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六)

接下去的幾天都格外乏善可陳。UC小說網:雖然靖難軍仍未放棄渡江,但數次日探夜襲都被早有準備的鎖瀾軍擊退。不得不承認,首戰失利使每個人心上都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陰影。畢竟,這樣大好的戰機不會再重來一次——即使在那一次突襲中,成功摧毀了敵人的火炮,可此後的每一次強渡也還是意味著更多的犧牲。

幸有蘭王不時親自鼓舞士氣,或慷慨激昂,或和風細雨,更不時探望傷患,祭奠死者,每每作為,看到他日漸瘦削的臉頰卻沉靜依舊的目光,人心自定。

三軍甚至已然習慣了他在每天的日落時分,坐在江邊一塊大石上吹笛,長風將他月白色的袍角揚起,如江麵上的浪花一朵,清越的笛聲似乎能橫渡天塹,響遏行雲。

每每聽到這樣的笛聲,總能讓血戰後的人感到一絲平靜。

而對岸的敵軍竟也一如這廂的寧定——無論人怎樣挑釁,薛簡都隻守不攻,鎖瀾關下屍橫遍野似乎也不能激起他一絲怒意或血性,堅硬的城牆如同鐵石般的名將之心。

於是,兩岸的人們都能看見那青灰色的城牆被不知是否夕陽染成了殷紅,瀾江水像一條緞帶,一衣帶水之間,笛音渺渺,煙波淼茫。

連鎖瀾關上也似能聽到那笛聲似的,據說主帥薛簡每日都立於城頭之上,閉目如寐,卻自凜然透出一份清剛。

兩岸對峙也是兩方主帥的對峙,而這二人除了在戰場上毫不容情露出狼牙以外,戰場之外竟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淡靜隱忍,不知是為了示人以淡定,還是示己以從容。

守方希望以靜製動以逸待勞自是可以理解,但在第六次渡江失敗以後,身為攻方的蘭王還是宣布了暫時罷兵修整的命令。

於是這天傍晚時分,瀾江兩岸都升起了嫋嫋炊煙,風和日麗,滄瀾碧波瀲灩,倒映天邊白蓮似的流雲。沒有殺伐之氣的天地之間,片刻寧靜,格外醉人。

江流中不知從哪裏飄來一葉小舟,像一片新葉,輕輕巧巧蕩向這岸。船頭站立的人略顯矮胖,正是那闊別數日的靖難軍軍師。

林雲起一下船便看見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江邊,畢竟是少年人全身燃著一團火氣,早春天氣裏竟敢赤足踏白浪,以滄浪之水濯吾之足。不由微微一笑,這一笑卻驀地牽扯到了什麽,他略一沉吟,還是故意從二人麵前走過,隨口打個招呼,並未多言,便徑向蘭王大帳走去。

還未進帳,便見之惟從座上走下,快步走到他麵前,一把將他拉入帳內,言道:“你可回來了。”

“王爺。”林雲起要見禮,卻被蘭王攔住,連聲道:“先生辛苦了。”

“好說好說。”他笑著搖頭,幫著放下帳簾。

之惟見他神情輕鬆,心中已能猜到究竟,卻還是急切問道:“怎樣?”

謀士抬起眼來,眸中精光四射,回答:“幸不辱命。”

之惟輕輕舒了口氣。

林雲起仔細觀察他神色,見他欣慰之後又習慣似的蹙眉,修眉凝聚中,那一笑便又含了愁緒,卻也並不意外,若無其事的反問對方:“王爺,上遊如何?”

蘭王眉心抽搐了下,隨即舒展,點點頭:“沒問題。”語調沉穩,不怒自威。

謀士也就收斂了笑容,將自己此去的經過仔細講了一遍。

之惟邊聽邊點頭,偶爾發問:“他們真能信實了你?”

“放心吧,王爺。林某原本就是劉府的幕僚,雖一計未出,卻也非白吃幹飯。我早就暗中觀察過與劉家過從甚密的諸多邊將,尤其信寧二王,別說是他們的行文用語,便是口氣脾氣也能模仿個□不離十。因此幾番交談下來,無人懷疑吾非某人密使。”

“那他們可曾對你傳的令露出懷疑?”

