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十二)

那一夜,墨景純就在隔壁。UC小 說網:這兩天蘭王服下冰焰花後,雖身體日日見好,膽子卻見長得更快,早迫不及待將積壓了一時的軍政要務給拾了起來。若在平常,還能有王妃稍加約束,但如今斷雲也是臥病在床,人自不忍打擾,竟隻能任由著之惟在一牆之隔之地悄悄處理起公務來。而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默默在旁邊守著,不分晝夜。

吃過晚飯,林雲起剛在門口冒了個頭,便被他兩道冰寒目光瞪了回去。之惟也不知是瞧見了還是沒見,也就笑一笑,自踱到隔壁去了。他知他們夫婦照例又有一通吃來吃去的話講,便在這屋裏待著,想到下午接到的來自朔方的信函,不由眉心緊皺。

正想著,卻聽有人敲門,一開門,那人見了是他,直覺的又往回縮:“……墨兄……”

他這回卻把他讓進了屋:“進來吧。不在。”

林雲起使個眼色:“在隔壁呢?”

墨生點點頭,問道:“先生怎又來了?”

林雲起眉頭也皺了起來,將手裏紙張交到他手裏:“王爺讓起草的,回函。”

他接過來,略略一掃:“怎麽兩份?”

林雲起輕笑了聲:“寫著玩兒的。”

他仔細的讀了下來,不由也跟著苦笑起來:“這麽說,這一份是準備給王爺否決的?”

林雲起看著他,斂了容:“那墨兄,你站哪一邊?”

他自然想站在主子會選的那一邊,可更知道,若選那條路,是將他自己往火坑裏推。

林雲起也不是真要他回答,自幽幽道:“王爺如今已是被架在火上烤了:烏桓兵像跟寧王說好了似的,他一來就退。現如今,人是沒費一兵一卒就白占了退敵大功,還順便攢了攢舊部,野心早已漲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墨景純想起下午接到的信函。一份公函,乃是已斷了許久的邸報:寧王順利解除朔方之圍,舉國歡慶;另一份則是寧王與蘭王的私函,麵上是聽說蘭王染疾,問候他身體,唯恐苦寒之地缺醫少藥,勸他索性回京治病,暗裏卻是威逼,攜軍功仗兵勢,要蘭王棄靈水投他一方。

“病的時候無人來問,眼看著要好了,倒要請回去治病了?!”墨生不由冷哼,“這是什麽手足之誼,兄弟之情?這裏頭安的分明是狼子野心:王爺若肯了,回去則背個半途而廢,棄城逃生之名;不肯,則任咱們在孤城之內自生自滅,獨擋烏桓。哼,他們可真做得出來!”

“不僅如此,厲害的隻怕還在後頭。這邊塞前線不過是人家的前台過場罷了,後頭才是大戲連台呢。”林雲起譏誚,唇邊冷笑如刀,“現在是私函,還是私底下好言相勸,王爺若不允,隻怕下頭來的便是公文了。”

“他們……竟能……”

林雲起望著墨景純狐疑的眼,緩緩搖頭,臉上盡是嘲諷之色:“有什麽能不能的?於廟堂來說,靈水一座孤城算得了什麽?況且還有瘟疫橫行,隻怕那些人早已巴望著能早一天脫手是一天吧。朝裏現在是個什麽形勢?每個人的眼都在盯著什麽?嗬嗬,前線的城池不過都是棋子而已,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裏,都算得了什麽呀?那麽多雙眼睛肯往這苦寒之地瞧,不過是因為這裏附著的兵權罷了。”說著不由一哂,“其實連咱倆當初也是這麽想的吧?誰知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咱們那一位卻偏偏是這世上唯一不這麽想的。”

墨景純也隻能跟著苦笑,二人眸光交匯,卻也並不全然是失望苦澀,亦有連他們自己也未發覺何時亮起的星星之火。

墨生沉吟了會兒,問:“先生以為,他們下一步會怎麽做?”

“那得看咱們這一位啊。”林雲起歎了口氣,隨之又一笑,“我隻道我這兒怎樣也都得先給他寫好——隻要王爺肯假意應承寧王,明裏稱病退回朔方,暗裏聯絡馮嘯舉事,便有機會奪回兵權——可林某的計劃縱十全十美,也需得咱王爺能動心啊。”

他卻動心了,即使從小長在墨門,堅信“非攻”乃是王道,卻在此時,亦不忌揮刀揚劍為那心中清明殺出一條血路,因問:“先生怎就料定王爺不會允呢?”

“王爺他……”他又歎一聲,“墨兄當林某是惡人揣惡人吧。”眸心如冰,語調平靜,卻聽得人陣陣戰栗,漫漫道:“寧王不會無條件的迎我們回去的。他又不是傻子,他定也能料到咱們王爺會有後手,除了死死盯住咱們之外,他一定還會讓王爺與他立下‘投名狀’——”

墨生的瞳孔已開始縮緊:“你是說……”

林雲起點了點頭,話語像一把刀子,狠狠紮進人的血肉裏,剖出那最陰暗的一麵:“這恐怕更不止是他一人的打算,當咱們見到這東西的時候,它的形式很可能是命令,是聖諭。”

他閉上了眼睛。

林雲起睜著眼,卻感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說著說著,語調已有些飄忽:“如果王爺允了,則會失去威信、民心,屈服於人,即便能活著回京,也得被言官們的口水淹死;不屈服,奪回兵權,便又坐實個反複無常爭權奪利的罪名。而若他仍是不允,這倒最簡單,便是抗命,查都不用再查,就是鐵板上釘釘的‘謀反’……轉來轉去,最後下場都不外乎那麽幾條——罷黜、圈禁……賜死。”

