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采之欲遺誰 (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惦記,誰說這部會傷感啊,一點都部傷感了啦

最近更新速度應該會快一點,大家沒事可以來逛逛~~

自十五那夜過後,斷雲便在荷苑住了下來。UC小說網:這一搬出九思堂,與之惟見麵的次數自然是少了一些,但斷雲在私下裏算過:彼時正是之惟中毒,照顧病人的成分占多,如今雖說分院而居,但之惟常常忙完了公幹便來苑裏,雖說時常也隻得一盞茶兩句話,卻反真實有了幾分夫妻相處的親昵之態。

這樣的變化,當事的兩人還沒覺怎樣,在其他人看來,柳氏斷雲寵冠王府已更加成了不爭的事實。於是,自從住處一定,果然如紫菀所說,立刻便有各色佳人絡繹不絕的走進門來。個個都頂著拜訪之名,其實卻是來刺探虛實。來的皆是客,斷雲都帶著微笑一一接待,幾天下來真如走馬燈般熱鬧。直到後來蘭王爺又接了諭旨,埋首於公務,好一段時間連王府都不曾回過,這小小的荷苑才總算得以恢複清靜。

但這清靜卻也是暫時的,望著進門的兩位嬌客,斷雲不禁抬頭望望紫菀。隻見紫菀挑眉,露出意味不明的一笑,旁人還未及反應,她已然轉身迎客:“藕姑娘,芳姑娘。”

秋光霽好,照出一雙妙影款款而來,隻見走在前頭的那個身量嬌小,骨骼玲瓏,一身桃紅羅裙襯得那本就比別人白上幾分的肌膚更如汝窯瓷般光潔,好似能透出熒光來,一點朱唇未語先笑,邊走邊向斷雲喊著:“柳姐姐,今天可又準備了什麽好吃的?”

“芳些!”走在後麵的瓜子臉美人輕嗔了一句,卻見被喚的那個早一溜小跑的蹦進了門內,隻得暗自搖頭,十指蘭花輕撚,提起淡粉湘裙,叫了聲:“柳姐姐。”更沒忘了也對紫菀微笑:“紫姑娘。”這才嫋嫋婷婷的進了屋。

這頭那喚作芳些的女子已然撲向桌上的幾樣精美細點,左手杏仁酥,右手千層糕的也不客氣,隻管將個櫻桃小口填得鼓鼓囊囊。餘下幾人見狀不由都笑,粉裙女子無奈的看她一眼,說道:“柳姐姐莫要見怪,我師妹她是個孤兒,打小就吃了上頓沒下頓,落下個毛病,一得了什麽吃的就忙不迭的先塞進嘴裏,後來進了班裏,也改不了這饞性子。”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心頭澀然,這屋內除了斷雲,從丫鬟到乃至紫菀有誰沒有過這般淒楚經曆?一聽這話,都不禁流出抹黯然之色。斷雲見了也不是滋味,便叫紫菀領著丫鬟們都下去了。

等眾人都退下了,斷雲稍覺自在,就對粉裙女子道:“藕些妹子說這話就見外了。反正我閑來無事,正好做些點心打發時間,難得芳些妹妹這麽肯賞臉,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見怪之說?”

“是啊是啊,柳姐姐說得對。”芳些總算解決了一部分嘴裏的糕點,騰出舌頭來招呼那粉衫的藕些,“師姐,你還在哪裏杵著幹什麽,快過來也嚐嚐啊。”

原來這對姐妹花乃是師出同門,本是京中有名的戲班旬班的當家花旦,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三個月前才進的府,規矩尚未熟透,又兼年幼,行事說話間便不免還透著不少市井之氣,其中又以剛滿十六的芳些更為率真。斷雲進府以來也早領教了闔府上下的天家威風,雖幸好本也是大家出身,適應很快,沉悶中,卻也不由為這一片難得的純真吸引,即使有時也覺聒噪,心下倒真著實不反感。

隻聽藕些道:“姐姐這點心甜而不膩,真是好手藝,也不知是從哪裏學來?”語音有些含糊,想必也是口中有物。

斷雲笑笑:“是先母傳的手藝,她是江南人士,說這幾樣都是那邊最尋常的小吃,不算稀奇……”說著說著,不知是觸到了什麽,聲音竟不自知的小了下去。

別人當然更不知道——“才不尋常呢。”芳些聽了,大搖其頭,“不然我在江南時怎從未吃過?”

