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二)

蘭王要封城的消息在他抵達靈水之前便傳開了。UC小 說網:

這命令本是直接下達給靈水都督的,卻不知為何在民間迅速的流傳開來,以至於大軍還未到達,靈水城便出現了眾多百姓拖家帶口舉家出逃的景象。四門雖都已設置了關卡路障,卻還是阻擋不住滾滾的人流。於是,靈水都督隻得下令關閉城門。隨著令出,東、西、北三門轟然緊闔,卻不知為何南門遲遲未閉,於是人們便都紛紛湧向了南門。

清執母子也夾在蜂擁的人群中,兩人都被人潮衝得東倒西歪,死死握緊了手才勉強未被擠散。

“娘,咱們幹嗎剛來了就又走啊?”清執忍不住提高了嗓子問他母親,“那個婢女到底和你說了什麽啊?爹呢?”

“別多問了,快跟著娘出去!”他娘卻隻顧拉著他往外跑。

正慌亂的時候,“娘,小心!”清執手明眼快的拉住了一個在他娘倆身邊亂鑽的人,喝道,“你想幹什麽?”

那人收回了搭在清執母親包袱上的手,哼了一句:“小雜種,喊什麽喊?!”

清執立時火冒三丈:“你這個扒手居然還敢罵人?!你們漢人就都是好的了?”正要和那人理論,卻被他娘一把拉住,道:“別吵了,算了算了,快走吧。”扯了他隻是往城門口擠。清執不甘心的張了張嘴,還要爭辯,無奈卻被母親拽得死緊。人潮推著母子倆往前湧去,最終,少年隻得眼睜睜的看著那扒手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誰知好不容易遠遠看見了城門,遇到的阻力卻更大:隻見人擠人,人推人,個個都是寸步難行,人海裏更還夾著各種車輛、轎馬,整個城門前的空地如今已攪成了一鍋粥,管你是騎馬乘轎,漢族異族,身著各色服飾的人們就像一顆顆粟米豌豆,都隻能在這口大鍋裏頭心急如焚的上下煎熬。

前頭的人早跟守門的官兵幹了起來,吵吵嚷嚷亂作一團,後麵的則隻能伸長了脖子,焦急的等待,不放過任何一個時機的往前邁上一邁。正在喧嚷之際,居然還有人嫌不夠亂似的,滾粥裏像是忽被誰攪了一勺子,隻見遠遠的一輛馬車橫衝直撞的排人潮而入,仗著兩旁家丁武藝高強,竟能在人海裏殺出一條路來,跌跌撞撞的往城門馳去。

見許多路人都被那馬車撞倒,少年不由忿忿,剛要出言評論,卻見母親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不由喚道:“娘?”

而他母親卻似對他全然無視,隻是朝著那馬車不住的念叨:“神主保佑,神主保佑……”

少年疑惑的隨她看去,眼看那馬車就要突出重圍抵達城門,卻見遠遠的人海裏又有波濤翻卷——許多人從門外又湧回了門內,口裏喊著:“兵來啦——兵來啦——”

馬車嘎然而停,人群則陷入了更大的沸騰。清執跳了兩跳,好不容易終於看清了城外迤儷而來的旗幟——那正是蘭王的旗旌!不知為何,少年心頭忽然一陣激跳——然而,就是這莫名的片刻雀躍,過不多時,卻變成了後來長久內疚的原因——但在那一刻,又有誰人知情?

