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二十一)

內廷波詭雲譎之時,京城之外,也正自暗流翻湧。

黎明之際,京郊潞河驛外。

昨下了一整天的大雨讓原本窄淺的潞河水量豐沛許多,清清楚楚的一夜滔滔伴隨著急雨聲聲,著實擾人清夢,因此,不論是臨河水寨之中還是縣城城牆之內,許多官兵都是直到夜半雨停之後才將將安睡。潞河小城,雖說起來是京郊第一驛,但自開國以來實還從未識過兵戈,於是,除了幾個負責炊事的兵卒一早起身準備早飯之外,其餘上千兵士大都還沉在夢鄉之內。

雨後天空仍將明未明,打著嗬欠的士兵隻能隱約看清近在咫尺的幾個同樣“命苦”的同袍身影,就連身後數十步之遙的河水都隱在白霧之中不能分辨,隻能聞得嘩嘩其聲。不由想起昨夜的不能安枕,心道趕快弄完說不定還能回去補眠片刻,這麽想著,便催促起負責拾柴的同伴:“快點……”誰知一抬頭,卻不見那人蹤影。

怎麽這麽慢?!心裏想著,便站起身來,不遠處山坡上小樹林的輪廓在半黑天光裏若隱若現,如一頭隱伏的獸,心頭莫名一緊,他向前走了幾步,冷不防腳下絆到了什麽,一個趔趄。正要穩住身形,卻聽見“嗖”的一陣疾風迎麵撲來,他下意識的就撲倒下去,登時聞到一鼻的血腥——原來,自己正趴在一具屍體之上,血已流幹的身體尚有餘溫——心跳得像要蹦出腔子,他悄悄以餘光瞥見,那死不瞑目的麵孔正屬於自己拾柴的同袍!然還來不及震驚,便聽見又是簌簌風起,身後不斷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心沉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的體溫也在隨身下的屍體一道變冷。大地簌簌在顫,他聽見腳步聲自樹林裏傳出,熟悉又陌生的——那是兵士的腳步,卻是他人的兵卒——是敵人!

上下牙齒不住在撞碰,可身體裏還是有什麽力量被這個認知激勵起來——原本伏地裝死的炊事兵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掃了眼對麵的旗旌——黑底龍紋上銀白的“蘭”字觸目驚心!再無停頓,他扭頭就向己方水寨奔去,邊跑邊大喊:“是叛軍——叛軍來啦——”

然而,他也隻及發出了這一聲,數支羽箭便破空而至,被射成箭簇的人臨死前最後一眼裏映出的仍是那一麵黑色的旗幟,銀色的“蘭”字……

旗下,銀甲的騎士略蹙了下眉。

馬前,一將領立時就跪了:“王爺,是末將疏漏,請王爺治罪。”

人還未回答,便聽與蘭王並騎的儒生輕笑:“聽這一聲‘叛軍’叫的——看來這天子腳下,果然格外‘忠君愛國’些,是吧,王爺?”彎彎眉眼裏半是調侃,半是提醒。

一半的含義,之惟顯然是領了,立時舒了眉峰,朝跪地的標下淡淡一笑:“起來吧,底下看你能不能將功補過。”

“是!”那身為先鋒的部將忙領命回到隊列,翻身上馬,和所有人一樣等待那衝鋒的號角。

而另一半……林雲起的目光飄向蘭王,仿佛能透過護心鏡,看到其後隱藏的那一角明黃……而那護心鏡的主人目光卻不始終與他相觸,隻是更加挺直了身體,舉起右手,食指輕輕一勾——

進攻的序幕就此拉開。

“殺——”那正欲將功贖罪的將領第一個躍馬而出。隨他一聲呼喊,萬千的喊殺聲也響了起來。鼓聲,號角聲,將暝色一寸寸撕開,漸濃的曙色之中,隱伏於樹林中的靖難軍再不掩飾行藏,向剛從睡夢中驚起的潞河水寨殺去。

水寨內慌亂的呼喊聲也越來越清晰可聞,隨即,便看見聯絡用的煙花不斷騰空,一河之隔的潞河城頭上也隨即響起了嗚嗚號角。雖然城門依舊緊閉,並未見當真有援軍出城,但在號角響起之後,水寨裏的混亂卻確平複了一些,隻見一些兵士已然拿起箭矢就地引弓還擊,還有一些連甲胄也未及披掛便提刀衝出寨門。

