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十三)

邊塞孤城的小年夜,不如想象中的繁華,卻也並不算清寂。

城裏頭的漢人是一早就行動起來了,家家忙著宰黃羊,紮草馬,祭灶神,街上行人也比以前多了許多,各自忙忙碌碌,直到華燈初上,也仍有不少人來人往。隻一些房屋前仍飄舞著的白巾還隱約提示,這裏曾有的瘟疫肆虐。

因是用來封灶王爺嘴的,街上難得現了吃食販賣。酒糟、糖瓜、麻糖等等,有幾個膽大的小販挑了來售賣,官兵見了倒也真不禁止。隻不過買的人自己都極小心自覺,買到後立刻就密密匝匝的包上,唯恐貪嘴的孩子瞧見。實在有那麽幾個不巧撞見的,雖哭著鬧著要吃,最後還是被爹娘恐嚇著拖回家去——“上麵有毒的!”或是“吃了要生病的。”之類,竟還聽見有“再不聽話,蘭王就來抓你了!”的,逗得馬車裏二人不由都笑。

笑過自後,之惟仰躺在靠墊上長聲歎息:“想小王當年也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如今卻淪落成嚇唬孩子的妖怪了。”

話說得輕鬆,卻掩不住那絲淒涼,有誰能解鐵血冷麵之下其實的菩薩心腸?斷雲便笑道:“變成妖怪豈不正中你下懷?正好能生個妖精女兒!”

“也是。”他麵上明朗之色頓生,將她手放到頰上摩挲著,“這回可說好了,不許賴。”

“又沒正經!”她耳根一熱,忙轉過身,裝作欣賞外頭街景。

“這回可是你先說的。”他嘟囔著,湊過來,陪她一起看向窗外。

今宵無雪。

寥寥的幾盞燈籠掛在少數幾家朱門大戶之外,照亮門前一片雪地。城內多的是低矮的土牆,從牆縫裏門洞裏透出細小昏黃的橘光,都是再多一盞也沒有,一家一戶隻那麽一個,燈下聚攏了不管幾多老的小的,那就是一家。

他們看見火光和煙光從那些粉壁、土牆後麵升騰起來,夜風裏飄來陣陣歌聲,伴著那火焰躍動,那是老老少少,所有人質樸的希望——“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壯馬,有草料,一路順風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請對玉皇進好言。”

燈火映出每一家窗上明豔奪目的窗花:鴛鴦戲水、三羊開泰、五福捧壽、六畜平安,獅子滾繡球,孔雀戲牡丹……還有些從未見過的紋樣、神仙,約莫是胡人們的創新改良。不論胡漢,每家每戶都貼了,猶是那幾戶富貴人家,竟將所有吉祥圖樣都貼了個全,圖畫連綿,映照了燈籠的紅光,遠遠望去,像一片流金丹霞。

良辰美景,似水流年,潦草的繁華,疏落的喧嚷,卻也能令人看得幾欲醉去。

她偷眼瞥看一直緊握她手的之惟,煙火氣透不進這小軒窗來,一身半舊的素袍,簪發的簪子都是烏木的,一直帶著抹恬淡的微笑,似一汪春水,卻又比世間所有的水都還多一分清氣,一分寒涼。一時,想說什麽,又不知說什麽才好。

之惟似有察覺,轉過眼來。

幸好外頭墨景純恰好出言正替她解了圍。雖是過節,墨生也仍是一身幾洗褪了顏色的布袍,打馬湊近窗戶,發一聲感慨:“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幾扇門窗而已,何需如此豪奢,費時費物?”

