相,象一肚子都是壞水。

滿腦子都是害人的計劃。

賴藥兒道:“你也一樣無法教我去天欲宮。”

鬼醫挑起一邊眉毛笑嘻嘻地道:“這句話若早一見到我就說,或許我還會信,可是現在——”

賴藥兒截道:“現在也一樣,你在穀秀夫身上撒布的‘無心毒’.已給我破解了,你看我像中了毒嗎?”

鬼醫震了一震,半晌才道:“你……你是怎麽看出來的?這可連……連那家夥也不知道被我下了毒啊!”

賴藥兒道:“‘無心粉’無色無味,我自然聞不出來,看不出來,可是我在藥堆裏浸**了那麽多年,總可以‘感覺’得出來。”

鬼醫冷笑道:“你要不去,可以,先替我治好三個人。”

賴藥兒怔了一怔,忽然大笑。

他笑聲中隻見鬼醫身上青袍起了一陣震動,就似密雨打在水麵上所引起的波動一般。

鬼醫的一張皺紋臉,也漲的赤紅。

待賴藥兒笑完了之後,又過半晌,鬼醫才道:“三聲笑斷腸,果然厲害。”

賴藥兒淡談地道:“不過也笑不斷閣下的腸,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笑斷。”

鬼醫咳了一聲,又吭了一聲,用手撫了一撫頷下的鼠髯,道:“厲害的是‘三聲笑斷腸’的內力,你是當眾,卻隻有我感受到。”

賴藥兒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鬼醫道:“可惜你笑盡歸笑,天欲宮你若不去,就得替我治好三個人。”

賴藥兒反問:“我為什麽要替你治好三個人?”

鬼醫又奸又鬼地笑起來,道:“因為不是替我治,而是替你自己治。”

隻見他一拍手掌,立時有四個大漢押了三個神色木然,不知生死的人上來,傅晚飛和唐果一看,便認得那四名大漢正是“桐城四箭手”,而那被扣押的三個人,衣衫檻樓,是農工商裝扮,卻不認得。

賴藥兒注目向那三個“活死人”,過一會,才道:“我不認識他們。”

鬼醫諸葛半裏道:“我知道你不認識他們,他們是我在攻打天祥途中抓來的,試了一試我最近發明的新手段,他們犯的是人造的奇難雜症,你若能治得好,天欲宮就不必去了。”

賴藥兒白發蒼蒼,隨風微揚:“你是考較我來了。”

鬼醫所有的皺紋又折疊了起來。笑得既奸又滑:“考較不敢當。隻是你我齊名,總要增進了解一番……何況,嫣女俠的家翁尚在我處,你要救他,先得看看洽不治得好這三人。”

賴藥兒略一沉思,道:“好,我看看。”

他說罷這句話的時候,在城牆上的風,陡然急了起來,除了西天際一點咯血似的殘紅外,天地昏沉一片。

鬼醫一揚手,四鬼子各點起了四盞極大的孔明燈,淒白的燭光,照得人人臉色微微發寒,照得賴藥兒的白發更銀白如霜。

賴藥兒他細察看第一個病人,隻見他臉色紫漲,瘦骨伶仃,皮膚下隱透著一種麻紫色,緊閉雙目,全身在發著顫抖。

賴藥兒的手指很快地在他身上要穴上推拿了一遍,那人仍是一樣發著抖,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過來。

鬼醫笑的時候皺紋似海波般掀翻開來:“可診斷出來他所患何症?”

賴藥兒道:“他沒有病。”

鬼醫“哦”了一聲,道:“他像沒有病的樣子麽?”

賴藥兒道:”我拿過他的穴位。他的足太陽**經受阻,而起自於內眥。”他說著用手掀開病者的眼簾,指出眼皮內側和眉頭上方兩處紅點:“你替他在此處下針,在‘攢竹穴’上刺入六分,在‘睛明穴’裏針身撚轉,這二穴取位不能逾四分,亦不可撚轉針身,你這兩下,等於截斷了督脈交匯於巔頂的流注。”

鬼醫見賴藥兒能在片刻間找出病症與病源,更從此推斷出他血針傷血的手法,令請葛半裏內心大為震訝。

賴藥兒說著摸出一枚金針,伸入燈籠在燭焰上一抹,然後迅快在病者眼下“承泣”、眼側“瞳子”、眉上“絲竹空”取穴,不一會病人顫栗盡去,眼睛自明。

鬼醫悶哼道:“好。你再看看這個病人。

這第二個病人臉色青白,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賴藥兒觀察一會,翻開他眼皮,聽他心跳,再驗他汗與唾液,忽陷入了沉思。

在沉思中他的頭發都是蒼蒼。

鬼醫看了很高興地道:“這人身體也沒有什麽不妥,就是無法呼吸,肺喉也沒有什麽病患,但卻吸不進空氣,你再想下去,隻怕他已經窒息了,你想出治療之法也沒有用啦。”