然而,迎接他們的靖難軍的戰刀卻像是來自西北的烈烈狂風,鐵蹄滾滾裏,風卷殘雲般將那為數不多的衝鋒者收拾殆盡。於是,很快,所有的官軍隻能都倉皇退回寨中,勉強依靠水寨工事發箭還擊。

而密集的箭雨令靖難軍的鐵蹄也一時無法穿越,於是砍殺完衝出水寨的敵軍之後,便隻得勒馬退回木盾之後,依靠巨大盾牌的推進一步步向前移動,雷霆萬鈞之勢頓減,一時之間,似也未能占到什麽便宜。

天色,便在這僵持中一點點的明亮起來。

風也越加大了,將那仍擎立於林前的黑底龍紋大旗高高揚起。縵嗾眨蔽奪日光。

光與暗,在這獵獵之中,轉瞬變換。

一直冷然注視著麵前戰局的蘭王伸出手去。

林雲起心弦一勾:“王爺……”

之惟抓著迎風招展的旌旗一角,垂睫,望著那旗幟鼓脹,淡聲道:“是東北風。”幽遠的語氣,恍似一聲歎息。

幕僚自認沒有聽錯,於是,又一次看向那墨玉瞳:“王爺,真想清楚了?”

蘭王輕笑一聲:“難道還有更快的方法?”

林雲起盯著他:“以前沒有,可現在有了。”在這之前,為了第一時間打開回京的通道,他們不得不定下這攻城之計——見神弑神,見鬼殺鬼——鐵了心不管宮內形勢如何,帝君心思怎樣,隻管率了靖難鐵騎一奪帝位。然就在攻城之前,卻忽來了一名飛鷹使者,一封錦囊藏三道詔書,展開閱罷,隻覺歡欣鼓舞——原來皇帝心中欲立的新君果真就是蘭王!有此欽命在手,蘭王進京從此可謂名正言順。雖說仍難免刀兵之禍,卻也由“謀反叛亂”變成理直氣壯,民心軍心向背,自此不可與先前同日而語。除了,這萬般心花怒放之下,隻一點隱憂——

之惟抬眼,並不回避謀士的探詢和企盼,也不掩飾自己眸底冰麵下的暗湧,一字字道:“那是‘遺詔’!”

遺詔,一旦公然宣布,則首先意味著一點——

鬆開了手,撥開額前被風吹亂的發絲,墨玉瞳裏冰麵如鏡,之惟轉過眸去,側臉平靜,輕聲道:“我不想……作第一個宣布那消息的人……”

不宣布又怎樣?隻怕總有人要宣布!而若由他人之口公布天下,隻怕就真的是弑君的最後信號了!而寫就這詔書的那個人既將此詔交付,便定是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念,說不定現在已經……可為何到現在,偏還有人始終抱著那麽一點希望,期望那個人能活著,難道當真能“千秋萬歲”?腦海裏萬千思量,知道人也其實心中有數,可見主上仍是如此堅決,謀士也就不再堅持,低眉一笑:就自己一心盼著山陵崩,宮廷亂,當真是“其心可誅”啊……也罷,這頭不頒遺詔,那頭也就一時不能立宣帝崩,即刻登基竊國。算了,反正已知帝心所向,皇帝若真能多在世一刻,於己一方,或也能得多一刻庇護……

正沉吟間,一回神,卻見蘭王不知何時已然發布了命令:木盾之後,忽然拋出無數的水囊,窄小的潞河之上很快便浮得滿滿當當。不斷有箭矢落上,水囊刺破,流出汩汩清油,水麵很快泛上一層油花。在對方反應過來那是什麽之前,遮天蔽日的火箭便自靖難軍中射出,河麵和水寨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像是六月驕陽墜落了人間。

不過片刻,整個潞河驛前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城樓上的守軍眼睜睜的看著水寨中的同袍們在烈焰中四散潰逃,但一出寨門,便又陷入靖難騎兵織就的刀網。身上還帶著火焰的人們慘呼著,嘶叫著,沒頭蒼蠅似的自一張絞殺的羅網撞入另一個修羅場。隻幾個跳入河中的,在火焰蒙蔽的河水間隙裏拚命遊向對岸,但往往都最終力有不逮的消失在那火海裏。隻得幾個一身焦黑的爬上岸來,精疲力竭的向著城門爬去,用著最後的氣力向著樓上的人哭號:“救救我——救救我們——”

那一張張垂死掙紮的麵孔,都是那麽的熟悉!每一個城樓上的潞河守軍都清楚的記得:他們非但是袍澤弟兄,他們更都來自於同鄉同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肉!滿身的血液都不由沸騰起來,如那火海裏的滾油。終於,聽見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咱們殺出去,救弟兄們回來!”

