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嘴角邊頗有淒苦悲憫之意,料想自身劇毒難

愈,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說道:“大師大何言語,請說不妨。wWW!QuanBeN-XiaoShuo!COm”

天竺僧道:“這情花的禍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與情結,害與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

種,與那毒物牽纏糾結,極難解脫,縱使得了絕情穀的半枚丹藥,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

士揮慧劍,斬情絲,這毒不藥自解。我們上絕情穀去,不過是各盡本力,十之**,卻須居

士自為。”楊過心想:“要我絕了對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

淨。”口中隻得稱謝:“多謝大師指點。”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穀去徒勞跋涉,但

想這幹人義氣深重,決不肯聽,說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楊兄弟,你安心靜養,決沒錯兒。咱們明日一早動身,盡快回來,待驅

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楊過一怔,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

說不清楚,隻得隨口答應了,見三人辭出,掩上了門,便又閉目而臥。

這一睡又是幾個時辰,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已是黎明。楊過數日不食,腹中饑餓,

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吃,吃得兩塊,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接著呀

的一聲,房門輕輕推開。

這時床頭紅燭尚□著一寸來長,兀自未滅,楊過見進來那人身穿淡紅衫子,俏臉含怒,

竟是郭芙。楊過一呆,說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在床前的椅

上一坐,秀眉微豎,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話不說。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甚麽話麽?”郭芙說道:“不

是!”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著□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見她神有

異,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為了何事,又問:“郭伯母產後平安,已大好了罷?”郭

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冷冷的道:“我媽媽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心。”

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今日竟給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氣

漸生,心道:“你父親是郭大俠,母親是黃幫主,便了不起麽?”當下也哼了一聲。郭芙

道:“你哼甚麽?”楊過不理,又哼了一聲。郭芙大聲道:“我問你哼甚麽?”楊過心中好

笑:“畢竟女孩兒家沉不住氣,我這麽哼得兩聲,便自急了。”說道:“我身子不舒服,哼

兩聲便好過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說八道,成天生安白造,當真是卑鄙小人。”

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罵,心念一動:“莫非我哄騙武氏兄弟的言語給她知道了?”

見她雖然生氣,但容顏嬌美,不由得見之生憐。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麽?”郭芙低沉著聲音道:“你跟他們說些甚麽

了?親口招認給我聽聽。”楊過笑道:“我是為了他們好,免得他們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

傷了老父之心。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把你誇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兒家清

清白白的名聲,能任你亂說得的麽?”說到這□,語聲哽咽,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楊過低頭不語,心中好生後悔,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對武氏兄弟越說越得意,卻沒想

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聲,總是自己言語輕薄,闖出這場禍來,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更是惱怒,哭道:“武老伯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

過,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我,這話可是真的麽?”楊過暗暗歎氣:“武三通這人也真不

知輕重,這些話又何必說給她聽?”當下無可隱瞞,隻得點了點頭,說道:“我胡說八道,

確是不該,但我實無歹意,請你見諒。”郭芙擦了擦眼淚,怒道:“昨晚的話,那又為了甚

麽?”楊過一怔,道:“昨晚甚麽話?”郭芙道:“武老伯說,待治好你病後,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幹麽仍不知羞的答應?”楊過暗叫:“糟糕,糟糕!原來昨晚這幾句話也

給她聽去了。”隻得辯道:“那時我昏昏沉沉的,沒聽清楚武老伯說些甚麽。”

郭芙瞧出他是撒謊,大聲道:“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

有這等事麽?”楊過給她問得滿臉通紅,大是狼狽,心想:“與郭姑娘說笑,不過給人說一

聲輕薄無賴,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罷了。但我謊言郭伯母暗中授藝,此事卻可大

可小,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忙道:“郭姑娘,這都怪我出言不慎,請你遮掩則個,別

讓你爹爹媽媽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還怕爹爹,怎敢捏造謊言,辱我母親?”楊過忙

道:“我對伯母決無不敬之意,當時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絕念死心,以致說話不知輕重……”

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對兩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

死了心,永遠不再見麵,這份怒氣恕氣如何能抑製?又大聲問道:“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

帳。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去啦?”

楊過道:“是啊,快請靖伯伯過來,我正要跟他說。”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

啦。你……你這無恥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換解藥。好啊,你的性命值錢,我妹妹的性命便

不值錢。”楊過一直暗自慚愧,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心中卻是無愧天地,朗聲道:“我一

心一意要奪回令妹,交於你爹娘之手,若說以她去換解藥,楊過絕無此心。”郭芙道:“那

麽我妹妹呢?她到那兒去啦?”楊過道:“是給李莫愁搶了去,我奪不回來,好生有愧。隻

要我氣力回複,一時不死,立時便去找尋。”

郭芙冷笑道:“這李莫愁是你師伯,是不是?你們本來一齊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楊

過道:“不錯,她雖是我師伯?可是素來和我師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

地又會聽你的話,抱了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楊過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別瞎

說,我楊過為人雖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個『焉有此意』!是你師父親口說

的,難道會假?”楊過道:“我師父說甚麽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滿麵的道:“你師父親口跟朱伯伯說,你與李莫

愁同在那荒穀之中,請朱伯伯將我爹爹的汗血寶馬送去借給你,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穀

去……”楊過驚疑不定,插口道:“不錯,我師父確有此意,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

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但這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搶著

道:“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給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還說不致害了我妹

妹。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你幼時孤苦伶仃,我爹媽如何待你?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養

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將仇報,勾引外敵,乘著我爹爹媽媽身子不好,竟將我妹

妹搶了去……”她越罵越凶,楊過一時之間那能辯白?中毒後身子尚弱,又氣又急之下,咕

咚一聲,倒在**,竟自暈了過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方自悠悠醒轉。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說道:“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

羞恥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難容於天地之間了罷?”當真是顏若冰寒,辭如刀利。楊過

長歎一聲,說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絕情穀去?”郭芙道:“你身上

毒發,行走不得,這才請你師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

說,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楊過道:“好好,你愛怎麽

說便怎麽說,我也不必多辯。我師父呢?她到那□去啦?”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師父也不是好人。”楊過大

怒,坐起身來,說道:“你罵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臉上,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你卻怎敢說我