“那就更沒有了。那幾個郡守不是老邁昏聵之輩,便是利欲熏心之徒,聽聞我言道要與他們互惠互利,既能保住他們所轄,又能立下蓋世奇功,無不喜形於色,聽令遵命。”想起那些嘴臉,林雲起不由冷笑,“其實王爺,依林某看,別說假借他人之名,即便我真打了您的旗號前去,隻要說能保住他們身家性命,與他們以私利,他們也能襄助‘叛亂’,開城揖‘敵’。”

見他信心滿滿,之惟剛剛放下心來,卻猛然意識到他話尾不對,翎眉已下意識蹙起,問道:“你此番可是聽到了什麽?”

“是的。”林雲起沉沉的點了點頭,點漆墨瞳深暗如夜,緩緩言道,“王爺,這一去,我非但聽到了,還親眼看到了——朝廷邸報已到,詔令頒布天下:指您僭謀不軌,稱兵構亂,大逆不道,號令天下兵馬勤王平叛。”

之惟冷笑了聲,眸底無瀾。

林雲起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語速也慢了下來:“還有……詔書中道您興兵作亂,義不能赦,因此牽連親族師友——這實則是他人在鏟除異己!現在京中清貴之門半已查抄,清流中人大半被捕,下至國子監學生,上至……上至柳老大人……”

之惟玉麵如雪,深吸了口氣。

“柳大人及其門生,還有曾上書為您辯白過的官員已俱下詔獄,柳府查封,親眷俱拘於獄神廟內,但,未見王妃。”

之惟猛然抬睫,更深的吸了口氣,仿佛沒了這一縷遊絲,人便要傾倒下去,顫聲問:“那……她在哪裏?”

林雲起蒼白著臉搖了搖頭:“據說正滿城搜捕,卻未見其人。”

他下意識的透出口氣,出到一半複又息止,如那一顆懸在半空的心:“她到底在哪兒……”腦中跌宕,心念電轉,猛然意識到什麽,“她會不會在……宮裏?”

回來的船上便已推敲過數回,謀士點了點頭,正要出言撫慰,卻見蘭王猛然掩住了口唇,彎下了腰去,一手起先捂在上腹,但又很快彈開,抓住了案角。慌忙問:“王爺您怎麽了?”

之惟搖頭,示意他不要聲張,半晌,才扶著案角直起身來,麵如金紙,額上一層薄汗,喉結滾了兩下,方才回答:“我沒事……突然胃痛,現已緩了。”

林雲起料他是思極傷胃——多日來不能出口隻能輾轉於心的擔憂抑鬱終於一時爆發,因此氣滯血瘀,痛不能抑——不由想到他大病初愈,脾胃早傷,怎堪這沉壓重擔?然心下萬千憂慮,最終隻能說出一句徒勞的:“王爺保重。”

之惟隨意點了點頭,複又抬起眼來望他,眸心裏隱然有水光:“父王可有消息?”

他急忙寬慰道:“沒有聽說。不過,這卻是最好不過的消息,至少說明老王爺現在尚還安全。王府那邊也仍是先前那樣,並未再多牽扯——太妃既已宣布與您脫離了關係,料想應是無恙。”

之惟“嗯”了一聲,似再不能承受似的,閉了眼睛,修眉擰得像個繩結。良久,方低聲道:“隻怕……他也已入了宮吧。”

說到此處,不由都想到同一人之反應,同時舉眸相望。

他看見那玉眸內冰火交織,幾欲融去,那眸主人咬牙,張嘴,卻終又緊抿了唇,一線血光隱現在褪成水色的雙唇中央,似要噴薄而出。於是林雲起再不能相視,握緊了拳,垂下頭去:“宮裏沒有消息,聖上除了偶爾召見太子,幾不見外人,對他們的舉動幾全聽之任之,似乎是都恩準了,又似乎……”他停頓住,咬了咬牙,方道:“林某聽到某種說法,說是——聖上疾已大漸……”

那絲血色沒在水色裏,之惟放鬆了唇,卻是為了咬住牙,長久的沉默,似乎隻要不出聲,便還能維持住那一張冷淡無波的麵具。

沉默太久太久,以至於有那麽一刻,林雲起都以為他真的已恢複了那慣常的冷漠疏離——即使以前是掩飾本性,如今是被逼無奈,卻是真正的一派天家氣度——所謂皇權之前,無血親。

可是就當林生又要說下去的時候,卻見之惟又一次捂了唇——雖急急搖頭示意謀士放心,他很快就能緩解,可那深鎖的修眉卻出賣了他那一瞬間的軟弱——如今的蘭王,恐怕也隻有在病中,才能露出一絲的動容和……脆弱了吧。