每一個人都高聲應和,將滿腔的怒火都化成了出城的奮勇,滿眼血紅的衝下城樓。

充滿仇恨的怒吼聲,這岸,也聽得那般清楚。

水寨已被燒得隻剩下了骨架,一陣風過後,轟然倒塌,也不知多少枯骨自此埋葬在了那廢墟之下。煙塵四揚,刺鼻的惡臭被狂風卷得四麵都是,便是靖難軍中,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不知這北去的罡風會不會將這些也帶向毗鄰的京師?便是已救了數萬生靈於塗炭,便是已免了數十城池於兵災,便是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為那萬家燈火延綿,卻也有今日這一場紅蓮業火,這一場京兆百姓社稷萬民眼皮子底下燃的大火將要經由多少年才能被撲滅?更有悠悠青史之上,這一筆濃黑,怕是千載難銷萬世難湮……

無聲的,歎息沉在喉裏,謀士默默注視著身邊的人,麵上卻不露出分毫,隻沉靜的等待下一個命令。

而於一直一動不動端凝馬上的蘭王來說,似乎眼中隻有——

潞河城門轟然而開!

於是,瑩白如玉右手又一次揚起,斷然落下。

自大書“蘭”字的旌旗之下,靖難騎軍主力頓時像鉛雲一樣席卷向小小城邑。

辰時,潞河驛破、一千守軍全軍覆沒的消息隨著北去的疾風,轉瞬之間傳遍整個京兆。

不知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這樣靈通,就連蘭王下城的手段都一一探得分明,於是,轉瞬之間,京城所有人的注意都由清晨片刻開啟之後又一直緊鎖重門的禁宮,轉向了正由進京官道徑直而下的靖難軍鐵騎。傳說裏,那西北騎兵的馬刀凶殘嗜血無往不勝,那領兵的謀逆親王智計百出冷酷無情……風裏的傳言如同那漸近的煙塵一樣,逐漸遮蔽了京師上空甫升的朝陽。

人人自危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死閉的禁宮太極門忽然打開,數人快步而出,躍上宮外的坐騎,便在京城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飛奔起來。

領頭的一騎便是廉王。

他剛和太子一道得了蘭王下潞河的消息,不由立刻驚叫出聲:“來得怎麽這麽快?!”話一出口便被兄長幾能剜下肉來的狠狠一瞪,忙閉嘴裝啞。偷眼瞧兄長神色,見那狠戾之下也藏不住慌亂——敢情是誰也沒料到啊!不由肚裏暗笑,然轉念又想到:那裏頭那一位呢?不約而同,和長兄一道看向那久攻不下的儀天門——皇城之內,便屬此門牆厚樓高,最是易守難攻。而己方因怕外界得知禁中變亂,更還一時不想擔那弑君的實名,不能以火攻炮擊,隻能全憑刀兵之力。因此,雖則對方已然箭矢漸罄,但在牆頭肉搏之中,己方人多對上對方藝高,一時也未能討得任何便宜。不得不再讚一句“薑還是老的辣”!老爺子老而彌堅,早一步挑好了戰場占據下地利。那麽,這一場戰爭的耗時短長是否也早在他的預料之內?而若真是這樣,自己還究竟有沒有必要死守在此地,非陪他人攻下此門不可?

一想至此,心頭登時一陣躍躍,想了想說辭,定了定神,他方開了口:“大哥,這會子外頭城防可要緊,當趕緊派人去整飭,一定不能讓之惟進京!”

太子點了點頭:“說得是。本宮剛已讓韓琪、吳岱倫幾個趕回去了。”見弟弟露出絲不快之色,便又道,“怕進進出出太顯,走了宮裏消息,就讓他們一個一個悄悄走的,因此,才沒教你瞧見。”

“大哥英明,臣弟就知道臣弟一準兒是瞎操心。”他忙賠笑,“吳岱倫是東宮的鐵杆,他這一回去,虎賁營定能在城外就給之惟一個下馬威!不過……”忽然皺了眉頭,有意壓低了聲音,“大哥,那韓琪……他可是韓家的人啊!”

“你是說……”太子也一靈醒,立時想到了什麽,“他韓家難道暗地裏還是九皇叔的人?”