師父?”郭芙道:“呸!你師父便怎麽了?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楊過心道:“姑姑清

澹雅致,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如何能口出俗言?”於是也呸了一聲,道:“多半

是你自己心邪,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這時給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衝上心口,說道:“她

說:『郭姑娘,過兒心地純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說:『你們原是天生……

天生……一對!你叫他忘了我罷,我一點也不怪他。』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說甚麽那是

淑女劍,和你的君子劍正是……正是一對兒。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麽?”她又羞又怒,將小

龍女幾句情意深摯、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語氣卻已迥然不同。

楊過每聽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腦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龍女何以有此番言語,過

了一會,聽得郭芙話已說完,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忽發異光,喝道:“你撒謊騙人,我師父

怎會說這些話?那淑女劍呢?你拿不出來,便是騙人!”郭芙冷笑一聲,手腕一翻,從背後

取出一柄長劍,劍身烏黑,正是那柄從絕情穀中得來的淑女劍。

楊過滿腔失望,急得口不擇言,叫道:“誰要與你配成一對兒?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

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驕縱,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順,趨奉唯謹,那□受

得這樣的重話?她轉述小龍女的說話,隻因楊過言語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說出,豈知他竟如

此回答,聽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

按劍柄,便待拔劍斬去,但轉念一想:“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我偏說一件事情出來,教他

聽了氣個半死不活。”

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刷的一響,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

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說道:“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

有,就隻一件事不妥。”楊過道:“甚麽不妥?”郭芙道:“隻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

道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過怒道:“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們暗中來

往?”郭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有些話兒,我女孩兒

家不便開口。”楊過越聽越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

你的嘴。”郭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一個冰清玉潔的

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楊過鐵青了臉,喝道:“你說甚麽?”

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

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相見,就由我去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

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那兩個道士一個叫趙誌敬,一個

叫尹誌平,可是有的?”楊過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道:“我吩咐下人,給

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

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楊過哼了一聲,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鬥劍亦非奇

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隻見兩人已經收劍不鬥了,但還在鬥口。

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姓尹的並不抵賴,隻怪他不該大聲叫嚷……”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麽怎樣怎樣?”郭芙臉上微微一

紅,神色頗為尷尬,道:“我怎知道?難道還會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

才知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反手一記,拍的一聲,郭芙

臉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手甚重,隻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邊麵頰登時紅腫,若

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受過此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便向楊過頸中刺去。

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

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處我焉能再留?”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

冷笑一聲,左手回引,右手□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隻見床頭又有一劍,搶過去一把抓起,拔出劍鞘,便往楊過

頭上斬落。楊過眼見寒光閃動,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淑

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當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

脫手落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毒已極,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

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見怪。”但見他坐倒在地,再無力氣抗禦,隻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

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勁,揮劍斬落。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卻走錯了方向。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餘

裏,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楊過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

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在襄陽周圍三四十裏內兜圈子找尋。紅馬雖快,但荒穀極是隱僻,

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

鬥,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楊過遇上勁敵,欲待暗中相助,於是下馬將紅

馬係在樹上,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觀看楊過對敵。

這一偷看不打緊,隻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將郭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

妻子”,而把郭靖夫婦叫作“嶽父嶽母”。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夫

婦已招他為婿,暗中傳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許他們再見郭芙。他每說一句,

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雷擊,心中胡塗,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都變過了。若是換作旁

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但小龍女心如

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塵,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胡說

八道,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眼見武氏兄弟不敵,她

自傷自憐,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到歎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龍女並不答

應,掩麵遠去。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錯,也沒深究。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紀已過二十,

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點不知,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與

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

說,自是為了怕我傷心,唉,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為

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

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

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隻教我心亂意煩。”

想了一陣,意念己決,雖然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於是連夜馳回襄陽,

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穀中去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但郭靖、黃蓉未曾康複,兀自亂成一團。朱子柳文武全

才,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起了城防重任。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

他去交給楊過,說甚麽要楊過快到絕情穀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隻把朱子柳

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雲。他追問幾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願多講,隻說快去快去,遲得

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隻想:“讓妹妹在絕情穀去耽上幾日,並無大礙,這是

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會出力。”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

說得清楚,珠淚已滾滾而下,當即奔向臥室,倒在**淒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怎明白她說些甚麽,但“遲

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句話卻非同小可,心想隻有到那荒穀走一遭,見機行事

便了。出得門來,汗血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

卻又躲得人影不見。朱子柳暗暗歎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不是說話不明不白,便

是行事神出鬼沒。

他掛念楊過的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幾名丐幫弟子,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逕到那荒穀

察看,隻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運氣衝穴,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

心想“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錯,於是急忙救回襄陽,適逢師叔天

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哭了一陣,越想越是傷心,眼淚竟不是不能止歇。她這一哭,衣襟全濕,

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手指碰到了淑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

他們配成一對兒,也是一件美事。”她癡愛楊過,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無不甘為,於是翻

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逕自來找郭芙。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掀開窗戶,躍進她房中,將

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一對”雲雲,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劍交

給了郭芙,回頭便走。郭芙聽得摸不著頭腦,連問:“你說甚麽?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

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回來。”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

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

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癡,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的話聲:“你開口小龍女,閉口小龍女,有一天半日

不說成不成?”小龍女吃了一驚:“是誰在整天說我?”當下停步傾聽,卻聲得另一個聲音

乾笑數聲,說道:“你偏做得,我就說不得?”先一人道:“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眾多,

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全真教聲名何在?”後一人道:“嘿嘿,你居然還會想到我全真教的

聲名?那晚終南山玫瑰花旁,這**滋味……哈哈。”說到這□,隻是乾笑,再也不說下去

了。

小龍女更是吃驚,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卻讓這兩個道士瞧見了?”從

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尹誌平與趙誌敬,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

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隻聽尹誌平氣忿忿的道:“趙師兄,你日晚不斷的折磨我,到底為了甚麽?”趙誌敬

道:“你自己明白。”尹誌平道:“你要我幹甚麽?我都答應了,我隻求你別再提這件事,

可是你卻越說越凶。是不是要我當場死在你麵前?”趙誌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

忍不住,不說不行。”