賴藥兒突然抬頭,幾綹銀發,垂掛在他臉上。

然而他眼睛卻熠熠生光,炯炯有神。

他的手在病人下顎一捏,病人就張開了口,他對病人呼出微弱的氣息聞了聞,遂回頭向鬼醫怫然道:“你好卑鄙。”

伸手到病人“迎香“、“水溝”,“素突”穴上一扣,“突”的一聲,一顆烏黑帶赤的珠子,自病人鼻孔裏滾滾掉下來,落在賴藥兒手心。賴藥兒一看珠子,慍道:“你用‘四赤’、‘止息草’、‘辛辣子’、‘尤羞草’煉製成此丹丸,封在他鼻內,當然隻能呼而難於吸了。難怪我驗不出毒,也診不出病,原來他無病無患,也沒有中毒,隻是給藥物封住了呼吸。”

鬼醫冷笑道:“好!我取針在細微處,給你找出來了;我在體內用藥物禁製,你也一樣能找出根源;那你再看看第三個,有本事再找出他何病症受什麽鉗製!”

第三個病人氣色紅潤,似什麽病也沒有,但目光發赤。全身早癱瘓了。

誰知賴藥兒什麽也沒有看,一把脈,即道:“他腸胃破了,無可藥救了。”

那病人吃了一驚,就指鬼醫顫聲道:“他……他說的是……真的?”

鬼醫惱怒起來:“真的又怎樣?”

病人目光散發,紅若生纓:“你說我們三人裝病,難倒姓賴的……你卻先後用針刺、丹丸,使阿偉、阿龍失去知覺……我不肯,你就對我說,絕不會用手段對我……”

鬼醫冷笑道:“我隻是叫你吃得飽飽脹脹的,從高處跳下來而已。”

賴藥兒歎道:“所以他腸胃破裂,診治太遲,難以救治了。”病人狂怒道:“你……你好毒,害……害我性……命……”發狠衝前。要殺鬼醫,衝到一半,嘔血不止,萎然仆倒,血咯了一地。

賴藥兒拔上了銀發,道:“這就是替你賣命者的下場嗎?”

鬼醫不回答他,徑自道:”三人病源,都給你識破,可是,你可以走,卻不能要回閔老兒。”

賴藥兒怒道:“諸葛半裏,你守不守信?”

鬼醫好以整暇地道:“賴神醫,你先別氣惱,是你不守信在先,怨不得我。”

唐果忍不住搶道:“我爹爹哪裏不守信了?”

鬼醫道:“他不是說過不替有武功的人治病嗎?”

賴藥兒道:“我是不替武林人治病的。”他補充了一句:“除非我欠了他的情。”

唐果大聲道:“爹爹可不欠你的情。”

鬼醫臉上皺紋又海波般漾桃起來:“他是沒有欠我的情,不過,他說過的話,也沒有守信約,我又何必守信。”

賴藥兒道:“我說過的話一向算數。”

鬼醫道:“可惜這次沒有算數。”

他緊接著道:“你剛才救了兩人,這兩人根本不是什麽尋常百姓,而是武林中人,一個是天欲宮青龍堂香主‘西昆侖一劍’黃逸展和我的結義十九弟‘北釘單鉤’廖新文。”

他的皺紋都曲折起來的笑道:“你已毀了約,我不能把閔老頭給你。”

嫣夜來氣變了色,叱道:“你說這三人是攻打天祥途中抓來的,而今又說他們會武功,枉你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說話不算話。”

鬼醫眯著眼冷笑道:“第一,我諸葛半裏向來說話不算話,但我可沒有像賴大俠一樣處處自詡一言九鼎也似的;”

“第二,”他皮笑肉不笑的道:“我剛才隻說他們三人乃半途抓來,可沒說他們不會武功,不算出爾反爾,是你們沒聽清楚;”

“第三,”他說到了主題:“賴神醫如果一定要救閔老頭,也不是不可以,隻要喝我三杯酒?”

賴藥兒即問:“三杯酒?”

鬼醫笑道:“三杯我自製的酒,酒裏當然有毒,你能喝,就喝下去,喝之前可以先服敷任何你認為能破解之藥物,當然,那三杯酒的毒並非沾唇即腐膚爛舌的那種,它隻能引發你體內三種病症,不過一發不可收拾,你若不敢喝,認輸算了,閔老頭是不能給你。”

賴藥兒道:“我先看看那三杯酒。”

嫣夜來驚道:“賴神醫,你不能喝,你不要喝。”

傅晚飛也變色道:“喝不得的。”

賴藥兒道:“我先看看,又沒真的喝了……喝不得我自然不喝。”

唐果大聲道:“如果爹爹一定要喝,先賞我們一人一杯。”他想和傅晚飛一人各一杯,來減輕賴藥兒的毒力。

鬼醫碟碟笑道:“我這三杯酒,兩位小朋友隻怕拿著杯子,已經咽了氣,可再不能這般豪情了。”

賴藥兒忽大聲道:“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