斷雲還沒答,藕些已先笑了:“傻丫頭,柳姐姐是什麽樣的人家?她說的‘尋常’也非咱們在大街上隨便見的啊。咱們那時是在給什麽人唱戲?一個縣令咱就得`著臉巴結著叫大老爺了,你說你上哪裏去見識這些?”

芳些吐吐舌頭,也笑:“也是啊,那時候旬班‘四些’還都是跑龍套的呢。”

斷雲也不知自己走神到了哪裏,隻下意識的順著她話接:“‘四些’?”

芳些卻來了精神:“柳姐姐不知道嗎?旬班‘四些’,便是我和藕些,還有芸些、蓼些,我們四個乃是京裏最紅的坤角兒,哪家王公府第沒去獻過藝,什麽達官貴人沒見過?便是皇宮內院,我們姐妹也進得幾進。”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沉浸在往昔煙霞歲月中的二女,眸中都不禁隱隱流光。藕些畢竟年長,迷茫隻是片刻,很快便反應過來現下處境,轉頭看向斷雲,延續著芳些之言說道:“不過現在‘四些’已然散了,就是那次進寧王府唱堂會,從此,芸些留在了寧王府,蓼些進了信王府,芳些不想和我分開,就求蘭王……”

“師姐快別說了,羞死人了!”芳些作勢要掩藕些的嘴。

斷雲總算被二人的打鬧拉回話題中來,問道:“求什麽?”

撥開芳些的手,藕些抿唇而笑:“求王爺連她一並帶回來啊!當時哪,誰都沒想到她居然這麽大膽,這話一出,周圍那些聽戲的王爺啊官員啊全開始起咱王爺的哄……”

“師姐!”芳些俏臉一紅,扭過身去。

“那……王爺呢?”斷雲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藕些臉上也浮上了霞色,小聲道:“王爺說他來者不拒。”

下麵的事就都擺在眼前了:兩個當年名噪一時的角兒如今都在小小方寸裏低著頭似乎輕笑著。那笑聲裏,仔細聽,怎就仿佛聽到了那潯陽江頭的秋瑟瑟呢?三個月前,還當是碧草如茵青鬆如蓋呢吧……無端的,讓聽的人心裏也升出種漂浮無定的感觸來。

不過,‘二些’畢竟不是傷春悲秋的閨閣小姐,略一沉默便又很快恢複了常態,隻聽芳些道:“對了,柳姐姐,你娘是江南人,那你可去過江南呢?”

斷雲搖頭,那一方水墨山水已成了永遠的霧中風景,離她最近也最遠。

“沒關係的,以後說不定還有機會跟著王爺去呢。其實我看來,那邊也沒什麽好玩的。”芳些卻道她是遺憾,忙安慰道,“都是那些風流才子才總愛往那裏跑呢,什麽楚腰纖細掌中輕,哪裏真是去看風景!”

藕些也道:“江南女子倒確實姿色過人,就跟不會老似的——你看綠湖姐姐,都三十的人了……”

“什麽?她三十了?”非但是斷雲,就連芳些也驚呼出聲,“怎麽會?!”

“就是三十了,聽說她進府時就已經二十五了,以前乃是章台有名的清倌,從十六歲一路紅到二十五,居然一直都沒□!後來實在是年紀太大不能再拖了,正好遇見王爺,便幹脆脫了樂籍服侍王爺了。”

想到那碧翠欲滴的鮮嫩,斷雲真不敢相信綠湖竟比自己長上十歲,不由撫額:“虧她還叫我‘姐姐’。”

芳些不由笑了起來:“柳姐姐真是老實,這個‘姐姐’也不是按年齡來的啊,如今這府裏除了沈妃,誰還不該叫你聲‘姐姐’?”