尹誌平聲音突然響了一些,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

仙的時光?”這兩句話甚是古怪,趙誌敬並不答話,似要冷笑,卻也笑不出來。隔了好一會

兒,尹誌平喃喃的道:“不錯,那晚在玫瑰叢中,她給西毒歐陽鋒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

終於讓我償了心願。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賴,倘若我不說,你也不會知道,是不是?我跟你

說了,你便不斷的煩擾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後悔,不,一點也不後悔……”說

到後來,語聲溫柔,就似在夢中囈語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腦中便似轟轟亂響:“難道是他,不是我心

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會,他說謊,一定是過兒。”

隻聽得趙誌敬又說起話來,語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點也不後悔。你本來不用

跟我說,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歡,非跟一個人說說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說,無時無

刻不提醒你,但你怎麽又怕聽了呢?”突然聽得牆壁上發出砰砰幾聲,原來是尹誌平以頭撞

牆,說道:“你說好了,都說出來好了,說得讓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

趙師兄,你要做甚麽我都答應,隻求你別再提了。”

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

然聽著尹趙二人說話,但於他們言中之意一時竟然難以領會。

隻聽趙誌敬冷笑幾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不定,墮入了魔障,那便須以

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

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尹誌平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厭她憎她?”突然提高

聲音說道:“哼,你不用說得好聽,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會不知?你一定對我妒忌,二來

心恨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

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楊過,楊過。”說到這名字的

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隻要有人說著他的名

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隻聽趙誌敬也提高了聲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這小雜種好好吃一番苦頭,難消心頭

之恨,哼哼,隻是……”尹誌平道:“隻是他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敵手,是不是?”趙

誌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為奇?但教撞在我手□,哼哼!咱

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還會怕這小子?尹師弟,你好好瞧著,我不會讓他舒舒

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壞了他兩個招子,便是斷了他雙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讓

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那也有趣得緊啊。”

小龍女打了個寒噤,若在平時,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劍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時懊

悶欲絕,隻覺全身酸軟無力,四肢難動。

又聽尹誌平冷笑道:“你這叫做一廂情願。咱們的玄門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

左道。”趙誌敬怒罵:“狗東西,全真教的叛徒!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連人家的武

功也讚到天上去啦!”尹誌平連日受辱,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罵我甚麽?須知做

人不可趕盡殺絕!”

趙誌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隻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前任掌教馬師伯、現

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而尹誌平確也始終不敢反抗,這時

聽他竟然出言不遜,心想若不將他製得服服貼貼,自己的大計便難以成功,當下踏上一步,

反手便是一掌。

尹誌平沒料他竟會動手,急忙抵頭,拍的一響,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頸之中,身子一

幌,險些兒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長劍,挺劍刺出。趙誌敬側身避過,冷笑道:“好啊,

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說著便拔劍還擊。尹誌平低沉著嗓子道:“給你這般日夜折磨,

左右也是個死,不如今日讓你殺了,倒也乾脆。”說著催動劍招,著著進逼。他是丘處機的

首徒,武功與趙誌敬各有所長。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一動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

鬱積在心,此時隻求拚個同歸於盡,趙誌敬卻另有重大圖謀,決不肯傷他性命,是以二三十

招一過,趙誌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大處下風。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鬥劍,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趕來,見小龍

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聲:“龍姑娘!”小龍女呆呆出神,竟是聽而不聞。郭芙好奇心起,

不即進屋,也在窗下一站,隻聽得趙誌敬伸劍左攔右架,口中卻在不乾不淨的譏嘲笑罵,竟

是語語都侵涉到小龍女身上。

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頭待要走開,卻見小龍女仍是

呆呆的站著,似對二人的汙言穢語絲毫不以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聲問道:“他們的話可

是真的?”小龍女茫然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是真的。”郭芙頓起輕□

之心,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尹趙二道在激鬥之際,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當的一響,兩柄長劍一交,便即分開,

齊聲問道:“是誰?”小龍女緩緩的道:“是我。”尹誌平全身打個寒戰,顫聲道:“你是

誰?”小龍女道:“小龍女!”

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誌平呆若木雞,連趙誌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勝關英雄宴

上,隻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受了重傷,此後將養多日方愈,跟她動手,實無招架餘地。他

萬料不到小龍女竟也會在襄陽城中,適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均已給她聽見,一時之間嚇得魂

飛魄散,隻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誌平心情異常,卻沒想到逃命,伸手推開了窗子。隻見窗外花叢之旁,俏生生、淒冷

冷的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當世豔極無雙的小龍女!

尹誌平癡癡的道:“是你?”小龍女道:“不錯,是我。你們適才說的話,句句都是真

的?”尹誌平點頭道:“是真的!你殺了我罷!”說著倒轉長劍,從窗中遞了出去。小龍女

目發異光,;中淒苦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隻覺便是殺一千個、殺一萬個人,自己也已

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深愛楊過,眼見長劍遞來,卻不伸手去接,隻是茫然

向尹趙二人望了一眼,實是打不定主意。

趙誌敬瞧出了便宜,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隻怕是瘋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伸手挽

住了尹誌平的胳臂,獰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殺你呢!”用力一拉,搶步出門。尹

誌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沒了力氣,給他一拉,踉踉蹌蹌的跟了出去。趙誌敬展開輕功,提

氣急奔。尹誌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數丈後,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兩人投師學藝還均在

郭靖之前,這一發力,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邊。

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領頭的丐幫弟子認得尹趙二人,知他們是

全真高士,論輩份還是郭靖的師兄,聽趙誌敬說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時城外並無敵軍來

攻,當即下令開城。城門開得剛可容身,尹趙二人一躍便到了城外。領頭的丐幫弟子讚道:

“好俊的輕身功夫!”待要閉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閃,似有甚麽人出了城。他大吃一驚,問

道:“甚麽?”那人影早已不見。他縱到城門口向外望時,此時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

朧朧的瞧不清楚,那□瞧到有人?他回身詣問,旁人均說沒瞧見甚麽。他揉了揉雙眼,暗

罵:“見鬼!”看來是連日辛勞,眼睛花了。

尹趙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數裏才放慢腳步。趙誌敬伸袖抹去額頭淋漓大汗,叫道:

