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藥兒帶嫣夜來出來的時候,傅晚飛和唐果都嚇了一大跳.他們斷未料到從屋子裏走出來的女子會那麽美,美得連太陽照在她身上,都溫柔了起來,美得連這邋遢的貧民窟,都幹淨了起來,美得連傅晚飛看了她慧黠的笑意,也都覺得自己聰明起來。

他腦中有點胡混混的,沈絳紅俏麗可愛,葉夢色清秀豔絕,鄢阿鳳愛嬌可人,嫣夜來溫柔慧黠,他也不知道究竟誰最漂亮,個個都那麽美,他都喜歡過,至少都喜歡看,但隻有鄢阿鳳,使他最近打一個噴嚏、打一個哈欠、睡覺前醒來後,第一件事都會想起她。

賴藥兒不知道傅晚飛這愣小子又在想些什麽。他隻是簡單地吩咐道:

“這位是閔夫人,你們叫嫣姐姐。”他補充道:“唐果,你負責看顧閔小牛。”

“我?”唐果抗議地叫了起來。

“我們這就去。”賴藥兒不理會他的反應。

“去哪裏?”唐果禁不住好奇的問。

“到蘿絲富貴小莊去。”

“去幹什麽?”這次輪到傅晚飛忍不住問:“蘿絲富貴小莊名字雖好聽,但在江湖上名聲實在不好。”

“去找鬼醫,算算閻王賬。”因為傅晚飛的問話,賴藥兒才答:傅晚飛至少還算是“半個”客人。

唐果一聽到這句話,幾乎足足跳了三丈高。

“找鬼醫算賬,”是天祥人所有擁戴賴神醫多年來的宏願,一直為“爹爹”賴藥兒所阻,而今不知怎的,賴藥兒還主動去找鬼醫的晦氣。

唐果覺得自己太幸運了,能“躬逢其盛”.日後回到天祥,可以大大有說頭了。

他生性本就喜歡鬧事,武功得天祥裏文抄公、文抄婆、張漢子所傳,三人的好鬥天性也同時傳給了這孩子。

他不知道這趟赴古亭山蘿絲富貴小莊找鬼醫黴氣是不是這位“嫣姐姐”促使的,要是,唐果願意叫她一千句一萬句“姐姐”。

古亭山。

蘿絲富貴小莊。

這個小小山莊真的很“富貴”.那是因為它出產各種各類珍奇罕見的草藥。

培植這些藥草的人,叫作“妙手回春”餘忘我,他種植這些藥草為的是濟世救人,可是現刻這些藥草全要付出極高的代價才能求得。

那是因為蘿絲富貴小莊已經換了主人。

現在的主人是“鬼醫”諸葛半裏。

這更換的過程很簡單:諸葛半裏囚禁或者殺了餘忘我,占據了他的產業,這些藥草便待價而沽,這地方也成了諸葛半裏六處居所行宮之一。

這地方無疑已成為近半年來正道中人最不想提起的一個地方;因為那兒住著鬼醫和他七八十個人見頭痛鬼見愁的弟子,為了幫忙守護這批藥材,天欲宮還派了俞振蘭屯兵駐守,而且鬼醫殺餘忘我侵占地盤的事,江湖上也沒有人出來主持公道,對明知其非不敢相斥的事,白道中人更不願提起這顆長在見不得人部位上的惡瘡。

賴藥兒今天的行動,便是要除掉這顆惡瘡。

賴藥兒一路上了古亭山,對山路兩旁的藥材藥草,正眼不望,那是因為他自己天祥木柵裏的藥物,要比這兒培植的珍貴得多了。

學醫跟學其他許多東西一樣,首先要天分,接著要有興趣,然後才是努力、機會與經驗。

賴藥兒並沒有把他醫人的方訣傳授給唐果,但唐果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一路上對著於醫藥一竅不通的傅晚飛炫耀自己在這方麵的認識:

“那,那披著黃色柔毛,花葉的小喬木,它的果核便叫鴉膽子,它的葉子部是奇數羽狀披針形,花朵成圓錐形,核果長卵形,顏色黑乎乎的,很容易辨別,它的用處可大著哩,能治痢抗瘧,還能外敷贅疣,雞眼,用時去殼取仁,以服囊或桂圓肉衝食,也可以用饅頭皮包裹吞服,不過萬萬不能將仁敲破,一旦敲破,嘿嘿,苦死了。”

他得意地笑兩聲,又見另一塊蛇紋的石塊,忙不迭地道:“快認準了,這便是花蕊石,很容易辨認的,形偏斜多異棱角,對光照之有閃星狀的亮光,可好看得很,最合你我練武的人使用,專治淤血,咯血、衄血、外傷出血,隻要研細服便行,是金創藥的必備成分。

說罷轉頭向賴藥兒咧嘴嘻地一笑:“爹爹,我說的對不對啊?