之惟聽了,卻搖了搖頭:“不,景純,你錯了,這不是奢侈。”

蘭王眼裏映著那一片流光,聲如流水:“這是展示,是信心,是希望——一個能對這樣的瑣事投入這等熱情的民族,一定是個生機勃勃的民族。即便是遭遇到了挫折、困難,就好像眼下這般沉寂,可是隻要當你看到這些東西,你就會明白,他們其實蘊藏著多麽強大的生命力,足以千秋百代,生生不息……”

暗夜裏,墨生的眼睛陡然亮如星辰。

她卻悄然感到絲憂懼,忽然有些明白,為何別人總不肯放過,偏要將他這個閑散宗室拉進廟堂的漩渦裏。

正自載沉載浮,聽得外頭有喧鬧接近,吹吹打打,好不嘹亮歡快的旋律,墨生望了望,對車裏道:“是有人娶親呢。”

“是嗎?那咱們讓一讓,邊上看看。”之惟便吩咐。

小城街道狹窄,馬車就拐到路旁一棵大樹下停了,兩人掀起車簾,看向外麵。

民風混雜的邊城,也分不清是胡人還是漢人的娶親隊伍,隻見幾十號人,一體的大紅,抬頂形狀古怪的轎子,吹拉彈唱的是百家樂器——笛簫嗩呐,亦有手鼓胡琴,一群人唱著跳著,壓根聽不清歌詞,也看不清麵目,但那份喜悅,卻是深濃夜色也掩蓋不住。

不覺想起自家洞房花燭之夜,她悄轉眸看他,卻見他也正好望過來,兩兩相望,都撲哧一笑——笙歌如舊,流景如昨,幸好最美好的一段年華都已付與了彼此,縱是這般隔空回想,也仍餘香馥鬱。

望得他有點心疼,亦有點放心。

看得她有點放心,又莫名心疼。

他便轉而言他,問旁邊道:“還有小年夜娶親的?”

這些天來,墨景純已對當地風有一些了解,回答:“可能是胡人吧。他們雖不祭灶,卻也把今天當作個好日子,和咱們漢人一樣,認為自今天過後便都是吉日,婚嫁都不用擇日子了。不過,他們比咱們心急一些,從今晚開始,就可以行嫁娶了,稱作‘亂趕婚’裏的‘頭趕婚’。聽說啊,還有搶婚的呢!”

正說著,便見路上又過來了一隊喜慶隊伍。

斷雲便笑:“難怪今天沒見幾個胡人,原來都趕婚去了。”

“是這麽個意思。”墨景純又補充道,“剩下的大約就是去寺廟裏作禮拜了。”

她想到什麽,就問:“那玉佛寺裏的胡人呢?”

是之惟作了答:“玉泉方丈真乃當世高僧,竟肯辟了間院子專給胡人們禮拜。”

她放心的點了點頭,之惟卻像著急要脫離這個話題似的,手指指前頭,引她望去:“你看,怎麽還帶著麵具?景純啊,這一隊好像不是娶親的呢。”

墨景純高坐馬背之上,遙遙望了一望,忽然就笑:“是啊,爺,而且還不是一隊呢。”

聽他笑得古怪,車裏二人也忍不住站起來觀看,斷雲掂了腳,隻看清呼啦啦一團人,男女皆有,都帶著麵具,嘴裏高唱著民歌,手裏提著燈籠,跳啊扭啊,不時將人拉過來拉過去,還有拉著拉著就溜到一邊去的,也不知在鬧些什麽。

之惟也在看,英明王爺卻難得露出困惑之色,壓低了聲音求助:“景純……?”

墨景純卻知以他目力,大晚上的怕是看不清楚,便低聲笑道:“爺,這大約就是胡人們在搶婚吧。”

話音剛落,便見蘭王和王妃一齊朝他看了過來,異口同聲道:“景純——”

他被看得脊背發涼:“王……爺……”

之惟微笑著看著他,忽然向街道方向高喊一聲:“這邊有大好青年——”

“王爺?!”在他驚叫出來以前,□坐騎已被人拍了一下,他被那不通人性的畜生立時帶出去老遠。

街心裏陡然出現的美男子,雖布衣素袍,卻難掩豐神俊朗,惹得那幫搶親人眾連聲怪叫,潮水般將他一人一馬圍住,又唱又跳。周圍的行人也不由都駐足觀看。

歡笑聲、喧雜樂聲,各色燈籠的彩光,人們的笑臉,交織成一幅絢爛的圖景,霓虹流燦。

始作俑者二人相擁,於不遠不近處含笑看著。他忽眯了下眼,她猜是碰到了傷口,卻見他很快又笑開,純然無垢的笑意,煙火之內,塵囂之外。

樂了好一會兒,見墨生終於擺脫了糾纏,打馬而回,滿臉通紅,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見了之惟,又不好說什麽,重重的哼了一聲,便退到一旁,不理不睬。

兩人憋笑憋得辛苦,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沉默中,忽聽斷雲道:“誒,怎麽有人跟過來了?”