“好險,好險!”回頭向來路一看,不由得雙膝酸軟,險些摔倒,原來身後十餘之外,一個

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呆呆的望著自己,卻不是小龍女是誰?趙誌敬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聲,脫口大呼,隻道早已將她拋得無影無縱,那知她始終跟隨在後,隻是她足下

無聲,自己竟然毫沒知覺,當下拉住尹誌平的手臂提氣狂奔。

他一口氣奔出十餘丈,回頭再望,隻見小龍女仍然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相距三四丈遠

近。趙誌敬六神無主,掉頭又跑,他卻不敢時時向後返視,因每一回顧,心中多一次驚恐,

雙腿漸漸無力,說道:“尹師弟,她此時若要殺死咱們二人,可說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

惡陰謀。”尹誌平惘然道:“甚麽另有奸惡陰謀?”趙誌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

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醜行,打得我全真派從此抬不起頭來。”尹誌平心中一凜,他此時

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龍女提劍要殺,決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師

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敗,卻是萬萬不可,想到此處,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

了,當下腿下加勁,與趙誌敬並肩飛奔。

兩人隻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總見小龍女跟在數丈之外。古墓派

輕功天下無雙,小龍女追蹤二人可說毫不費力,隻是她遇上了這等大事,實不知如何處置才

是,隻好跟隨在後,不容二人遠離。

尹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但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不免將她的用意越猜越惡,驚懼

與時俱增,從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後未刻,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饒是二人內力

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氣喘籲籲,腳步踉蹌,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時烈日當空,天

氣炎熱,兩人自□至外全身都已汗濕。又跑一陣,兩人又饑又渴,眼見前麵有一條小溪,不

禁都橫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無法。”撲到溪邊,張口狂飲溪水。

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遊,也掬上幾口清水喝了。臨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

白衣少女,雲鬢花顏,真似淩波仙子一般。小龍女心中隻覺空蕩蕩地,傷心到了極處,反而

漠然,順手在溪邊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鬢邊,望著水中倒影,癡癡的出神。

尹趙二人一麵喝水,一麵不住偷眼瞧她,見她似神遊物外,已渾然忘了眼前之事,兩人

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站起,躡步走到小龍女背後,一步步的漸漸走遠,數次回首,見她始終

望著溪水,於是加快腳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兩人隻道這次真正脫險,那知尹誌平偶一返顧,隻見小龍女又已跟在身後。尹誌平臉如

死灰,叫道:“罷了,罷了!趙師哥,咱們反正逃不了,她要殺要剮,隻索由她!”說著停

住了腳步。趙誌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應得,我幹麽要陪著你送終?”拉著他手臂要

走。尹誌平心灰意懶,不想再逃。趙誌敬又是害怕又是憤怒,鬥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記耳

光。尹誌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龍女見兩人忽又動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時,迎麵馳來兩騎馬,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古信差。趙誌敬心念一動,低聲

道:“搶馬!咱們假裝打架,別引起小龍女疑心。”當即揮掌劈去。尹誌平舉手擋開,還了

一掌,趙誌敬退了幾步,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兩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馬呼叱。尹趙二

人突然躍起,分別將兩名蒙古兵拉下馬背,擲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馬,向北急馳。

兩匹馬都是良馬,奔跑迅速。兩人回頭望時,見小龍女並未跟來,這才放心。向北馳出

十餘裏,到了一處三岔路口。趙誌敬道:“她見二馬向北,咱們偏偏改道往東。”□繩向右

一帶,兩騎馬上了向東的岔道。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小市鎮上。

二人整日奔馳,粒米未曾入口,疲耗過甚,已是饑火難熬,當即找到一家飯鋪,命多計

切盤牛肉,拿三斤薄餅。趙誌敬坐下後驚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險,猶有餘悸,隻不知小龍女

何以總是在後跟隨,卻不動手。尹誌平臉如死灰,垂下了頭,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與薄

餅送了上來,二人舉筷便吃,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吵嚷起來,有人大聲喝道:“這兩匹

馬是誰的?怎地在此處?”呼叫聲中帶有蒙古口音。

趙誌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隻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八名兵卒,指著尹趙二人的坐騎

正自喝問。飯鋪的多計驚呆了,不住打躬作揖,連稱:“軍爺,大人!”

趙誌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滿腔怒火正無處發□,見有人惹上頭來,當即挺身上前,

大聲道:“牲口是我的!幹甚麽?”那軍官道:“那□來的?”趙誌敬道:“是我自己的!

關你甚麽事?”此時襄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大宋百姓慘遭屠戮欺壓,那有人敢對蒙

古官兵如此無禮?那蒙古軍官見趙誌敬身形魁梧,腰間懸劍,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買

來的還是偷來的?”

趙誌敬怒道:“甚麽買來偷來?是道爺觀中養大的。”那軍官手一揮,喝道:“拿下

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圍了上來。趙誌敬手按劍柄,喝道:“憑甚麽拿人?”那軍官

冷笑道:“偷馬賊!當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你認不認?”說著披開馬

匹後腿的馬毛,靈出兩個蒙古字的烙印。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注明屬於某營某部,以便

辨認。趙誌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那□知曉?此時一見,登時語塞,強辯道:“誰說

是蒙古軍馬?我們道觀中的馬匹便愛烙上幾個記,難道犯法了麽?”

那軍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徒,搶上來伸手便抓向趙誌敬胸

口。趙誌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揮出,拿住了他背心,將他身子高高舉

起,在空中打了三個旋子,跟著向外一送。那軍官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剛好摔進了一家磁

器□子,隻聽乒乓、嗆□之聲不絕,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碗碟器皿紛紛跌落,那軍官

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壓在磁器堆中,那□爬得起身?眾兵卒搶上來救護,搬架的

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顧不得去捉拿偷馬賊了。

趙誌敬哈哈大笑,回入飯鋪,拿起筷子又吃。這亂子一闖,鎮上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

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均想蒙古軍暴虐無比,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隻怕

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趙誌敬吃了幾口,忽見飯鋪掌櫃走上前來,噗的一聲,跪倒在地,連連

