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滿了密雲,一卷又一卷,一層又一層,堆疊到天邊。時過春分不久,天氣還是很寒的,此刻又近晚了,昏冥間有一種陰鬱的氣象,但始終欲雨未雨,欲雪未雪。

該到哪裏去投宿呢?卜者背著包袱,撐著白布的旗杆,在這看來正蘊著一場大雨雪的荒地裏,稍有些躊躇。

這時候,他便看到暮色灰蒙蒙處,有一點暖黃的火光。盡管火光很遠,也很微弱,他心頭也似被火光分沾得那點溫暖了:是旅人吧……

他往火光處覓去,看見一座殘舊的破廟,火光的暖意更濃了。忽然間,他站住,感覺到一股不可言語也無從躲藏的殺氣。他看了看天色,空氣中有一些雨絲已透進他脖子裏來。他伸出手掌,看了看掌心,露出深思的神情。

“要來的,總是躲不掉的。”他想,假使這荒地裏旅人的篝火,引他進入了命定的破廟,那麽,這陰霾密布的雷雨,就狠狠地下它一場吧。

他大步走進了破廟。

破廟裏有幾個人,或坐或臥。他才走到廟前石階,占卜的旗杆上纏的銅鈴,輕輕的搖了幾下,一個樣貌和氣器宇軒昂的中年人起身招呼道:“嗨,老鄉,打哪兒來的,一起來暖和暖和吧……”遂而看見來人的衣著打扮與那白布旗杆,怔了一怔,遂笑道:“原來是算命的先生……寫什麽……是布衣神相……,啊哈哈,占卜的先生請進來湊合吧。

卜者走到廟門側邊,拍拍衣服上塵沙,笑道:“如蒙不嫌,便打擾了。”

那中年人身邊有一位婦人,低俯蛾眉,沒有說話,她身邊一個孩童,卻以骨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旁邊還有個老漢。

那中年人說:“什麽話嘛?這廟又不是咱家的……這年頭盜賊四起,饑民匪結,多幾個人一起,結伴是最好不過的事。

卜者笑笑,把旗杆靠牆角放置了,這時,那婦人稍用眼尾瞥了一下,又垂下了頭,就這樣一瞥間,卜者心裏也暗歎:這婦人好美;卻還是沒有把她容貌看清楚。

中年人笑道:“這是荊內。那婦人沒有抬頭,隻是把衣袖福了福,算是行禮。

中年人用手拍了拍婦人身邊的孩子,“這是小兒.叫石頭兒。很皮。”然後指了一指那老漢,說:“泰伯,我當他是長輩。

那老人慌忙道:“我隻是奴才,主人一直待我好。

卜者笑笑,將包袱擔放下,整理東西,中年人談話的興致倒是頗好,問道:“你一人出來鄖陽麽?……“舉目見卜者布旗杆上寫“神相李布衣”,也沒看下聯,就笑說:“最近江湖上出現了一個神相卜者,聽說靈應異常,直如神仙轉世,丈才武功都很不凡,就叫做李布衣,哈哈……一下子,各地都出了數不清的‘布衣神相’。人人都叫李布衣,也不知哪個是真,到底有沒有真的……”中年男子越說越開心,撫腹長笑,那少婦用手碰了他一下,白了他一眼。表示不悅,也提醒她丈夫顧慮到人家。

那中年男子也覺得自己未免無禮,稍微收斂了一下,笑問:“先生尊姓?

卜者笑笑:“姓李。”他正找到一塊較無塵垢處傍火盤膝坐下。卸下行囊。

那中年男人眉開眼笑:“果真姓李?又想笑下去,並想逗妻子一齊笑,可是妻子不笑,還白了他一眼,他也笑不下去了,說:“我姓項,叫項笑影,就是喜歡嘻嘻哈哈,一輩子無所謂,也不知死裏逃生了幾次,也挺快活的,隻要小意對我好,三口子在一起。其樂也融融……”說到這裏,他生怕卜者不知,補充說:“小意就是荊內。

少婦薄嗔含羞地橫了她丈夫一眼,似怪他多事,把什麽東西都向外人說出來,又似有些不安。卜者笑道:“項兄妻賢子孝,自當歡喜。

項笑影笑著摸摸肚子:“是啊,”映著水光端詳卜者,微訝道:“兄台年紀也不大啊,怎麽當起跑江湖看相的來了?是真的姓李嗎?”

卜者微微笑道:“不僅姓李,恰巧也叫布衣。

項笑影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李兄弟的金字招牌。我不該問的,真是該罵,你知道,我這天生下來命福兩大,憑一口氣掙回來的,不大相信命運這回事。……不過李兄前來躲這場雨,倒讓我這饒舌的人舒快多了。

那小孩子瞪起回溜的眼睛,跑到他麵前,問:“你是誰?怎麽上街帶玲鐺?”眾人都笑了。

卜者李布衣笑著用手擰一擰孩子的臉,道:“叫什麽名字?”

那小孩紅撲撲著臉。天真可愛:“剛才都說了。叫石頭兒呀。”李布衣笑著拍拍他腮兒,眼光驟然觸及小孩的額上,凹陷了一大塊,還發出青黑的顏色,臉色一沉,問:“這兒,是不是摔傷的?”