他望天。

便聽之惟接著道:“別是哪個不死心的追過來了吧?”

他向天翻個白眼。

聽得斷雲又道:“戴著麵具呢,好像是個——男的誒……”

……王爺!王妃!他終忍不住,看過來,卻怔住——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究竟是月,是人,這般翩翩而至?

一襲白衣如一抹月光,自憧憧光影裏流瀉而出,移花照影,翩躚行來。

夜色朦朧,燈影婆娑。闌珊處,那人停駐,摘下麵具,微微一笑。

一時間,濤生雲滅。

他屏住了呼吸,卻聽見蘭王極輕的一聲舒氣聲。

隨即是蘭王妃又驚又喜的一聲呼喚:“懷楨?”

白衣少年笑意更濃,丹鳳眼眸中透露出暖意,快步走來:“姐——”

這才知原是斷雲唯一胞弟柳懷楨。少年也不等姐姐介紹,便向蘭王一揖:“王爺姐夫。”

一聲稱呼惹得大家都笑,之惟含笑打量於他:“常聽你姐姐提起你,今年……十六了?”

“過年就十七了。”少年從容應答,儀態閑雅,麵對蘭親王,並無絲毫窘迫。

斷雲才不管他此刻正要展示什麽清高儒雅大家門風,一把拉過弟弟來,急忙問:“你怎麽來了?爹知道嗎?”

懷楨被她拽得優雅全失,但又掙不開那柔暖,便笑笑回答:“姐,你放心,爹不知道,他隻道我在孤山書院苦讀備考呢。”說著,不由偷偷瞥眼蘭王,見他麵上無波,隻一雙潭眸深不見底,便又往下說,鳳眸中浮現掩不住的得色:“我如今是寧王手下的一名錢穀,此刻兼作傳令官。寧王此番出征之前,廣招幕賓,隻要能粗通文墨的就都拉進了幕府,我這樣的也混了個錢穀師爺。前兒個他要送信來靈水,人都畏懼瘟疫,沒人肯來,我就毛遂自薦,跟著另外幾個抓鬮抓到的倒黴蛋一起過來了。”

他感到蘭王看了自己一眼,心中竟有絲躍躍,未及再言,已被姐姐照胳膊上擰了一下:“淘氣鬼,這是你來的地方嗎?!”

“怎還沒改這毛病啊?”少年一麵嘀咕,一麵看向之惟,“王爺姐夫,她這麽掐你不?”

斷雲臉騰地就紅了。旁邊墨生別過臉去,肩膀一聳一聳的。隻之惟淡定依舊,回答:“偶爾。”

斷雲臉已紅透,盯著麵前這兩個,也不知道該瞪誰。墨生則開始咳嗽。這兩個卻依舊很鎮定,隻聽一個問:“懷楨,你這麽出來,別人不會察覺吧?”

“王爺姐夫放心,傍晚我就拉了那幾個出來喝酒,早就都灌醉了。要是萬一他們發現我不在,我就說我去街上溜達,一不小心被搶婚的給搶走了。”

斷雲仍不放心:“這麽說行嗎?人要問你你媳婦呢,你怎說?”

懷楨滿不在乎的瞧她一眼,一副你怎麽那麽笨啊的神情,指指她:“姐你不就是女的嗎?”