磕頭。趙誌敬知他怕受牽連,一笑站起,說道:“我們也吃飽了,你不用害怕,我們馬上就

走。”掌櫃的嚇得臉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頭。

尹誌平道:“他怕咱們一走,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他素來精明強幹,隻是對小龍女

癡心狂戀,這才作事荒謬乖張,日常處事其實遠勝於趙誌敬,困此馬鈺、丘處機等均有意命

他接任掌教,此時心念一轉,說道:“快拿上好的酒饌來,道爺自己作事自己當,你們怕甚

麽了?”掌櫃的喏喏連聲,爬起身來,忙吩咐趕送酒饌。

那軍官受傷不輕,掙紮著上了馬背。趙誌敬笑道:“尹師弟,今日受了一天惡氣,待會

須得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尹誌平哼了一聲,眼見那蒙古軍官帶領士兵騎馬走了。飯鋪中眾

人慌成一團,精美酒食紛紛送上,堆滿了一桌。

尹趙二人吃了一陣,尹誌平突然站起身來,反手一掌,將在旁侍候的夥計打倒地。掌櫃

的大驚,三腳兩步的趕了過來,陪笑道:“這該死的小子不會侍候,道爺息怒……”話未說

完,尹誌平飛起左腿,輕輕將他踢倒在地。趙誌敬還道他神智兀自錯亂,叫道:“尹師

弟……你……”尹誌平掀起旁邊一張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隨即又將兩名夥計打倒,順手點

了各人穴道,雙手一拍,道:“待會蒙古官兵到來,見你們店中給打得這般模樣,就不會遷

怒你們了,懂不懂?你們自己不妨再打個頭破血流。”

眾人恍然大悟,連稱妙計。眾店伴當即動手,你打我,我打你,個個衣衫撕爛,目青鼻

腫。過不多時,忽聽得青石板街道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馳而至。眾店伴紛紛倒地,大呼小

叫:“啊喲,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爺饒命!”

馬蹄聲到了飯鋪門前果然止息,進來四名蒙古軍官,後麵跟著一個身材高瘦的藏僧,一

個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雙腿已斷,雙手各撐著拐杖。蒙古軍官見飯鋪中亂成這等模樣,

皺起眉來,大聲呼喝:“快拿酒飯上來,老爺們吃了便要趕路。”

掌櫃的一楞,心想:“原來這幾個軍爺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軍爺領了人來,卻又

怎地?”正自遲疑,幾名軍官已揮馬鞭夾頭夾腦劈將過來。那掌櫃的忍著痛連聲答應,苦於

爬不起身,當下另有夥計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輪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銀針,在山洞外糾

纏□打,雙雙跌落山崖。幸好崖邊生有一株大樹,法王於千鈞一發之際伸出左手牢牢抓住。

尼摩星其時已是半昏半醒,卻仍是緊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勢,左手運勁一推,

兩人齊往崖下草叢中跌落,順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了十餘丈,直到深穀之底方始停住。兩人四

肢頭臉給山坡上的沙下荊棘擦得到處都是傷痕。

法王右手反將過來,施小擒拿手拗過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

星昏昏沉沉中無力反抗,給他一拗之下,左臂鬆開,右手卻仍是抓住他的後心。法王冷笑

道:“你雙足中了劇毒,不思自救,胡鬧些甚麽?”

這兩句話直如當頭棒喝,尼摩星低頭一看,隻見自己兩隻小腿已腫得碗口粗細,知道若

不急救,轉眼便是性命難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間的鐵蛇,喀喀兩響,將兩條小腿一齊砍

下,登時鮮血狂噴,人也暈了過去。法王見他如此勇決,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雙足殘廢,

從此不足為患,伸手點了他雙腿膝彎處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裏穴”,先止血流,然

後取出金創藥敷上創口,撕下他外衣包紮了斷腿。

天竺武士大都練過睡釘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術,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

便坐了起來,說道:“好,你救了我的,咱們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

雙腳雖失,身上劇毒倒已除了,我的處境反不如你。”於是盤膝坐下運功,強將足底的毒氣

緩緩逼出,一個多時辰之中隻逼出一小灘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氣喘。

兩人在荒穀之中將養了幾日,法王以上乘內功逼出了毒質,尼摩星的傷口也不再流血,

折了兩段樹枝作拐杖,這才出得穀來。不久與幾個蒙古軍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營,卻在這

市鎮上與尹趙二人相遇。

尹誌平與趙誌敬見到法王,不由得相顧失色。二人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之中曾見他顯示武

功,委實是驚世駭俗,又想起他兩名弟子達爾巴與霍都當年進襲終南山重陽宮,連全真諸子

也不易抵敵,此刻狹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懼。二人使個眼色,便欲脫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會,中原豪傑與會的以千百數,尹趙識得法王,法王卻不識二道。他雖見飯

鋪中打得人傷物碎,但此刻兵荒馬亂,處處殘破,也不以為意。他這次前赴襄陽,鬧了個大

敗而歸,見到忽必烈時不免臉上無光,心中隻在籌思如何遮掩,見兩個道士坐著吃飯,自是

毫不理會。

就在此時,飯鋪外突然一陣大亂,一群蒙古官兵衝了進來,一見尹趙二人,呼叱叫嚷,

便來擒拿。尹誌平見法王座位近門,若是向外奪路,經過他身畔,隻怕他出手幹預,低聲說

道:“從後門逃走!”伸手將一張方桌一推,忽朗朗一聲響,碗碟湯水打成一地,兩人躍起

身來,奔向後門。

尹誌平將要衝到後堂,回頭一瞥,隻見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沉吟,對店中這番大亂似乎

視而不見,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閃,那西域矮子躍了過來,左手

連幌,舉拐杖向尹趙肩頭各擊一下。尹誌平與趙誌敬從未見過此人,但見他身法快捷,出手

悍猛,立即沉肩閃躍。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聲,見這兩個道士居然並非庸手,倒也

有些詫異,左杖著地撐住,右手拐杖舉起,自外向內回擊,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雙劍齊

出,左右分刺,要將他迫退,奪路外闖。

尼摩星武功雖較尹趙二道為強,但雙腿斷折不久,元氣大傷未複,一手揮杖與二道動

手,另一拐杖必須支地,數招一過,已然不支。法王緩步上前,眼見趙誌敬劍尖刺到,直指

尼摩星前胸,尼摩星舉杖擋架,尹誌平長劍抵他右脅。這一劍招數極是狠辣,尼摩星非棄杖

後躍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躍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將他抱了起來,右