謀者知道自己應該亮出一把利劍,劈開這心目中將要成為千古一帝的人最後的躑躅不舍——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奪嫡,在爭天下啊,我的王爺!你怎可對任何人,即使是那寶座上的,露出這樣的進退維穀,這樣的……難以割舍?!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因他看見之惟已然自己慢慢舒展開眉峰,盡管是那樣艱難,廣袖後掩的隻怕已然是一抹強扯出的微笑。隻是那雙玉瞳瞞不了人,一線水跡似一道斧劈劍鑿的傷痕,橫在那波心深處。

最後還是之惟先開了口:“還打聽到什麽?景純怎樣?”

“自打為您擊鼓鳴冤之後便失了蹤——鬧出那麽大的動靜,隻怕是被他父親發現了吧。”林生回答,忙又紓解人心,言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墨生身後的神秘門派像是投入那潭眸的又一塊巨石,之惟似再不能承受似的閉了眼,然不過片刻又複睜開,道:“繼續說。”

林生挺直了身體,望著他:“聽說此次牽連之廣前所未有:廟堂上,非但是幫您說過話的,就連那些沉默不語的中立者也都被牽涉了進來——不光是柳氏門人除靜王以外盡數下獄,就連徐老相爺、沈大學士的一幹相幹不相幹的門生故吏也都或貶或抓,更有風聲道,他們連老相爺本人也要構陷……而在江湖之遠,杭城地方官查封了君氏書院,更有甚者,因有學子縉紳忍不住抗議,居然派兵圍了孤山!”

先生!蘭王顫身,一隻手再不能掩飾的捂在了眼眸之上:先生,竟是之惟要連累你苦苦守護的家園了!先生,是之惟對不起你。可為何學生明明愧疚得想以死相贖,卻竟不願承認這回是自己做錯了啊……

正在這時——

“他們憑什麽?!”憑空裏忽然響起一記炸雷,隻見帳門一掀,一道白影如大鳥般撲入,幾乎是尖叫著,“他們究竟有什麽理由?”

林雲起被他撲得一個趔趄,忙後退一步,穩住身形,目光卻絲毫不退,望定那目眥俱裂的少年,一字一句回答:“人家怎麽會沒有理由?他們的理由就是:君氏書院暗通叛賊,藏匿逆黨,偷縱逆賊眷屬——柳氏懷楨!”

這次是少年趔趄著退了一步,要不是身後的同伴及時扶了他一把,幾就要跌坐在地。

清執感到柳家長公子全身每一寸骨骼都在顫抖,一雙狹長鳳眼從未像今天般睜得這般圓這般大,清清楚楚的,黑琉璃似的眼珠在那白中泛藍的瓷光裏來回滾動著,已過了極限水位的洪水在那最後一道堤壩前疾速上湧,眼看就要肆虐。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可是,卻沒有。

柳懷楨死命的屏著息,咬著唇,妄圖封住任何一個可能溢出水流的出口,可非但是那些水,全身的血都已湧了上來,一張玉白的臉已然漲得通紅,似乎下一刻,不是淚,便是血,就要奔湧而出。隻是,仍死撐著,不哭。

清執覺得自己都快掉淚——如果他沒有經曆過那失去親人的痛,沒有經曆過孤苦伶仃的苦,沒有經曆過曾以為是可以庇蔭一世的大樹的轟然倒塌,他或許可以懵懂,或許可以忽略同伴此時刻骨的痛——那是帶著悔的痛,隻有這一種痛,可以讓人情願死掉,情願付出尊嚴、生命,卑微到塵埃裏祈求時光可以倒回,能讓人重新選擇一次。這痛,或許在直接承受者身上,隻是短暫的片刻、幾時、幾日,可對帶著悔的人來說,卻是整整一生的陵遲——

如果,他沒有偷跑到西北,或許,整個書院都會無恙,即使知道他的漏網不過是人血洗清流的借口;

如果,他沒有偷文牒,幫著姐姐離開,或許,她現在就不會下落不明,而能伴在丈夫身旁生死與共,即使知道這一廂更是刀兵無眼,水火無情;

更如果,他倆沒有混進渡江軍伍中,造成那一場意外,蘭王的鼓不會停,進攻的節奏不會打亂,渡江的兵力不會分散,就不會造成現在的功敗垂成,關山遠隔,歸路迢迢,天塹這岸,隻能白白心急如焚,即使知道那一夜勝負本是上天注定……

忍不住要假設那麽多無用的“如果”,明知所有的不願都已經發生,所有的喋血都已在眼前,再多的眼淚都無法洗清,可還是忍不住……想哭。

可是,哭,又有什麽用?!