她還未及罵他胡鬧,便見他又指指邊上墨景純:“這位大哥剛才不也去了嗎?這麽玉樹臨風,鮮衣怒馬,可是人人都看到的,我就說他是我大舅哥嘛。”

這回輪到斷雲又好氣又好笑的再說不出話,墨生驀然轉眸,眼裏噴火,死盯著少年:“剛才是你……那個……”“那個”了半天,也再說不出來。

唯見之惟在點頭:“這倒也是個辦法。”

少年回眸看他一眼,鳳眸裏已殊無戲虐之色。

之惟便拉過斷雲來,勸道:“姐弟倆好久不見,你老罵他作甚?我瞧你這弟弟倒是聰慧絕倫,別有一番風趣。”

“就你還說他好。”斷雲雖仍板著臉,眸裏卻是柔軟笑意,“全京城、全杭城誰不知道柳家出了這紈絝少爺?”

見弟弟依舊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鳳眸彎彎如新月,襯在玉白麵孔之上,端的清秀好看,火哪裏還冒得出?斷雲說著說著,語調也柔了,問道:“你下頭去哪兒?還閑逛?”

“那可不敢了,萬一真被人搶了婚去。”懷楨笑過之後,神色一肅,“我還是回驛館吧。”

斷雲不禁流露出複雜神色,流連依依,又擔心他安全,複又想到:那驛館又豈是什麽真正安全之地?

身旁之惟便道:“沒關係,再留一會兒吧,待會兒我正好有事要辦,你幫我陪陪你姐姐。”

她心弦一緊,正要相問,卻見他轉眸對懷楨笑:“說是被搶了婚,卻那麽早回去,也惹人生疑不是?”

“好。”少年便點點頭,“我把麵具戴上。”說罷,戴上麵具,看向墨生:“我同‘大舅哥’共乘一馬,如何?”

墨景純差點沒從馬背上摔下去,但看王爺王妃笑吟吟神色,又哪裏能拒絕?隻得黑著臉,任他爬上馬背。

之惟和斷雲回到車裏,馬車晃晃悠悠行動起來,二人對視半天,想想,又同時開始大笑。

卻不知外頭墨生聽到他們爽朗笑聲,高興不是,惱也不是,隻能打馬前行。

細細碎碎的,又有小雪飄落。

她聽見風、雪輕拍車壁,似有節奏。車裏那人新傷舊病的,畢竟累得容易些,此刻枕在她膝上,已然睡著,眉心舒展,像個孩子。

萬千柔情一股腦湧上,她照著那水色薄唇,輕輕的,吻了下去。

天荒地老,似永無絕期。

馬車卻在此時停了。一震中,之惟張開了眼,一瞬的恍惚沉溺,隨即便換作了往日清寧。

透過車窗,她看見外頭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玉佛寺,難得此夜,香煙繚繞,燈火琳琅。

回眸,見他正披大氅,昏暗車廂裏,隻見了一團油麗如綢的光暈,領口有淺淡金光一閃而過。

心頭不覺一緊,他正好轉眸,極淡靜的一笑,道:“稍等會兒,我去去就來。”說罷,便讓人掀開了車簾。

蘭王在墨生的攙扶下款款下車,燈火輝煌中,她這才看清:原本素衣已被玄色大氅包裹,方才那光暈已為燈火煊赫成一身厚重華麗的光芒,乃是極貴重的玄貂裘皮,領口的微光原是對應他親王身份的雲底蟠龍紋刺繡。即使未戴冠冕,一根木簪也再不是那林泉閑逸,反透出股端方清正的秀雅精致。統身再無裝飾,卻是一派堂皇耀目的皇族風儀天家氣度。

饒是最漫不經心的少年也在一旁看傻了眼,愣怔中,卻見蘭王轉眸向他:“上車說話吧。”臉竟一熱,幸虧有麵具擋著,忙點點頭。

之惟便自向寺內走去,並無回顧。

見那玄色身影消失在寺門之內,懷楨這才鑽進車來,看著仍在眺望的姐姐,道:“別看啦,進去啦。”

卻見斷雲搖頭:“我不是在看他。懷楨,你看見沒有,玉泉方丈也迎出來了。”

“那白胡子老和尚?”他不在意的笑笑,揭下麵具,“也進去啦。”

“這麽說,他是早定下要來的。”

“姐……”他頓了頓,終於問道,“聽說姐夫病了,現在可好全了?”