“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又有那麽檔子糾葛,應該是早淡了吧……”他嘿嘿一笑,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大哥,小心駛得萬年船,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太子望著他,半晌沉吟,點漆眸子在他身上逡巡了好幾圈,壓得他連頭也不敢抬,終於才首肯:“好,老四,那你去看看,要是真有什麽異動,立刻就奪了他權,你自己節製。”

“是!”他連忙領命,飛奔出宮。

此刻,馬背之上,一顆心簡直要隨那飛馬奔騰躍躍而出,他強自壓住,對身後隨從的騎士道:“你們幾個,先去宣武營傳話,就說太子有旨意要授予他韓琪,讓他在內堂候著,你們先把他給看起來再說。”

隨行騎士之一正是太子帳下魏丹,跟廉王出來,是來聽候吩咐,更是前來監視,一聽這話,立刻咂出滋味不對,忙問:“王爺呢?”

“本王想起來個急事,先回府一趟,隨後就到。”

“王爺,那讓屬下們護送您回府吧。”

“不用!”廉王臉一虎,往日的橫勁立現,“這麽婆婆媽媽的幹什麽?!要是耽誤了太子爺的大事,你們擔待得起?”

“可王爺……”

旁人話音未落,廉王已一馬鞭子甩了過來:“還不快去?!不然待會兒等人家裏應外合包了你主子的餃子!”

魏丹側頭躲過那劈麵一鞭,但還是讓鞭梢在肩上落了一落,將心一橫,道了聲:“是。”便帶著身後太子麾下人馬向外城兵營馳去。

廉王望著他背影冷峭一笑,調轉馬頭便回了自家王府。跳下馬來,大步流星走到後院,一路步履匆忙,虎虎生風,驚起簷上簷下數隻飛鳥,撲簌之聲四起,一道道離弦箭似的點破蒼空,他哪裏會在意,一把推開偏廳木門,又幾點白羽簌簌掠起,然而窗下那人影,卻連頭也未曾一回,纖秀閑淡,一時恍惚,如窗扉上精美的剪紙。

可惜他卻沒有半點欣賞那秀雅韻致的閑情,走進去,關上房門,一步步逼近那剪影,沉聲道:“潞河破了。”

果然,那剪影一動,如畫紙剝落,窗下人回轉,水眸粼粼:“這麽快?!”

他又走近幾步:“之惟用火攻燒了兩座水寨,守軍憤然出城,不過半個時辰便全軍覆沒。”

秀致眉峰挑起,那人冷冷一笑:“此計是料準了潞河‘以鄉兵守鄉土’,守城兵卒必不能忍看親友同鄉受水火之難,定會忍不住出城還擊,正好讓騎兵一鍋端了。”

廉王端詳著他,近在咫尺,看那水眸清淺,恨意卻深濃,幽幽笑道:“老七啊,你果然是挺恨之惟啊。”

靜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不以為意,也笑:“怎麽?在猜想我是怎麽猜到的?”

水眸風過無痕。

他笑容更深:“你四哥我可沒你們那麽多花花腸子,我才不會去花這份心思猜你的心,是有人告訴我的——”將雙手撐在窗欞上,他居高臨下俯瞰著陷於股掌的那一抹纖薄如片紙的影:“之忻啊,還是你來猜猜吧:是誰告訴我的呢?”

靜王仰首相望,眸裏無波,麵色卻在一寸寸泛白。

他嗬嗬笑著,看進那清冷如深潭的眼,惡意攪動那一池靜水:“要不要猜猜:他還告訴我些什麽?比如,這一個冬天你去了哪兒?又或者,這麽多年……”一手勾起那單薄下頜,如願以償的感到那玉石也似輪廓在手下微微顫抖,“你和他……究竟有點什麽糾葛……”

靜王向後縮了縮,但他身後已是軒窗,再無可逃,水色薄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卻最終緊緊咬住。

“到現在還指望他會來救你嗎?”他挑眉,搖首,“別說他現在內憂外患自身難保,就是他真還有餘力,也不會來救你的——你別忘了,剛才宮門之前,是誰將你‘抵押’給了我!他現在需要的是我!本王才是當下能決定勝負之人!”

靜王麵色已褪成了幾近透明的蒼白,卻勾起了唇角,諷刺的笑容刺進對方眼底:“四哥,你不就還惦記那份‘遺詔’嗎?”

“聰明。”廉王也不惱,盯著他,手下猛然一緊,“那你就痛快說了吧!”

他揚眉:“我若還是那句話:我不知道呢?”

