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涉江采芙蓉(三)

當一片落得過早的葉子劃過鬢邊的時候,柳斷雲下意識的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眸:台階上的屋中,燈暈溶溶,燈下,靜王之忻正一個人下棋。

夜已經很深了,棋子拍落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一聲聲的,仿佛她的步履。她在那敲棋聲中走進去,下棋的人頭也沒抬的說道:“來得正好,陪我下完這一局。”

斷雲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王爺。”

聽到這個稱呼,靜王抬起了眼簾:“有事?”

斷雲望著長睫下薄霧輕斂的眸子,點了點頭:“父親他……”

“咳咳……”青羽一收,棋枰這頭的人忽然掩唇,半晌才重新抬頭,暈紅湧上了原本蒼白的雙頰,不知是否燈火,“對不起。”他說道。

卻聽對麵的女子說:“王爺,斷雲可否給您把把脈?”

“嗯。”

“……”

“是寒症又犯了?”

“原來王爺心裏是已有數的。”

“嗬,有數也好,沒數也罷,反正也隻能這樣了。”靜王微笑,搭在他腕上的手卻沒鬆,纖指沁涼,撫在他脈絡搏動之處,他便自己抽了出來,這一拂,棋枰上的局就亂了,黑白棋子跌落一地。

“王爺總是這樣不在意……”原想的肯定句被緩緩說出,尾音拖長了聽來就似了問句。

“有心無力而已。”說著,又咳。

“王爺……”擱在棋枰上的手滑了下去,於是便又有棋子滑到了枰邊,懸在桌沿。

靜王扶桌撐直了身體,看著對麵的女子:“我還不過是個郡王。”棋子在他這一動之下便全都滾了下去,紛紛的聲音裏,他似乎是笑著說的:“且還當了三年……就病了三年……”

不知為何,斷雲覺得心裏一根弦緊了,卻另有一根鬆了。她站起身來,彎腰幫他將地上的棋子一一拾起,看見他湛白的清雪般的袍角。

他則看見月光灑了她一肩。於是,又咳。

隻聽得斷雲道:“王爺您這寒症就是換季時最要當心,以前師父那些溫補的方子您可還存著嗎?待會兒,斷雲再給您添換兩味,您以後若再有什麽不適,便可照方抓藥,還有別忘了粹香丸……”語調淡定,竟似已忘了方才一般。

靜王臉色卻愈加蒼白了起來,兩頰上紅潮隱褪,竟似透明。琢磨著她的話,他忽然笑了笑:“斷雲,你……難道是準備……就永遠這樣‘您’啊‘您’的叫下去了?”

“……”

“你已是不打算認我這個師兄了?”

斷雲直起身來,將黑白子分別放到他麵前的棋盒裏去。

靜王看著她的動作,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斷雲,老師的事……也並非沒有回旋餘地……”

果然,斷雲猛抬了眼看他。

“……”靜王猶豫了一下,眉心裏已多了一道痕,“老師現下是在大理寺吧,那個地方我知道,都是奉了上命審官的,要說是最清正也最不清正的地方——這……你懂嗎?”

斷雲點了點頭。

“所以大理寺審案是最快又最慢的——因為一旦要是認了罪,便多半再無轉圜餘地,所以,在那裏教人認罪便是最難也最易的。”看見她明顯的抖了一下,他忙繼續道,“依我看來,老師這次多半是被牽連所至,並非主犯,換句話說就是上麵要針對的人並不是他。我想隻要他能忍耐得久些,一直不沾那些個罪名,就還有出來的機會。”

“可是父親他年老體弱,怎經得起萬一刑求?”

“這就是我說的回旋之處了。”靜王說道,眸中冷光一閃而逝,“要想辦法讓大理寺寬待老師,這樣一來對老師好,二來能贏得時間從中周旋。如能做到這些,相信定能還老師清白。”

這個人,能穩住大理寺,還要有回旋餘力——斷雲極力讓自己的思路隻在那人的身份上打轉,而不去注意方寸湧上的鏡像重合般的無奈——又一個人,又一個……

“斷雲,你知道——蘭王嗎?”