她眼裏浮光一閃,還是點了點頭:“好了。”

少年也跟著點頭:“那就是了。”說完抬頭望著對麵,“我猜到姐夫來幹嗎了。”

水眸裏浮光已成了水光,隻聽懷楨卻道:“姐啊,姐夫可比我想象中還要俊呢。”

她怔住,心裏又甜又酸,隻能瞪弟弟一眼。

他見她眼底有了笑影,便接下去道:“尤其是穿剛才那一身,真不愧是天之驕子。他這樣到寺裏上個香拜個佛啥的,怕連寺裏和尚都能迷倒,別說那些沒見過什麽世麵的胡人了。姐,你說,那些人還不都想:原來聽說蘭王都病入膏肓了,怎麽現在已又這麽精神,英姿颯颯一點也沒減?還不趕快打聽,是哪個神醫用什麽藥給治好的?”少年繪聲繪色,眼角眉梢俱是好聲色好風華:“哦——原來是他老婆蘭王妃的功勞啊,真是活神仙哪!那得趕快把她配的藥給吃了。什麽冰焰花火焰花,管它原來有沒有毒呢,要是吃了也能變成蘭王那樣,怎樣也值了。然後,姐夫再帶著那老和尚和風細雨的‘阿彌陀佛’‘胡主保佑’兩句,誰還能再不信他,不乖乖的把藥給喝了?”

她聽了卻一點也不想笑,一直自欺的以為采得了冰焰花便能救得了世,卻不知流言蜚語暗潮洶湧竟足以蒙蔽人向生的願望——人們不信任的究竟是生而帶毒的冰焰之花?還是她這頂著夫君權勢光環方能行醫的大夫?來了一個多月方才找到治病的關鍵,可這一個月間,已有多少條生命在她青澀的指間流逝?又有多少張嘴會在人前人後議論著: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子,號稱是大夫,卻連自己丈夫都治不好,自己孩子也保不住……

她能理解,這一切她都能理解,如果他早些告訴她實情:人們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藥。即使身子再弱,她也是能挨得過這悲辛的。而不要像現在這樣,突然襲來的真相裏,又夾雜了為他的心疼——他哪裏是痊愈了?昨夜的刀傷今早還滲出血來……

原來這一夜,都是人安排好的虛無的和美繁榮。

她泫然欲泣的模樣讓懷楨也感難受,便拉過她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說道:“算啦算啦,你要不痛快,就再掐我一下好啦。”

聞言,斷雲終於破涕為笑,拉住弟弟手臂,半晌,隻道:“懷楨,你還真是長大了。”

鳳眸湛亮,臘月天裏,也似漾起了桃花水,少年勾起唇角,看著姐姐,片刻,終於道:“姐,有幾句話,隻能我跟你說,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別告訴姐夫你知道。”

她點點頭。

“姐夫今晚這一進去,怕就徹底走進漩渦裏了。你不知道,我一路自杭城到這裏,一路上都聽人在說什麽?!說邊塞上哪裏是抗敵治疫,實際上是在爭奪兵權;說姐夫不肯發兵救朔方,是在保存實力,另有打算;還說姐夫是準備作第二個大將軍王!流言蜚語在各地都已喧囂如此,在京城還不更是沸反盈天?!我在書院裏都聽得再坐不住,所以趕快跑過來親自看看。幸好之後就傳出了姐夫染病的消息,不然隻怕朝廷早就派人來查問了。所以,姐姐啊,你是個大夫,可能不能理解:病,有時候是禍,有時候卻又是福啊。”

心中有什麽像念珠似的被撥動,一個接一個的將震動傳遞下去,她深吸了口氣。

“隻要姐夫還‘病’著,靈水還‘病’著,那些人就不能做得太露骨,外患也就一時不敢前來。”

她茫茫然:“可這裏的病是好了啊?”

“姐,你怎還不懂?病正是姐夫的護身符啊!”十六歲少年終於沉不住氣的急了,“你想想看,要是姐夫現在宣布靈水沒病了,沒事了,那第一個衝過來的會是什麽人啊?才不會是朝廷的嘉獎,而是烏桓大軍!”