手按上他手臂。其時他拐杖與趙誌敬的長劍尚未分離,法王的內力從杖上傳將過去,趙誌敬

隻覺右臂劇震,半邊胸口發熱,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足,變招卻是奇速,一見趙誌敬長劍脫手,立即回轉拐杖,已與尹誌平長

劍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誌平有趙誌敬前車之□,立即運力反擊,豈知法王的

內力亦剛亦柔,喀的一聲,長劍斷折,手中隻□下半截斷劍。法王輕輕將尼摩星放下,雙手

外分,搭在尹趙二人肩頭,笑道:“兩位素不相識,何須動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

劍士,且請坐下談談如何?”他出手並無淩厲之態,但雙手這麽一搭,二道竟自閃避不了,

隻覺登時有千斤之力壓在肩頭,沉重無比,惟有急運內力相抗,那□還敢答話?隻怕張口後

內息鬆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壓斷。

這時衝進來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圍住,領頭的將官是個千戶,識得法王是蒙古護國法

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為椅重,當即上前行禮,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

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手……”他話未說完,向尹誌平連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

尹誌平尹道爺?”尹誌平點了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肩頭的手略略一鬆,

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

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不認識我了麽?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黃羊

吃,我叫薩多。”

尹誌平存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認得你啦!”薩多笑

道:“小人東西南北奔馳了幾萬裏,頭發胡子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

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

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諮以長生延壽之術。丘處機萬裏西遊,帶了一

十九名弟子隨侍,尹誌平是門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處機

諸人。那時薩多隻是一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以識得尹誌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

積功升為千戶,不意忽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中夥計快做酒飯,自己

末座相陪,對尹誌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餘十八

弟子安好,說起少年時的舊事,不由得□□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見尹趙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

真派劍術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製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

十招之後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進

來的正是小龍女。這中間隻有尼摩星心無芥蒂,大聲道:“絕情穀的新娘子,你好!”小龍

女微微頷首,在角落□一張小桌旁坐了,對眾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幾句,命他做

一份口蘑素麵。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楊過隨後而來,他生平無所畏

懼,就隻怕楊龍二人雙劍合璧的“玉女素心劍法”。三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隻是大嚼飯

菜。尹趙二人此時早知吃飽,但如突然默不作聲,不免惹人疑心,隻得吃個不停,好使嘴巴

不空。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問道:“尹道長,你見過我們四王子麽?”尹誌平搖了搖頭。薩多

道:“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軍中人人擁戴。小將正要去稟報

軍情,兩位道爺若無要事在身,便請同去一見如何?”尹誌平心不在焉,又搖了搖頭。趙誌

敬心念一動,問法王道:“大師也是去拜見四王子麽?”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當今

人傑,兩位不可不見。”趙誌敬喜道:“好,我們隨大師與薩多將軍同去便是。”伸手桌下

在尹誌平腿上一拍,向他使個眼色。薩多大喜,連說:“好極,好極!”

尹誌平的機智才幹本來遠在趙誌敬之上,但一見了小龍女,登時迷迷糊糊,神不守舍,

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趙誌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護,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相偕出店,上馬而行。法王見楊過並未現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籠絡上了以為蒙古之助,實是奇功一件。明日見了王

爺,也有個交代。”當下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

此時天色漸黑,眾人馳了一陣,隻聽背後蹄聲得得,回過頭來,隻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

子遙遙跟隨在後。法王心中發毛,暗想:“單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膽,跟

隨不舍?莫非楊過那小子在暗中埋伏麽?”他與尹趙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墮了威

風,當下隻作不知。

眾人馳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馬,各人坐在樹底休息。隻見小

龍女下了驢子,與眾人相隔十餘丈,坐在林邊。她越是行動詭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

出手。趙誌敬見尼摩星曾與小龍女招呼,不知她與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

半個時辰,眾人上馬再行,出得林後,隻聽蹄聲隱隱,小龍女又自後跟來。

直至天明,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跟隨在後。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法王縱目眺望,四下□並無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縱

橫無敵,來到中原,卻接連敗在小龍女和楊過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今日她對我緊追不舍,

定無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驟下殺手,將她斃了?她便有幫手趕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

一死,世間無人再能製我。”他心念已決,正要勒馬停步,忽聽得前麵玎玲、玎玲的傳來幾

下駝鈴聲,數裏外塵頭大起,一彪人馬迎頭奔來。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該下手了。”忽聽薩多“咦”的一

聲,叫道:“奇怪!”法王見對麵奔來的是四頭駱馳,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麵大旗,

旗□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正是忽必烈的帥纛,但遠遠望去,駱駝背上卻無人乘坐。薩多

道:“王爺來了!”縱馬迎上,馳到離駱駝相隔半裏之外,滾鞍下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

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爺來此,可不便殺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

殺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輕視,當下緩緩馳近,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須

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隻聽他遠遠說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們又在這□相會,還有這個嬌嬌

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樣百出,又怎能懸空而坐?待得雙方又近了

些,這才看清,原來四頭駱駝之間幾條繩子結成一網,周伯通便坐在繩網之上。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與馬鈺、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來,因此尹誌平與趙誌敬與他並

不相識。他們雖曾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麽一位獨往獨來、遊戲人間的師叔祖,但久未聽到他的

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見,均未想到是他。當年嘉興煙雨樓大戰,周伯通趕到時已

是濃霧彌漫,人人目不見物,尹誌平雖曾聞其聲,卻始終未見到他一麵。

法王雙眉微皺,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極不好惹,問道:“王爺在後麵麽?”周伯通向後

一指,笑道:“過去三四十裏,便是他的王帳。大和尚,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為妙。”法王

道:“為甚麽?”周伯通道:“他正在大發脾氣,你這一去,隻怕他要砍掉你的光頭。”法

王慍道:“胡說八道!王爺為甚麽發脾氣?”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上的王旗,笑道:“王

爺的王旗給我偷了來,他幹麽不發脾氣?”法王一怔,問道:“你偷了王旗來幹麽?”周伯

通道:“你識得郭靖麽?”法王點點頭道:“怎麽?”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結義兄弟。

咱哥兒倆有十多年不見啦,我牽記得緊,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陽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

了蒙古王爺的王旗,給他送一份大禮。”

法王猛吃一驚,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陽城攻打不下,連王旗也給敵人搶了去,這個

臉可丟得大了,非得想個法兒將旗子奪回不可。

隻見周伯通一聲呼喝,四頭駱駝十六隻蹄子翻騰而起,一陣風般向西馳去,遠遠繞了個

圈子,這才奔回。王旗在風中張開,獵獵作響。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馳,大

旗翻卷,宛然是大將軍八麵威風。

但見他得意非凡,奔到臨近,“得兒”一聲,四頭駱駝登時站定,想是他手勁厲害,勒

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這些駱駝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豎,讚

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揮,笑道:“大和

尚、小姑娘,老頑童去也!”