斷雲的心抽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笑:“聽說過:大將軍王之後。”

“是啊,大將軍王之後,最早冊封的親王。”靜王明顯停頓了下,“斷雲,就是他,能幫得了我們。”

她聽他說“我們”,喉中一時似血似氣。

隻聽他又道:“大將軍王原對前大理寺卿黃猛平有恩,而如今的正卿便是黃猛平的高足徐奕——他是徐相的長子,也是……蘭王的妻舅。因此,我們可以請蘭王出麵疏通大理寺這頭,並且,以蘭王的能力再在其中斡旋兩下應該也非難事。”

她聽他將黃猛平的關係放先而將妻舅的關係置後,微微有些詫異,也沒去細想,隻點了點頭。

靜王看向她:“那,我們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我們——斷雲忽然覺得有點可笑,抬眼正見他凝眸相對,便對他笑了笑:“好。”

“好。”靜王低低的,不知是重複還是答應了一句,目光移回到空落落的棋枰,表情也是空落落的,說道,“你等我的消息,我會盡快安排的。”

“謝王爺。”斷雲福了福,“斷雲這就回去靜候佳音了。”

“嗯。”靜王點點頭。

斷雲便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見後麵一聲:“斷雲,你……還是喚我夜宴的好。”

“夜宴”——兩個字和兩串淚都在刹那差點滾落,斷雲身體震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停。

靜王望著她的背影,輕輕的咳嗽起來,一直咳到伏在了棋盤上,眼前終於一片漆黑。

“夜宴……夜宴……”二字在腦海裏不斷的盤旋、再盤旋,仿佛是她的聲音,又像是自己的,還像是——“誰?”靜王忽覺肩頭一沉,猛然直起身來,一轉眸,“殿下?”

“還是喚我‘夜宴’的好。”那人扶著他肩,模仿他的語調。

“殿下。”

“臉都紅了呢。怎麽,我的小弟害羞了?”太子之恒依舊笑眯眯的看著他,“我還以為靜王當真是永遠靜若止水、麵不改色的。”

“殿下您就別再尋小弟開心了。”靜王微微側身,背靠向椅背。

太子便笑著鬆了手,轉到他跟前來,“剛說別人呢,你怎也對我‘您’啊‘您’的見外起來,七弟?”

靜王垂了睫,“……大哥都聽見了?”

“我和她同時進的你家門,已經在門外站了許久了。”說著,太子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又放下。

靜王看著,眼中透出一抹冷笑,口中卻道:“真是小弟的罪過,大哥深夜前來是有要緊的事吧?”

“不要緊就不能來了嗎?”太子細長的眸中流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微微勾起唇角,“剛剛老四他跑到我那裏去了,說他剛進宮探過:父皇方又心悸了一回。”

“這個不出奇。”靜王淡淡道,“這半年來不都如此?”

“是啊,他若有七弟你一半鎮定,我也就輕鬆多了。但這次,他倒也不算白跑——”太子湊到了那人耳邊,輕輕道,“他看見之惟剛從宮裏出來。”

“他?幹什麽?”

“本太子也不知道啊。”太子眨眨眼,“不過,相信很快就能知道了,不是嗎?”

他笑了笑:“大哥看來已明白了之忻的用意。”

“是啊,你這一步棋下得絕妙——之惟身邊是該放個人了,他這個蘭王也逍遙得夠久了。”

“大哥這次是要……?”

“嗬嗬,我這回是要麽不動,一動就要來個一網打盡:老三那頭現已慌了手腳;還有老二——你聽說了嗎?老二他居然做了場大法事,把他所有的鳥都放了,你想想,他,這是要幹什麽?至於之惟嘛,原本還想能拉過來最好……”

聽得靜王靜靜的說:“大哥難道忘了:之惟長得最像父皇。”

“哦——差點忘了他是咱老五呢。”太子嘿嘿一笑,“這小子身份滑頭,人也滑頭,倒真是個不得不防的主兒。”

“大哥心中有數就好,對他暫時也不必過於計較,插個人看著也就行了——哦,對了大哥,既說到這個,之忻有個不情之請:大哥能否手下留情,放柳汝成一馬?”

“你的麵子我幾時駁過?柳汝成不過一個禮部侍郎,我犯不著與他計較,這次隻能怪他自己倒黴牽連進來。不過,幸好他生了個好女兒——斷雲啊……”他故意學著那人的口氣喃喃道,“看你和她那個樣子,我原還以為這個便宜人情是賣給你了呢,誰知你倒推給了別人!”說話的熱氣吹起了那人耳邊的發絲,露出象牙般的一段頸項。

“大哥就隻當這人情還是送給我的吧。”靜王顫了一下,最終沒有動,“師生之誼,之忻總還是有些的。”

“是師生還是師兄?”太子玩味著他的話,“七弟啊,你當真舍得你那師妹?”

“為了大事,沒什麽可舍不得的。”

“那就好——之忻啊,你是不是知道:這時候要了她就等於永遠的失去了她?”

“……”

“不過,你確定之惟會收下她?他風流歸風流,可也不是什麽人都要。”

“確定,沒有誰能比她更確定了——大哥,她母親姓君啊。”

“哦……這樣啊……”埋首在青絲中的太子低沉的笑了起來。

“……”

燈花一跳,靜王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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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更新夠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