賴藥兒當然不是他生父,隻是天祥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對他以“爹爹”尊稱。

賴藥兒淡淡地道:“花蕊石先要以火烤,再研成細末,宜用陽火焙烘,功效更大。”轉首向轎中的嫣夜來揚聲道:“閔夫人。”

嫣夜來和閔小牛都坐在轎中,抬轎的是兩名從須腳城雇來的腳夫。賴藥兒這一呼喚,嫣夜來便撥開轎簾,露出了半張臉兒.問:“賴父吩咐。”

賴藥兒道:“蘿絲富貴小莊到了。”

就在這時,一隻小鬆鼠,自藥草畦地上躥跳過來,到眾人左側不遠,忽然不走動了。眾人看到,隻見鬆鼠後腳染紅了一片,似受了傷。

唐果一直都是老氣橫秋的。

可是他畢竟隻是個孩子。

他一看見小鬆鼠,眼睛就發著亮光,先說了一句:“可憐。”

又說了一句:“它受傷了。”

再說了一句:“我去看看。”

拋下一句話:“我去替它醫治。”不待賴藥兒同意便蹦跳著過去,小鬆鼠見生人走來,也不逃避,隻乖乖蹲著,眼球烏溜溜的,看似受傷頗重。

唐果小心翼翼地躡步走過去,想以雙手捧起鬆鼠,孩童的稚氣在他臉上彌漫,兩顆大門牙特別可愛。

小鬆鼠的尾巴蓬鬆而彎彎地勾在後麵,夕陽斜暉照在毛絲上。象一撒金光,晶瑩奪目。

在轎裏的閔小牛看了,忍不住想從轎裏溜出來,想摸一摸鬆鼠那可傲的尾巴才逞心:“唐哥哥,等等我。”

賴藥兒忽袖袍一卷,穩住了閔小牛,一麵沉聲喝道:“慢著。”

唐果立時頓住。

賴藥兒說得很慢,可是非常清晰:“鬆鼠要是腿部受傷剛才跳出來的姿勢不會這樣,現在蹲下去的姿勢也不會這樣。”

他冷冷地道:“所以這血不是它淌的,是別人塗上去的,鬆鼠沒有受傷。”

他頓了一頓接道:“鬆鼠是不會騙人的。”

唐果狐疑地道:“可是……”

賴藥兒接道:“人是騙人的,鬆鼠尾部沾有毒粉,你一碰它,它自己尾巴一揚,毒粉就會撒出,既害了你,也送了它的性命,你萬萬妄動不得。”

唐果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道:“我怎麽辦?”

賴藥兒即道:“要保它性命,則以快刀斬斷它尾巴,埋入鬼針草地裏一尺三分,日久毒自消散,再用我的‘大薊十灰散’塗敷,不會有礙。

隻聽一人道:“好個賴神醫。”

說話的是一個秀才模樣的人,背負雙手,一臉病氣,傅晚飛敕指怒罵道:“鬼醫,你好卑鄙,竟訓練小動物來害人!”

秀才笑了。

“你錯了。”賴藥兒道:“這等善良的動物,再訓練也不會害人。”

“你說對了。”秀才笑道:“我隻是把藥粉撒在它尾後,訓練它一見陌生人就匍伏不動罷了。”

唐果怒道:“鬼醫,你真不是人!”

秀才笑道:“又說錯了,鬼醫本來就不是人,而我也不是鬼醫。”

賴藥兒道:“他是人。他就是當年我錯救活了的‘窮酸殺手’茅雨人。”

秀才笑道:“十一年前你救了我,我現在想來,你的確救得很錯。”

賴藥兒道:“實在錯得很笨。”

茅雨人道:“都是你救了我,害得我在這十一年裏,不過害死了三四百個人,隻是日後到閻王殿裏,更多仇家,實在是害苦了我。”

賴藥兒慘笑道:“害死了三四百人。”

茅雨人笑道:“要是能害死你,少害一兩百人我也甘心,你是神醫,所謂醫者父母心,你總不忍心見我害死無辜的人,所以,最好成全我吧,給我害死吧。”

賴藥兒冷冷地道:“要取我性命,盡管出手。”茅雨人一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既暗算你不著,也不會是你對手。”

他斜乜著一對病眼道:“我知道你的個性,你生平隻救人,未曾殺過人,隻要我不先動你,你可不會殺我。”

傅晚飛喝道:“賴神醫不殺你,我…殺得了你!”

茅雨人搖手笑道:“要是殺了我,誰帶你們去見鬼醫?”