尹誌平與趙誌敬聽到“老頑童”三字,脫口呼道:“師叔祖?”一齊翻鞍下馬。尹誌平

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麽?”周伯通雙眼骨碌碌的亂傳,道:“哼,怎麽?小道士

快磕頭罷。”

尹趙二人本要行禮,聽他說話古□古怪,卻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錯了人。周伯通問道:

“你們是那個牛鼻子的門下?”尹誌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趙誌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弟

子尹誌平是長春子丘道長門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們

也不是甚麽好腳色。”突然雙腳一踢,兩隻鞋子分向二人麵門飛去。

尹誌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並不勁急,便在臉上打中一下,也不礙事,不敢失了禮

數,仍是躬身行禮,趙誌敬卻伸手去接。那知兩隻鞋子飛到二人麵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趙

誌敬一手抓空,眼見左鞋飛向右邊,右鞋飛向左邊,繞了一個圈子,在空中交叉而過,回到

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雙腳,套進鞋中。

這一下雖是遊戲行逕,但若非俱有極深厚的內力,決不能將兩隻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

處。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必烈營帳中見過他飛戟擲人、半途而墮的把戲,這飛鞋倒回的

功夫其理相同,隻是踢出時足少上加了一點回勁,因此見了也不怎麽驚異,但趙誌敬伸手抓

了個空,卻不禁大為駭服,憑他武功,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也能隨手接過,百不失一,

豈知一隻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當下再無懷疑,跟著尹誌平拜倒,說道:“弟

子趙誌敬叩見師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盡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罷了罷

了,誰要你們磕頭?”大叫一聲:“衝鋒!”四頭駱駝豎耳揚尾,發足便奔。

法王飛身下馬,身形幌處,已擋在駱駝前麵,叫道:“且慢!”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

前額。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衝,被他這麽一按,竟然倒退兩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頑童十多年沒逢對手,拳頭發□,來

來來,咱們便來鬥幾個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

無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過招,說著便要下駝動手。

法王搖手道:“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隻管打,我決不還手。”周伯通大怒,

道:“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軍營,便去偷盜王旗,這不是無

恥麽?你自知非我敵手,覷準我走開了,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臉

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敵手,咱們打一架便知。”法王搖頭說道:“我說過不

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勉強我不來。我的拳頭得有骨氣,打在無恥之徒身上,拳頭要發臭的,

三年另六個月中,臭氣不會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說便怎地?”法王道:“你將王旗

讓我帶去,今晚你再來盜,我在營中守著。不論你明搶暗偷,隻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

個大大的英雄好漢。”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難事,越是要做到,當即拔下王旗,向他擲去,叫道:

“接著了,今晚我來盜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入手,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

當,忙運內勁相抗,但終於還是退了兩步,這才拿椿站住。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衝,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時他掌力陡鬆,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

起,躍出二丈有餘,向前急奔。眾人遙望周伯通的背影,並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漸漸縮成

四個小黑點。

法王呆了半晌,將王旗交給薩多,說道:“走罷!”

法王心想這老頑童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須當用何計謀,方能製勝?在馬上凝神思

索,一時卻無善策,偶然回顧,隻見尹趙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不住回頭去望小龍女,

卻又不敢多看,臉上大有懼色。他心念一轉:“這姑娘莫非是為兩個道士而來?”於是出言

試探:“尹道兄,你和龍姑娘素來相識麽?”尹誌平臉色徒變,答應了聲:“嗯。”法王更

知其中大有緣故,問道:“你們得罪了她,她要尋你們晦氣,是不是?這姑娘厲害得緊,你

們和她作對,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於尹龍二人之間的糾葛半點不知,隻是見二道驚惶現

於顏色,這才設詞探問,竟是一問便中。

趙誌敬乘機道:“她也得罪過大師啊,當日英雄會上,大師曾輸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

不報。”法王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趙誌敬道:“此事傳揚天下,武林豪傑,誰不

知聞。”法王心道:“這道士倒也厲害。我欲以他製敵,他卻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

想:“這兩人也非平庸之輩,跟他們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說道:“這龍姑娘要取你

們性命,你們敵她不過,便想要我保護,是也不是?”

尹誌平怒道:“尹某死則死耳,何須托庇於旁人?何況大師未必便能勝她。”法王見他

凜然而言,絕非作偽,不禁一愕,心道:“難道我所料不對?”一時摸不準二人心意,便淡

淡一笑,說道:“她與楊過雙劍合璧,自有其厲害之處。但此時她孤身毋落單,我取她性命

可說易如反掌。”趙誌敬搖頭道:“隻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說,大勝關英雄大會,金輪法

王敗於小龍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養氣數十年,你用言語激我,又有何用?”他聽趙誌敬如此說法,知

他實是切盼自己與小龍女動手。當周伯通現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殺了小龍女,但此時已與周

伯通訂約盜旗,頗有需用尹趙二人之處,倘若殺了小龍女,便不能挾製二道了,當下意示□

暇,雙手合十,說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斷了龍姑娘之事,請來王爺大營

過訪便是。”說著一提□繩,縱馬便行。

趙誌敬大急,心想隻要他一走開,小龍女趕上前來,自己師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

刑荼毒,想起當日終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膽俱裂,看來這藏僧不但武功高強,智

謀也遠在自己之上,眼見他逕自前行,當即拍馬追上,叫道:“大師且慢!小道路徑不熟,

相煩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聽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這姓趙的得罪了龍姑娘,才怕