清執望著同伴眼中已沒過壩頂,正滾來滾去的淚水,伸出手去。那人隻顧著忍淚,似乎沒有察覺,他默默的握住他手,想起在地牢裏流淚的那些長夜,自己曾多渴望能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說聲:“不要哭。”

就在他正要說出口的時候,卻見之惟抬起了手臂,向忍得那樣辛苦的少年輕輕招手。

懷楨眼圈更紅了,用力搖頭。清執卻感到自己掌中的手滑了出去,即使那手的主人並未意識到。他隻是奇怪,那一刻,自己並不恨。

他看見之惟往前走了一步,雖然他自己的臉色也如以前染病時的蒼白,可還是微笑了下,將那胸口起伏的少年擁在了懷中。

懷楨先是掙紮,腦袋在那人胸前揉來揉去,兩隻頭握成了拳頂在那人身前。可他顯然不是年長者的對手,那人一手摁住他腦袋壓進自己懷裏,一手環住他肩胛,雖不是很緊,卻很堅定——他似乎是料定了,少年最終會自己撲進他懷中。

懷楨被他摁得動不了頭頸,便拿兩手去推,推不開又改成捶打,撒潑的孩子似的,似乎這樣發泄給別人,自己就能真不流淚——就像跌倒時怪地不平,膝蓋就不會痛;犯錯時賴大人給寵壞了,心,就不會疼。

可是,不是的,懷楨……清執看著他的捶打越來越無力,在心裏說:越是這樣,你越隻會更加不能原諒,原諒自己,以及,他人的寬容。可是此刻,為何卻連自己也生出那麽絲渴望,有個地方,可以痛快一哭?不由扭過頭去。

約莫是少年掙紮的時間之長超過了他人想象,清執看見一旁林生一直蹙著眉頭,兩眼盯著那起伏的拳頭,憂心又無奈。不禁轉頭,抬了抬眼,看見不知何時,一顆豆大汗珠懸在蘭王顴弓上,將滴不滴。他並不覺懷楨的拳頭能真傷到他,可那汗水和那憂慮,卻明明白白表明了一事:安慰的人其實和被安慰的一樣的痛,甚至,更甚。

他覺得自己已快看不下去。

而懷楨此刻也終於停止了掙紮,兩隻拳頭慢慢的鬆開了,猛然間揪住了麵前人背上的衣服。無聲的,肩膀抽搐,續續停停。

所有人卻都知道:柳懷楨總算是哭了出來。

之惟將放在他肩胛的手往下移了移,少年終於自己一頭紮進了他懷裏。待外袍、夾襖、中衣全被潮濕濡染,他聽見懷裏,輕輕的一聲:“姐夫,對不起……”

“沒有,你沒做錯什麽。”蘭王笑了笑,聲音極致溫柔。

可那少年卻好像並不相信這是實話,而非虛妄安慰,反將他衣服抓得更緊,更緊。

他隻能仰起臉來,直起腰,以便騰出更大的空間容納那已決堤的眼淚,看見陽光透過帳頂射入,絲絲縷縷,那樣明媚溫暖,可真伸出手去,卻是一掌空虛。

卻偏又有那麽多人愛在這光明裏許諾:什麽天長地久,什麽矢誌不渝,什麽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如果,一個人知道,所有的堅持最後未必就能開花結果,所有的流血犧牲未必就能換盛世清明,所有的當時初見未必就能換得後來執手一生,那你,還會不會伸出那手去?

蘭王之惟舉頭仰望那浩茫虛空,淺淺露出笑容。

若不是看到人低首回眸,未必就會發現自己身體已然顫得不比懷楨弱些;若不是看到有人抬起了原環著別人的一隻手,伸向他,未必就會發現有什麽,已濕漉漉的沾上長睫。模糊中,似乎看到個小小的孩子,和大人別扭後又偷偷的從指縫中觀察人的反應,看見那人其實並沒有真的生氣,而是張開雙臂,等他撲入懷中……可這一次,琥珀瞳的少年選擇了調頭就走。

然而眼淚,終於還是簌簌的落了下來,隕在帳外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