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五)

浮橋橫江,血火激蕩中,渺小得仿佛隻是江上一道淺淡的波痕。UC小 說網:卻有那麽多的戰士湧上前去,依次踏上那臨時搭成窄小的浮橋,川流不息的人影像是成群結隊的青蚨,向著同一個方向飛行,不顧不管,哪怕是一頭撞進那岸熊熊的烈焰——因為,他們追隨的乃是永難磨滅的血印,是他們的袍澤兄弟用鮮活生命鋪就的征途。

更多的火光在對岸明滅,是終於強渡上岸的靖難軍前鋒正炸毀沿江的火炮,此起彼伏的巨響裏,鐵片、碎石,以及分不清歸屬的血肉,一齊騰起在那彌天的烈焰裏。

蘭王手中的鼓槌仍未停息。

每一個通過渡口走上浮橋的戰士都會忍不住瞥上一眼:隻見蘭王整個人已然為汗水濕透,粘在臉頰上的發絲像是浸在水裏。可他手下的鼓聲卻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一聲聲如驚蟄時的炸雷,驚破了蒼穹,也驚破了嚴冬。於是從此,便能再無回顧,一任前方的血火在行進的步伐中,漸漸染紅他們的兵戈、甲胄和戰旗。

一道蜿蜒的火龍跨天塹而去。

他們身後,戰鼓似乎永不會停息。

卻在這時,突然有人逆流而動,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從前進的同伴中艱難擠出,奔至蘭王麵前跪下,喘息道:“王爺,二位公子落水啦!”

鼓聲,卻仍未停。

等了會兒,報信的兵士終於忍不住抬起眼,看見蘭王墨玉似的眼似浸在冰裏,心不由一沉。

之惟卻恍若未覺他人的注視,隻不斷大力敲下,仿佛自己已化成那一對用盡全力撞向鼓麵的木槌。即使此刻,他已聽不到鼓聲——

是啊,鼓槌怎會聽到自己發出的樂音?它們隻會感覺到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撞擊,似已震裂骨骼,震碎心魂。

四肢百骸無一不疼,依稀是疼痛讓人的感官格外靈敏——竟能那麽清楚的看到對岸的火光、江中的血浪;能那麽清楚的聽到彼岸的嘶喊,此岸的死靜……

不是說心清淨者,所謂色聲香味觸法、眼耳鼻舌身意,皆是泡影空花露電,連山河大地,都是生滅幻景?卻為何明明已心如水、魂如冰,也還是能觸那血肉分離,聞那撕心裂肺,感那通徹骨髓,覺那萬念俱灰?!

可再痛,也不能停下。

隻能像撲火的飛蛾,撞進那熊熊的烈焰,撲向黑暗中覓最後一絲清明。

幸好,舉世暗沉中,始終還有一盞心燈長明。

恍惚有一脈蓮香,似佛前聖光,穿越往世今生。耳裏飄來誰音調溫潤,仿佛能撫平所有的傷痛——

“指在笛上,心便在笛上。人就是笛,笛就是人。”

不是不明白這樂人合一的境界,隻是,請原諒:至今仍未能將這正果修成。

還是不能平複那所有的掙紮,不能摁住那顆快撕裂成碎片的心,原來,這麽多年風霜過去,心中都還住著那一個不願長大的少年,渴求著冰冷世間殘存的一點一滴溫存。

永不能忘的,那時春雨那時風,那時少年悄悄藏下的夢……

少年?!

人們看到蘭王像是從夢境裏驚醒似的,猛然轉眸,眸光如電:“他們兩個怎麽了?”

回話的人不自覺的一抖:“回王爺,二位……二位公子混入了渡江軍中,據搖船的兄弟說,是柳公子為救那黃老先生而跳下了水,清執公子也就跟著跳了下去,至今……至今還沒能找到他們……”

之惟翎眉一蹙,胸中似有冰裂,心弦卻忽一鬆。沒有絲毫猶豫的,立時下令:“派人去找!不管要多少人多少條船,都必須給本王找到他們!”

“是!”軍士忙領命而去。

一直站在他身後指揮作戰的馮緯忽然走上前來,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又緊抿了嘴唇。

之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停下了手中鼓槌。

所有的鼓手已都不自覺的停下手來看著他,留在這岸的將士們也都轉過眼來看著他,似乎連對岸肆虐的血火也都在看著他,之惟抬起了鼓槌,忽然感到重逾千鈞。

緊握的手背上已爆出了青筋,用盡了全力,卻偏更清楚的知道:即使再怎樣用力,自己也再敲不出方才的鼓聲。

冷月破雲而出,照得人一身清明。

良久,蘭王之惟將鼓槌放在了鼓麵上。

鼓聲終於停歇,在清醒來的時刻。

少年驀然睜開眼,陽光透過帳篷灑了人一臉,刺目,卻溫暖。忽想起了什麽,他撐坐起身,也來不及看清身邊有沒有人應答,便急急問:“懷楨呢?”