石頭兒把嘴兒一撇,摔開他的手說:“我可沒頑皮,也沒到處跑,你說石頭摔傷,娘就不給石頭兒玩去了。”一麵說一麵偷看母親,看來他倒不怕父親。

李布衣微微“哦”一聲,正待有話要說,忽聽背側廟字梁柱的地方,一人漫吟道:“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劄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李布衣隨聲望去,隻見一個劍眉星目、荷葉唇片的公子模樣的人,倚在柱邊,一副憂傷感懷的樣子,眉字間又很倔傲。李布衣知他吟的是錢瑞文的《未展芭蕉》,如“東風”指的是自己,不悅之意已甚為明顯,隻見那公子身側,有個童稚女,梳了四條小辮子,一直望著自己,眼睛活像水裏的遊魚般,很是可愛。隻聽背後那少婦罵小孩子道:“小石頭,怎麽沒規沒矩的,可沒有理睬你。

小孩無端受了罵,有些委屈,嘴一撇便想撒聲哭,項笑影笑著拍撫著他道:“算了,算了,小孩子家亂說話,就別氣擰。

李布衣笑問:“那位相公敢情是跟你們一道的?…

項笑影很高興地道:”是啊,這兩天才一道的。我們在山路上偶遇,您看,他一個人帶一個小女孩,咱們夫婦也有一家人家、一個小孩,不恰好結伴而行麽?天造地設哪裏找啊?”

李布衣微笑向那公子:“公子怎麽不過來一起焙烘?不是嫌我這個鄉野粗人壞了公子清興吧?

那公子淡淡地道:“濁世洪流何處去?世上粗俗人,何處沒有?我都習以為常,你這算命哪裏擾得了我?我會武功,要冷就冷,要熱就熱,不用烤火。”說著神誌十分傲慢。

項笑影將串著的烤雞轉一轉,笑道:“這位公子叫湛若飛,武功也真好,年少藝高的,我小時也會兩下子,就還不如他,所以那就乖乖的靠火邊坐。

李布衣也微笑道:“那小姑娘呢?是湛公子妹妹吧?湛公子內力高,不必烤暖,小姑娘總要吧?”

項笑影笑道:“是籲,我也這般說。”回首向那小女孩招手道:“來啊,小姑娘,一起來烤火啊。”石頭兒跟那小女孩較熟絡,便想過去拖她的手過來,那小女孩固執地搖頭,有些畏怯的望向湛若飛。

湛若飛神色冷淡,也不說話。

那少婦即是項夫人看不過眼,哺哺地道:“自己凍死不要緊。教小孩子也連累了,算什麽才子英雄?”

湛若飛一聽,臉上露出傷心的神色,向小女孩道:“阿珠,去吧。”那叫阿珠的小姑娘就歡天喜地湊過來了。李布衣微感詫異。發覺湛若飛從來就沒望過項夫人一眼。

項笑影笑著說:“不過,這阿珠小姑娘不是湛公子的妹妹。

李布衣有詢問之色:“哦?……”

項笑影果然自動說下去:“我們聽湛公子說,這小姑娘是一月前在一處被屠的村落中救得的,據說那村子裏的人,因為朝廷來了個不知名的大官,對府裏的娘兒厭了,沒啥意思,竟到民間來恣意胡為,**燒殺,邊防軍官江彬在那大官兒所過之處,將該地的人們殺盡,取其金銀,一方麵中飽私囊,一方麵避免風聲外泄,對朝廷有不良影響……”

說到這裏。項笑影可有些激動起來了。搖著肚皮道:“我說,這些狗官,也未免大過分了……”

項夫人將柔荑搭在她丈夫肩上,悠悠地道:“今日咱們逢的是什麽亂世?你說這些話,從不體會我,也為小石頭兒想想……”

項笑影對他夫人的話似無不依從,眼光仍有憤色,但向夫人歉意一笑。改個話題:

“…??湛公子好心,路過將這弱小無依的孩子救出來。”

李布衣微微笑道:“而……你們又恰巧碰見……”忽覺背後一陣寒意,直如芒刺,回頭卻見那叫阿珠的小女孩子轉開了眸子。

項笑影哈哈笑道:“湛公子文武全才……李兄。如果不嫌我等負累,不妨一道結伴而行,在這險惡處裏倒一路平安哩……”說著又摸摸肚子。

李布衣微怔而問:“請恕冒昧問一句:項兄的肚於是否不適?”

項笑影怔了一怔,大笑道:“哦……不是的!李兄誤會了……”講到肚子,他又要長篇大論起來:“想當年,不怕李兄見笑,我也舞過刀,弄過槍,自覺肌肉賁張,腹肌繃緊,這幾年來;有了小意……一開心,就發胖了,真是……”說著又去摸肚子。

李布衣含笑道:“哦,是這樣的……”

那項夫人含薄嗔向丈夫道:“你這是說我害你發胖了是不是?”項笑影忙說不是,項夫人向李布衣微含羞道:“他現在呀,最怕發胖,才叫先生見笑了,以前他呀,還愛漂亮,拿著麵銅鏡照呀照,天天修他那把胡子,後來我不許,他才狠起心把胡子剪了……先生你撥個空暇,還是跟他這種人看看相吧,免得他這般顧影自憐,現在最擔心便是肚子發胖哩……”

項笑影笑得眼淚都擠出來了:“你還說我把什麽事都亂說出去。現在是誰把這些說的?

李兄李兄,她呀,覺得我照鏡子時比看她多,才不許我看的,我也依她了,可是這肚子……

哎呀中年男子哪個不怕發胖哪……她還要說我,李兄,你說,這……”

李布衣看這兩夫婦,覺得火光很溫暖,便說:“兩位情深,令人欲羨。”忽聽一聲冷笑,是從那書生處傳來的。

廟外已近暮落,密雲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