不是不明白,隻是不想去想。自己向上蒼許了個永遠,以為就是上蒼給自己的諾言。她低眉望著自己纖柔的手,那麽小,那麽細,又能怎麽辦?

“我就是這麽和你一說,姐,你也不用太擔心。”懷楨像是能看透她的迷惘,轉握住她手,說道,“我道從沒見過姐夫這樣俊的人,其實也從沒見過姐夫這樣睿智的人。”

被他手一握,斷雲的眼便從手上又移到了他臉上,目光卻又並不觸碰他目光,隻在半空裏飄著,眸心卻越發沉了。聽得這一句,忽見她喃喃一下,聲音極低,聽不清晰,依稀是那麽個口型“皇上”,他沒弄明白,便問:“什麽?”

斷雲卻不再說話,示意讓他往下說。

他便勸慰道:“你放心,以姐夫這樣在廟堂裏翻滾了十來年二十年的老江湖,定是會有辦法全身而退的。我告訴你這些那些,不過是讓你心裏有點底,萬一……有什麽事,也不至於誤會了。”

斷雲半晌沒作答,車外雪似大了一些,雪珠子扣拍著車壁,撲撲作響。她的視線落在門簾上,竟是從未有過的期盼,那一個人挑簾進來,應是半襟風霜半襟雪,笑容卻比春陽還暖些……也不知這樣等了多久,方聽見幽幽的,原是她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落在雪夜裏:“我明白,一切都聽他的,便是了。”

懷楨盯了她神情半天,終長出了口氣:“這我也就放心了。”

他小大人口氣惹她禁不住莞爾,剛說句:“懷楨……”便被他打斷,丹鳳眼裏滿是笑意:“當初我就說你嫁過來會幸福吧?果真是沒錯。”口氣倒越發老相了。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多少兜兜轉轉,歸結到幸福二字,倒也不假,她笑笑,並不回應。

少年拾起落在一旁的麵具,指尖摩挲了會兒,方道:“姐夫眼裏隻得你一個。”

她舉眸。

少年卻已將麵具戴上,一雙鳳眸在後麵撲閃著:“今天我這身打扮,在書院的時候,驚得好幾個老仆……還有八姨婆、九姨婆……都掉了淚,可姐夫……卻沒多看我一眼。”

她有所動,一把掀起了車簾,隻見燈火絢爛如熔金,那人自盛大輝煌裏款步走出,雪霧彌漫中,身影並不魁梧,卻自有一分傲岸秀拔,漸漸近了近了,清清楚楚看到一抹微笑含在唇上,隻是對她,隻是為她……

視線不由就模糊起來。

等之惟回到車上,少年已悄然離去,迎麵隻撞見她癡望的視線,至清又至沉,至簡單又至複雜,不由就愣了。

斷雲卻伸過手來,替他解開大氅的係帶。厚重的貂裘滑落,身體一瞬的不適應,恍惚有些冷,可放在他頸間的手又是那樣的暖,暖流就這樣隨著血脈搏動一下下的傳遞到全身各處。緩緩的,她的手又移到他的左肩,小心翼翼避開他傷口,輕輕的將他帶向自己懷間。

他順勢偎了過去,仰首看著她,她便笑了,蜻蜓點水般的一吻,落在他額上。

他露出滿意的神色,閉上了眼。柔軟的懷抱,清淡的幽香,那般溫暖,就像是兒時在池塘邊伴著荷香,沐浴過的最純淨的暖陽……

也不知剛在玉佛寺裏費了多少口舌氣力,她聽他呼吸不多會兒就勻淨了,夢中偶一兩次蹙眉,又很快舒展,唇角隱有淺淺的笑紋。

他夢見了什麽呢?有沒有她呢?她忍不住猜想。漸漸的,困意也襲來,自己也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起這些天來的種種,你說“吃”來我說“吃”,幹淨單純,那樣純粹的歡喜,雖隔了一層牆,也仍能換得兩間屋裏同時的一夜好夢……

頭越來越沉了,她也隨著他往夢鄉裏滑去,腦裏最後一個成形的念頭是:若能就此一夢不醒,便拿此生交換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