“柳公子早醒了,在外頭……”負責照顧的軍醫話還沒說完,便看見那名為蘭王義子的少年躍起飛奔了出去,一如前頭那個不聽人勸告,硬邊咳嗽邊掀簾而出的身影,不由笑了笑:還真是兩個孩子啊。

帳篷外,陽光已然灑滿大地,晴空無垠,山河寥廓,眼前奔湧的瀾江如一線流金。

江風裏,雪色衣袂飄拂如一隻獨棲的白鶴,卻垂著它高貴的頭頸。清執走了過去,輕輕叫了聲:“懷楨……”一聲既出,竟覺胸口一疼。

柳懷楨轉過臉來,“清執。”彎著那兩鉤新月,向他笑了笑,“我們還在江這岸呢。”

他當然知道,眼前依然橫陳著那浩淼江流,這意味著:昨夜的一江血火已隨恨水東逝,對岸雄關依然峙立如舊、完好無損。

晨風清新,新綠葳蕤,明明彼此都還好端端的站在對方麵前,卻是誰也無法覺得高興。

昨夜經曆的一切仿佛隻是個噩夢,可為何醒來了,反痛得更深?

不約而同的伸出了手來握住了對方的,一點點微溫燃起在皆是冰冷的小小掌心。

沉默中,懷楨咳嗽了兩聲。

“凍著了?”清執便問。

懷楨甩開了他手:“才沒有!”卻不爭氣的,咳得比剛才更厲害。

“二位公子,還是進帳來吧,外麵風大,別再受寒!”軍醫忙在帳前招呼。

清執老實,見那素不相識的人麵上露出擔憂神色,心裏一暖,便不由生出幾分愧疚。

懷楨卻不管,將他袖子一拉,道:“去瞧瞧咱們救命恩人去。”

清執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拖走,聽得軍醫在後頭直跺腳:“柳公子,你別走啊!王爺說他待會兒還要過來呢!”

身邊柳大少爺很大聲的吸了下鼻涕,清執忽然明白了什麽,卻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問。

稍一打聽,便在傷兵營裏找到了他們的恩人——正是那劃船的軍士,不顧身上傷痛一路劃船追著二人,又拚命的叫喊,這才在波濤中一直未曾丟失二人的蹤影,才讓後來奉王令趕來的眾人及時將兩人救回。

最心高氣傲的柳公子低眉穿過一路□哀嚎,徑直走到帳角的擔架旁,深深一揖:“柳懷楨拜謝大哥救命之恩,他日定當傾命相報!”

清執也隨之行禮。

原伏在擔架上的軍士忙撐肘想起身,不意扯動背傷,頓時痛得齜牙咧嘴,臉上卻是笑笑的,還微有些紅,連聲道:“這是哪兒的話!都是應該的,你們也是救人,我也是救人……”說了一半,忽想起不妥——兩個少年舍命相救的百歲老人,最終還是沉入了江流——便尷尬的撓撓頭。

琥珀瞳中迅疾流瀉出黯然之色,世家公子卻似已若無其事,清淺一笑,扶那軍士半坐起身,自己也在他病床旁坐下了,問道:“還未請教恩人大哥的尊姓大名呢。”

“什麽尊不尊的!我叫應五,就是朔方應家小五的意思。”

話音剛落,便引得四周哄笑,傷兵們紛紛苦中作樂的取笑起同袍:“應小五,你別立了點功,就人話都不會說了!”“小五這是要高升咯!”“五兒,高升了可別忘了弟兄們啊!”

一笑之間,慘淡之聲頓散,血腥之氣也似消弭不少。

他人的樂觀終於感染了愁雲慘霧的二人,清執也在旁邊坐了下來,其餘閑雜人等也在三人周圍圍坐了,聽應五繪聲繪色的描述當時情形,一時緊張,一時放鬆。一段血水掙命裏的經曆竟像個故事似的,惹人或笑或歎,或喜或悲。

“二位公子還真是膽兒大呢,這麽冷的江水,要我可不敢往下跳!”評論的人自己卻斷了隻手臂。

“都像你似的孬種!”嘲諷的人炸傷了一雙手,卻向兩個少年豎起僅存的大拇指,“公子們好樣的!”

“去去去!就你膽兒大,往人家炮膛裏鑽,要不是我手快,你現在能隻缺幾根指頭?!”

“敢情我也得謝謝你這個救命恩人啊?啊不,應該是您——羽林衛陳小瑞大人!”

“嘿,既然你這麽誠心,我陳瑞就卻之不恭啦!”

一旁那些個渾身纏滿繃帶的人也都在笑,讓人心裏一陣陣的澀,卻也不由得一陣陣的熱。

清執聽見懷楨終於問出了其實他也想問的話:“應五哥,打仗的時候,你怕嗎?”