成這樣,那姓尹的卻是事不關己。”說道:“那也好,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趙

誌敬忙道:“大師有何差遣,小道無不從命。”法王和他並騎而行,隨口問起全真教的情

況,趙誌敬一一說了。尹誌平迷迷糊糊的跟隨在後,毫沒留心二人說些甚麽。

法王道:“原來馬道長年老靜退,不問教務,聽說現任掌教丘道長年紀也不小了。”趙

誌敬道:“是,丘師伯也已七十多歲。”法王道:“那麽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後,該當由尊師

王道長接充了。”這一言觸中了趙誌敬的心事,臉色微變,道:“家師也已年邁。全真六子

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掌教的俗務,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尹師弟接手。”

法王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低聲道:“我瞧這位尹道兄武功雖強,卻還不及道兄,至

於精明幹練,更與道兄差得遠了。掌教大任,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這幾句話趙誌敬在心

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但從未宣之於口,今日給法王說了出來,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見於

顏色。全真六子命尹誌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繼任掌教。初時趙誌敬不過心中不

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誌平的把柄後,即便處心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尹誌平

汙辱小龍女,實犯教中大戒,如為掌教師尊所知,勢必性命難保。但趙誌敬自知生性魯莽暴

躁,素來不為全真六子所喜,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縱然尹誌平身敗名裂,這掌教的位子

還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隱忍不發,便是為此。

法王□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爭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為我所

用。全真教勢力龐大,信士如雲,能得該教相助,於王爺南征大有好處,實是大功一件,隻

怕更勝於刺殺郭靖。”心中暗自籌思,不再與趙誌敬交談。

午牌時分,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法王回頭望去,隻見小龍女騎著驢子站在裏許之

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這兩個道士不上鉤。”

眾人進了王帳,忽必烈正為失旗之事大為煩惱。要知王旗是三軍表率,征戰之際,千軍

萬馬全隨王旗進退,實是軍中頭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直如打了一

個大大的敗仗。他見法王攜了王旗回來,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聽法王引見尹趙二人,說是全真教的高士,當

即大加接納,顯得愛才若渴,對王旗的失而複得竟似沒放在心上,吩咐擺設酒筵與二人接

風。尹誌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隻想著小龍女。趙誌敬卻是個極重名位之人,見這位蒙古王

爺竟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絕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隻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於所事,以致雙腿殘

廢,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接連與他把盞,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隻要他再有差遣,赴

湯蹈火在所不辭,旁人瞧著也都大為心折。

酒筵過後,法王陪著尹趙二人到旁帳休息。尹誌平心神交疲,倒頭便睡。法王道:“趙

兄,左右無事,咱們出去走走。”兩人並肩走出帳來。

趙誌敬舉目隻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之下,那頭驢子卻係在樹上,不禁臉上變色。

法王隻作不見,再詳詢全真教中諸般情狀。

北宋道教本隻正乙一派,由山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自金人侵華,宋室南渡,河北道教

新創三派,是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俠仗義,救苦恤貧,多

行善舉。是時北方淪於異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見朝廷規複無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

星。當時有人撰文稱:“中原板蕩,南宋孱弱,天下豪傑之士,無所適從……重陽宗師、長

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為之教,化有為之士,靖安東華,以等明主,而為天下式”

雲雲。當其時大河以北,全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趙誌敬見法王待己親厚,心

下感激,當下有問必答,於本教勢力分布、諸處重鎮所在等情,盡皆舉實以告。

兩人邊說邊行,漸漸走到無人之處。法王歎了口氣,說道:“趙道長,貴教得有今日規

模,實在不易。老衲無禮,卻要說馬、劉、丘、王諸位道長見識太是胡塗,怎能將掌教的大

任傳之於尹道兄呢?”趙誌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要待尹誌平接任掌教之後,全真六子

逐一凋逝,便逼他將掌教之位讓給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屬渺茫,便算成功,也

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聽法王提及,不禁歎了口氣,又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用煩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

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急之務。”趙誌敬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點明途,小道終

身全憑所命。”法王雙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趙誌敬道:“這個

當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

趙誌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法王道:“你不信麽?”趙誌

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

當掌教都是一樣。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趙誌敬心□難

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法王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眼下輩份最尊的是誰?”趙誌

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周師叔祖。”法王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長多

半便不是你的對手了。”趙誌敬喜道:“是啊,馬師伯、丘師伯、我師父都要稱他為師叔。

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助我。”法王道:“今

日我和他打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他來是不來?”趙誌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

法王道:“這麵王旗,今晚卻不懸在旗□之上,咱們去秘密的藏在一個安穩處所。蒙古大營

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為,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來。”想誌敬道:“是

啊!”心中卻想:“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石免勝

之不武。但這全是為了你啊。”趙誌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說了,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

通,讓他找到王旗,豈非奇功一件?”趙誌敬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

祖的歡心。”但轉念一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法王道:“咱們血性漢子

結交朋友,隻是全心全意為人,一己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誌敬感激莫名,連稱:

“大師恩德,不知何以為報。”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

籌劃計議,那時你便要推辭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

山上去瞧瞧。”

離大營裏許之處有幾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們找個山洞,把王

旗藏在□麵。”前兩座小山光禿禿的無甚洞穴,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

上。這山樹木茂密,洞穴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法王道:“此山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

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見到,便道:“們記住此處,待會我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

周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誌敬喏喏連聲,喜悅無限,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幾

眼,心想有此為記,決計不會弄錯。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後,趙誌敬不住逗尹誌平說話。尹誌平兩眼發直,偶而說上幾句,也全是答非所

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趙誌敬溜出營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

防守得極為嚴密,心想:“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

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是人所難測。”

隻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閃爍,北鬥七星更是

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後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提於宇內,天下三千

道觀、八萬弟子盡數聽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

是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望,隱約見小龍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樹之下,又想:“這位龍姑娘

果然豔極無雙,我見猶憐,也怪不得尹誌平如此為她顛倒。但英雄豪傑欲任大事者,豈能為

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帳間東穿西插,□忽間已奔到了

王旗的旗□之下。那人寬袍大袖,白須飄蕩,正是周伯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