他獰笑起來,手指在那肌膚上留下通紅印記:“那就別怪哥哥不顧手足之情了。”

靜王睨著他,不再說一句。

廉王鬆開了手,冷冷一笑。

屋外的人隻聽見裏頭桄榔一聲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墜落於地,隨即便響起壓抑的悶咳之聲,但又很快被撞擊聲傾倒聲給淹沒。最後,便隻聽到似乎有人要將整間屋子給拆毀。

連伏在屋簷上的人都不禁露出不忍之色——原來,身為東宮心腹的魏丹如何能真任由廉王脫離視線私下動作?方才明裏假裝離開,暗中早又獨自回轉,施展輕功埋伏於簷上——正想著要不要阻止、如何阻止?而若不阻止,依裏頭那一位與自家主子的關係,這樣下去萬一有個好歹,自己要如何向主子交代?卻聽下麵傳來低幽的一聲:“奉先殿……”

他屏住呼吸,聽見——

“什麽?!”底下廉王已先他問道。

“咳咳咳咳……”靜王咳了半晌方喘息著又說了一遍,“奉先殿……遺詔……藏在奉先殿裏……”

“你要是敢騙我……”

“嗬嗬……”那人邊笑邊咳,“我要是騙你,你剛一問我就說了便是……咳咳……何必要等到現在?”

廉王哼了一聲:“算你識相!”便摔門而去。

從此,再不能聞底下一絲聲響。

魏丹遲疑了下,還是縱身向禁宮方向掠去。

在他離開後不久,卻又有一道黑影如入無人之境的翻越過王府的高牆深院,掠進屋內。一片狼藉之中,終於看見牆角裏蜷伏的白影,忙走上前去,腳下卻是一滑,定睛一看:腳下踩到的青色綾羅,乃是破碎的一角郡王朝服,這才看清那白影原是身上隻著了件中衣,而這最後的衣物之上朱痕斑駁。

他蹲下身去,輕輕喚了聲:“王爺?”

那影子動了動,卻是一陣低咳,好一會兒,才睜開了眼看他,雪白血紅之中,水眸竟仍明澈如初,靜王凝眉:“白穀主,你怎親自來了?”

來者正是D穀之主白連城,難能竟也能神色如常,仿佛還是往常相對機鋒往來時分,回答:“王爺親遣信鴿,道有危急,在下豈敢不來?”

靜王撐坐起身,倚在牆上,虛弱的笑了笑:“小王的確要感謝穀主的救命之恩,若非穀主當初傳授這訓鴿之法,小王今日隻怕便隻能坐困此地等死了。”

“可惜……在下還是來晚了一步。”白連城露出懊惱之色,從懷中取出一藥丸遞上,“王爺,幸好還帶了一顆積雪養榮丸,請快服下。”

靜王接過,把玩著那小小藥丸:“這是第幾顆了?”

“第五顆。”他微笑,“隻差一顆便能功德圓滿,王爺恢複健康指日可待。”

他垂睫,望著自己的遍體鱗傷,輕笑:“那可真好,真教人期待。”說完,便將藥丸吞了下去。

白連城鬆了口氣,忙道:“王爺,在下這就帶你出去。”

“不!”靜王卻搖頭,抬起眸來,水眸湛亮,有如冰淬,“我讓你來不是為了這個!你馬上帶著D穀的人準備進宮——如我料不錯,禁宮不可能再像現在這般‘平靜’了——他壓不住的!待會兒隻要有星點消息漏出宮去,便難保京中不亂,到那時,‘勤王’的‘平亂’的都會瞅準機會往禁中湧,你們的人就借此機會能混進去幾個是幾個。”

“那我們的目標是——”他盯著那眸。

血絲幹涸在那水色唇瓣之上,難得的一點豔紅,烈烈似火,淒淒如楓,靜王勾唇,淡淡而笑:“你親外甥。”

“哦?”白連城揚眉,發問,卻不因驚訝或猶豫,隻是懷疑那人的篤定。

畏寒似的,他咳了兩聲,攏了攏身上僅存的單衣,閉上了眼,燦亮水眸熄滅之後,那抹白影愈發飄渺,亦愈發淒涼,似幻似真,低低冷笑道:“你等著看吧:這轟轟烈烈的一場鬧劇,究竟是誰會笑到最後……”說完,便再無動靜。

白連城站起身來,最後瞥了眼那白影,胸中忽然一痛:多少年歲月重疊,舊憶浮上,竟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縷纖白,與那空穀清雪融為一體,好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幹淨……想到此,他深吸了口氣,再無猶疑,飛縱出窗外。

卻不見屋內那人睜開了眼睛,伸出手去,將地上碎裂的青衣c裳一一撿起都擁裹於身上,長睫不住顫動,良久,一點流星滑脫,隕落於那破碎的龍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