山路愈來愈陡。看來就算是蘿絲富貴小莊的主人,住在這樣的山崖上,也不會舒服到哪裏去。

夕陽也漸沉漸低。

一行人越爬越高。

唐果在輕撫掌中被切斷尾巴的鬆鼠,低聲道:“小斷小斷,你別怕痛,咱們在追太陽,不給太陽公公下山去,你看好不好玩?”原來他已給小鬆鼠取了個名字叫“小斷”。

茅雨人大笑道:“你如果真想追太陽,就該從崖上直接跳下去,就可以接著太陽了。

他的笑聲在荒山中驚起一樹黑鴉。

烏鴉叭叭亂叫.在斜陽殘照中驚飛四起。

其中一隻烏鴉,飛掠過嫣夜來的頭。

賴藥兒生怕累及轎夫,早早掃發二人口去,嫣夜來是抱著小牛跟在賴藥兒身旁走著的。

可是突然之間,賴藥兒的袖子似瀑布倒衝天而起,實實地拂中正要飛掠婿夜來頭上的黑鴉。

黑鴉“叭”地一聲,斜落崖下。

嫣夜來一怔道:“怎麽……”

賴藥兒沉聲道:“那烏鴉是給人用透明絲線縛住,扯放到我們頭上,它翅翼布滿毒粉,可不能讓它撒下。”

隻聽山陰暗處一人冷冷地道:“好眼力,烏鴉是真烏雞,卻不知如何給瞧破?”

賴藥兒道:“你以為家裏養的狗和山上嗥的狼叫聲會一樣的麽?一隻被控製飛行的烏鴉,翅翼撲打時候的不自然,隻要對飛禽走獸曾稍加留心觀察的人,都不難察覺。”

那人冷笑道:“我倒明知是毒不倒賴藥兒.隻是想毒倒他身邊的人,好在師父跟前有個交代,沒想到還是不成。”

賴藥兒也冷笑道:“你幾時拜了鬼醫為師?”

那人冷然道:“自從你救我轉活後。”

賴藥兒冷笑道:“我救得好。”

那人冷冷道:“可惜你隻是把我人救活,沒把我五官表情回複原狀,我還是一樣恨你一輩子。

原來這人便是“惡人磨子”沙蛋蛋,七年前,沙蛋蛋因為殺人太毒,手段過於殘酷而方法又過於下流,被黑白二道的六名高手圍攻,終於被“離合神光”擊中臉門,以致五官創毀,倉皇逃脫後。已奄奄一息,適給賴藥兒路過救活,雖保住性命,但五官臉肌。已完全失去表情,肌肉已經僵死。

賴藥兒救他的時候,隻本著父母心的救治,卻不知此人就是沙蛋蛋。

沙蛋蛋複元之後,偷偷離開天祥,找那六名高手暗施偷襲,逐個擊破,用盡殘酷辦法,把仇人淩辱折磨致死,還把仇人一家老幼,肢解分屍,這件事令武林人為之發指,沙蛋蛋怕又被人圍剿。便投入“天欲宮”,取得靠山,繼續胡作非為。

賴藥兒也就是因為救錯了“惡人磨子”沙蛋蛋、“夜鷹”烏啼鳥、“窮酸殺手”茅雨人這等敗類,以致痛下誓言,再也不願醫治武林中人。

賴藥兒道:“你最好恨得過來殺了我。”

沙蛋蛋道:“我殺不了你。”

唐果忽道:“鬼醫也醫不好你死繃繃的眼耳口鼻,為何你又不去殺他。

沙蛋蛋道:“因為我欺善怕惡。”

賴藥兒揚聲道:“在樹上那一個,也該出來了。”

隻見昏暮中一截樹幹忽然會“動”了起來,原來那不是樹,而是一個人。

這人在暮色裏看不清楚,但見他輪廓在昏暗中崢嶸分明,竟如鷹鷲一般。

這人走出來後,就在仄徑上來回逡巡地走了幾回,並不作聲。

賴藥兒道:“夜鷹?”

那人這才停下,一旦靜立不動,又似一截奇異的枯樹一般。

賴藥兒一向平和清澈的眼睛忽然發出厲烈的光芒:“烏啼鳥,你別裝蒜了,你化了灰我都認得你!”

唐果跳起來道:“他。他就是夜鷹!”

“夜鷹”烏啼鳥可能是賴藥兒救活的人中最無恥的一個,六年前,他假以悔過飲泣打動賴藥兒出手相救,一旦康複,窺賴藥兒和天祥高手不在的當兒,強奸了一位天祥女子,還殺掉兩個企圖阻止的農民,天祥中高手張一人奮勇抵抗,打跑了他,但也壯烈犧牲。

天祥人無不恨這“夜鷹”烏蹄鳥入骨。

賴藥兒也從此才真正下了決心,絕不替武林中人治病。

烏啼鳥微一欠身,道:“想找鬼醫,跟我來吧。”領先而行,沙蛋蛋和茅雨人卻留在後頭,看來是要押後監視。

傅晚飛握緊拳頭道:“來就來,怕了麽?”唐果羚羊般彈跳著,緊躡烏啼鳥背後,似生怕給他溜了。

賴藥兒忽然將長袖如水流般撒去。

袖子在半空卷住唐果。

唐果不明所以,卻聽賴藥兒道:“繞道過去。”

然後轉身向烏啼鳥沉聲道:“你在鞋底撒下‘滅絕迎風粉’,故意踩在地上,隻要一有人走過帶起風勢,毒粉自然揚起,沾著皮膚即入毛孔,你自己卻先服下解藥,這等害人技倆,是諸葛半裏教的了?”

隻聽山上自黑夜裏傳來一人啞聲笑道:“不錯,除了我,誰還能想出那麽精彩的毒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