應五嘿嘿一笑,清執注意到這紫膛臉的漢子也有著潔白的牙齒,回答:“說實話啊,上戰場前是有些怕的……”

四周隨即響起一片噓聲。

應五忙接下去道:“你們不是啊?!別都裝得跟鐵石心腸似的。這戰場上得越多,打仗之前就越怕。你想想啊:管他認識不認識的,每上一次戰場,就必定少掉幾個,每次最後,都隻剩我一人孤零零的回朔方……”他忽然開始哽咽,“上頭四個哥哥,打沒了三個,還有一個……守靈水的時候少了一雙腿……”

四下陡然就靜了。

應五死命憋著眼淚,上下牙齒都開始打顫,繼續道:“大哥其實可以不用去靈水的,王爺說了‘五留’——他都四十二了……可他說……他說:怎麽能忍心親兄弟一個人上戰場?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再說,我們好歹有倆兄弟呢,總比人家獨一個的強……”

四周已經有人開始抽噎。

“所以說,哪有不怕打仗的?”應五倒反開始笑,就是比哭還難看,“可是,誰讓咱是當兵的呢?!咱幹的就是這一行啊,領了朝廷的餉,受了主帥的恩,就得知恩圖報不是?要是你也說不去,我也說不去,那誰去保家衛國啊?!流血犧牲,那是我們的本分。要是我家裏人也像瀾州那些人似的,為我戰死沙場而哭哭啼啼,那真是丟死了咱當兵的人!”

話粗理不粗。的確,這世上有些行業是獨一無二的。它是行業,卻又不能僅僅視為職業——如治病的大夫、教書的先生……還有,普通的兵士。其實他們和那些最位高權重的人一樣,身上都擔著人命之責,都得時時付出代價,常常摸摸良心。

話是如此,可是又有誰想過:這涼薄的世界又給了這些人什麽?有誰像崇敬那權勢一樣尊敬過他們;有誰像追名逐利一樣追隨過他們;甚至,有誰在酒足飯飽安康喜樂之時,會想得起他們?

所以,即使再明白那些道理,也總還不免要上下求索,苦苦追問——清執酸脹的眼裏映出鳳眸裏的火花——“可又憑什麽呀?他們憑什麽就能讓你們去拿血拿命效從?他們又為你們做了什麽?!”

“柳公子這叫怎麽說的?您是說蘭王爺嗎?他怎麽就不值呢?!您說這世上的大人老爺們還有幾個是有血性的?反正我應五是沒怎麽見過——除了我們將軍,還有前頭人說的大將軍王,還有哪個能貴為親王還和我們這些當兵的同食同宿?有哪個能冒著殺頭的風險,違抗聖旨救一座小城?又有哪個能在外敵壓境之時,說出‘獨臥孤城,以當虜耳’?更有誰能打仗的時候,當真身先士卒,衝在我們頭裏?!”

一番話說得眾人紛紛點頭:“是啊,我陳瑞在皇城裏不知看過多少皇親國戚,多少權貴豪門,可他們都是些什麽東西?!我呸,京城的天空都被他們給熏髒了。我沒見過皇上,不知他長什麽模樣,但我卻相信:一個好皇帝就該是王爺這樣的!”

“要是咱們幾個真能扶了王爺登位,嘿嘿,那……”應五淚眼裏放出光芒來,“那咱可是給天下人立下了天大的功啊——王爺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似乎耳邊,又響起那清朗卻振聾發聵的聲音,那一襲純白,曾以為是山河最後一線清明……懷楨聽見自己胸中刀槍爭鳴,風雷湧動。

卻聽應五又道:“其實我們小老百姓、小兵辣子不知道誰心裏究竟有沒有野心,到底有沒有什麽陰謀陽謀,我隻知道跟著蘭王爺幹,比跟著別人舒坦,比跟著別人揚眉吐氣!說我是蘭王的兵,我臉上有光,即使被人定成了謀反,我們也都不後悔跟著拚這麽一回!”

有什麽,終於塵埃落定,可有什麽地方仍疼痛隱隱,刹那間,覺得心房上像有一層外殼轟然破裂,內裏驟然變得壯大,也堅硬。

感到誰又悄悄拉住了他手,懷楨不知自己那一瞬麵上的神情刺痛了他人的心——清執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變矮了便小了,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多少年仍停留在原地,明知人已走遠,卻還依然傻等。

懷楨望著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做個鬼臉,站起身來。隻是反握的手捏得人生疼。

他不能掙脫,隻能也回之一笑,默默的跟上。

於是又一次穿越過那血腥,這一次,卻抬起了眼,不再躲避,徑直向那帳外的陽光前行。

掀開門簾,一瞬金光刺目,四周隱隱的,飄送來新草嫩葉的清芬。

待適應了,才看見,不遠處有一道銀色的背影,在他們正前方,殷紅暖陽裏Χ佬校那般清寂,那般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