空氣忽然變得沉重,每吸一口都是那麽艱難,似要透不過氣來,林雲起見墨景純猛地旋身,轟然打開房門,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雪片兜頭撲了人一臉,他卻見青年連眼都沒眨一下,隻是側首望著——

他走上前去,看見隔壁雕花門裏透出的一點微光,橘色的,落在那冰冷的雪地之上——三十六歲的謀士竟也跟著看得出了神。

凝寂中,忽聽隔壁門裏傳出一聲驚呼,緊跟著是撞擊撲倒的聲音,在那些聲音響起的同時,墨景純已如隻鷹隼一般飛撲進門去。

他晚了一步,一進門就聽人在喊:“關門!”他下意識的關上,一抬眸,就驚呆了——

之惟靠坐在床柱上,身前都是血,細看了才見是一道長長的傷口,自左肩一直斜貫至臍上,夫妻兩個人四隻手摁著也還不夠。鮮血自指縫間奔流而出,淺色錦裳上原本繡的暗紋便被這血水染現出了花樣——血色牡丹,轉瞬開謝,刹那間由紅轉暗。

蘭王的眸子純黑如夜,望著對麵的人,聲如薄刃,卻並沒有殺氣,沉聲問道:“解恨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去看那凶手——

少年握著那傷人的匕首,刀刃上仍有血珠滴落,落在他自己頸間,被之惟這麽一問,不由一怔。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蘭王揚起手來照著他臉就是一下,少年被重重的打翻在地,手裏本指著自己喉口的匕首也落在了一旁。墨生忙上去將他一把撲住。

“之惟?!”他這一下來得突然,連旁邊斷雲也被他掙開,連忙又搶上前來,隨手拿衾被摁住他又迸出血來的傷口,隻恨手太小,堵都堵不過來。

之惟這一下也已耗盡了全力,半歪在斷雲身上,半靠著床柱,不住喘息,望著被製服的少年,見琥珀瞳裏火光已然盡滅,隻剩了滿目的迷茫空洞,像是一堆燒完了的餘燼,風一吹,就要死了散了,那痛竟能透到他心裏來,勝過身上的。他提了口氣:“如果解恨了,那就為著自己,活下去。”

少年眼裏忽然滾出淚來,卻仍混沌迷惘,直到之惟示意墨生將他帶下去小心看管起來,也仍未恢複神誌,隻是在黑暗中,一直不斷的雙淚長流。

事出突然,剩下的人也都沒反應過來似的愣在當場,還是斷雲先回過神,道:“林先生,幫忙把藥箱拿來。”

“哦!”林雲起忙到牆角將口木箱子搬了過來。

斷雲急忙打開,拿出藥酒、紗布等物,小心翼翼的揭開之惟衣衫。

這回不用她再說,林雲起趕忙又幫著打來盆清水。隻見之惟血衣已褪到腰間,整條傷口便猙獰全露,估計是一刀劈下,半途被截住,因此左肩上尤深,往下就越來越淺,收稍處約莫隻劃破了層皮。應隻是皮外傷而已。可雖是如此,皮開肉綻,仍是觸目驚心。

肩頭的傷口仍有血汩汩冒出,斷雲隻得拿了疊厚紗布摁上去,稍一使力,便見他修眉一蹙,忍不住問:“疼啊?”

“還行。”嘴上說著,額上卻是一層薄汗。

“忍一下。”聽她吸了下鼻子,聲如細發,“這兒最深。”

他便勉力道:“還好。我小時候咬過人家一口,也不記得是左邊還是右邊了,怕也有這麽深呢。”說著清幽一笑,“報應了。”

經年冰封的記憶,再提及時,竟仍是暖的。

所以,才會縱容那個少年,因為知道此時種種的尖刻、銳利、棱角,甚至傷害,都有一天會被歲月的水流給磨平,變成沉入河底、帶著血色的回憶,也稱為成長的痛。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

亦沒有人,比他更幸運。

風定池蓮自在香。

原來多少個不經意間溜走的夏日,都還停留在記憶裏,脈脈清香,教會了人——原諒。

扭頭看向她,水眸裏也隻盛了滿滿的心疼,有惱,卻沒有恨,心裏越發暖了,便轉看林雲起。

還未出言,林雲起已回道:“王爺放心,此事不會再有人知道。”

之惟點頭,又問:“你怎來了?”

“回函擬好了。”他倒也不忙遞上。

果然,之惟也不急著接,道:“不忙,等兩天再說。”

“是,王爺您先養好身體要緊。”

斷雲不知二人話裏機鋒,於這一句卻是讚同,便也跟著道:“舊病之上加新傷,王爺你這回可真要好好將養兩天才行。”

“好。”他倒也爽快,“這兩天我定不理會公務,隻陪你過小年。”

她卻隱覺話鋒不對,果見對麵林雲起也凝眸看來。之惟卻渾不在意,繼續道:“明兒晚上,咱還照樣出去樂嗬。”

“王爺——”她要勸阻,卻對上他深濃如墨的眼,清風明月似的神情,其中一點近乎任性的堅執,仿佛隻為不肯食言。

是企盼,是邀約,是褪去繁華之後,凡夫俗子的一點歡愉,夜色不能掩,血色不能滅。

她不由自主的就點了點頭。

卻不見站立一旁的謀士眼中,火焰明滅,熄了又燃,一時片刻,竟是百轉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