命運對於那時身處靈水的所有人來說都是那般未知而恐怖,史書上的寥寥數語隻能讓人欣賞一個人的令名,卻窺不見當時的內心。又或許,那種恐怖當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以至於直到很多年以後,長大成人的人也隻能如此表達當時的感受:“世上最令人恐懼的事情,是對恐懼本身的恐懼。而所謂恐懼,大概就是未知吧。”

其實對於未知的前路,即便是後來被形容為英明神武的之惟那時其實也並沒有絲毫把握,所以當他看到城門口的情形時,他感覺胸口一滯。深吸了口氣,方勒住了馬,然後他緩緩的舉起了右手,按照早前就研究好的方案,說道:“封城。”

三萬精兵按照擬定計劃迅速排開三隊,向其餘三門湧去。而剩下的羽林軍則在蘭王駕前整列了隊型,徑直向南大門行進。

見此甲胄鮮明刀林劍叢,逃難的百姓都不自覺的往後縮去,眼看就要全部被迫回城內。正在這當口,卻聽有人高呼:“大夥兒不能退啊!快跑啊!封了城可就都沒命了啊——”這一聲喊如同一滴水珠落在了滾油鍋裏,人群頓時像炸開了鍋樣:後麵的人仗著刀劍不在自己眼前晃悠便又開始拚命往前頭擠,而前頭的人直麵軍隊雖不敢妄動,卻被推著不得不往外湧。

城門外,斷雲在馬車內見了這般情景,忍不住掀了簾子問旁邊馬上的之惟:“王爺,如何是好?”

銀盔下的陰影內看不清之惟表情,隻見他回身將她簾子放下,道了句:“我有辦法。”

斷雲心裏一緊,忙側耳傾聽,果聽他馬蹄得得幾聲之後,便是鎧甲金石激蕩。他的聲音在羽林軍整齊的步伐聲中揚起,仍是那般清朗,卻不知是否因了刀兵而帶著凜凜的寒:“諸位父老勿慌,吾乃蘭王之惟,今奉皇命來此,助各位抗瘟疫,抵外賊。望各位鄉親父老配合小王,即刻歸家,不論家中有無病人,小王都將派專人挨家問詢,請諸位回家安心等候。”也不知百姓作何反應,隻聽他頓了頓,又道:“我等同心,必能勝天災人禍!小王有此信心,望諸位鄉親也能有。”話到最後,語調漸沉,已是衷腸耿耿。

斷雲在簾內屏住了呼吸,聽著外頭先亂後靜,如誰人置了麵大鼓在場,嘈嘈切切之後短暫的停手,是為了而後的爆發積蓄力量。終於,她聽見了人流裏漸漸由溪流匯聚成波瀾的聲浪——“可我們沒病啊!”

是啊,我們沒病啊,沒病的人,好好的人誰甘心為他人陪葬?!沒病的人,誰甘心放棄最後的希望?!

她想起在朔方城內,眾人看向她的眼神——“真的要封城?”眼波如濤,如汪洋。

纖指在袖中緊握,她記得自己點頭,道:“是的。現在誰都還不能確定這場瘟疫究竟有多大的傳染性,靈水城中又到底有多少人身上帶了疫障,我們隻能往最壞的去打算,如果現在任憑人口進出而不加管理,則很有可能讓瘟疫擴散到其他地方。到那時,瘟疫吃掉的可能就不止是一個靈水城,而是整個西北,甚至中原。”

冰冷的話說出來凍得自己都打顫,抬起眼,看見他的目光,清湛而寧定的,微微含笑,又問她一遍:“真的要?”

他的神情,刹那令她想起荷苑裏滿池的亭亭如蓋,碧波中清標靜立,腦中無數浮光掠影重重疊和,一直探究的某個影像就在一瞬間驟然分明,她甚至想起他曾望著那池芙蓉與她說過:仲夏霞光裏,誰的笑容曾宛兮清揚……在那一刻,心頭沒有料想中的酸澀,隻有不自覺的激賞:這便是她所愛的人,有著這世上最清明的眸光。

於是她又一次點了點頭。

他說了句“好”。平如鏡麵的語調,卻誰都能料想從此的驚濤駭浪。

如今,這風浪便已在了眼前,她咬著下唇,心跳如鼓,聽見他的聲音終不能再平靜——“不要再吵了!都聽我說!”在他冷冽的聲音中,她聽見了刀劍出鞘的鏗然——“本王宣布:現在整個靈水城戒嚴,文武百官,平民百姓,一律嚴禁進出,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