藕些也跟著笑了笑,隻是看向斷雲的時候,眼神裏明顯多了點什麽。

斷雲被那目光一刺,下意識的想閃,可轉念一想:能退到哪裏去?自己身後不也是亂麻般的一團謎團?數日來的聚散離合,原還是定不了芳心一片。這才知這數十天來的心路周折都不過用兩字概括——無依。

忽聽得藕些問道:“姐姐,你懂得多,可知道……知道……”話沒說一句,已先紅了麵皮。捏諾半晌,才低聲說了出來,原是葵水不調,請教斷雲。

斷雲又細問了幾句,終於聽出病源:“怎麽,你常服藏紅花?”

藕些還沒答話,芳些已搶先回答:“可不是嘛,尤其王爺常過來那會兒,天天都要喝那個,味道奇奇怪怪的,柳姐姐,是不是就是這東西不幹淨啊……”話沒說完就被藕些拉了一下:“胡說什麽。”說著,看向斷雲:“姐姐,這藥怎麽了?”

“這藥……是誰讓你們服的?”斷雲一時屏住了呼吸。

果然——“打我們跟了王爺的第二天,紫姑娘就端過來了。”藕些淡淡道,抬睫淡淡的看斷雲,“姐姐不知道嗎?”而一旁的芳些眸中已掩不住探究的神情。

果然是個戲子,斷雲在心裏道,胸腔裏有點堵,有種被欺騙的懊惱,然而更多的是苦澀:這兩個看似單純的女子便是靠這個在這諾大王府裏生存嗎?女人堆裏打滾,最缺不得蜚短流長,像這般耳聰目明自能長久左右逢源。女人的舌尖可以是蜜,可以是刀,又為何不能是自己柱的拐?興許這便是來自民間的最樸實的智慧吧——早看透了一時恩寵又何必爭?不如自己站穩腳跟。如此,略一沉吟,斷雲並未直接做答,隻一笑帶過,說道:“我猜多半就是這藥的緣故,你們倆畢竟年紀尚輕,還受不住它的藥性。”

“那可如何是好?”沒探到想要的消息,藕些也沒再多問,隻又問了些調理的方法。斷雲詳細的給她說了。藕些麵上聽得仔細,一旁芳些一雙大眼忽閃,也不知在聽還是在想什麽別的。

說完了,芳些照例一通諛詞:“姐姐懂得真多,要是男兒,便是個懸壺濟世的神醫了吧!”說著,話鋒一轉,“對了,姐姐啊,最近綠湖姐姐似乎也有點不舒服呢,老說胃口不好,每次陪我吃飯,她都隻吃這麽一點點……”邊說邊拿手比劃了個銅錢大小的形狀,“還老愛惡心……”還要再說下去,忽聽房門一響,紫菀的聲音先於人至:“姑娘們,忘了還有好吃的呢——我剛從廚房裏端的——蓖麻花生糕!”

二些的話語忙就都住了。

紫菀端了個托盤走進門來,笑容滿麵。

二些卻都不肯再多留,雖有斷雲好言挽留,卻仍是一並告辭了。

紫菀望著二人背影,輕輕一笑,轉過臉來朝著斷雲,仍是笑眯眯的:“夫人,她們不吃,咱們吃。”說著將托盤捧到她麵前。

斷雲拿起一塊花生糕,又放了下來。

紫菀隻得放下盤子:“夫人,本朝的規矩您不是不知道:沒名份的通房丫頭是不能有子嗣的。”

“可侍妾就能有。”妾和丫頭,隻在那人一句話間。

紫菀不知該如何解釋,還未想好說辭,隻聽斷雲又問:“那你呢?也和她們一樣?”

自然不一樣。紫菀幾要脫口而出,卻又如何能真道來?也真虧她八麵玲瓏,略一思量,回答道:“紫菀都是依王爺的吩咐辦事,王爺讓怎樣便怎樣。”一句話將問題推了個幹淨。

斷雲冷笑了下:“那王爺又吩咐你怎樣對我?”

“夫人自己是大夫,難道會不明白?”誰人都能看得出的事實,怎麽當事人偏不明白?紫菀心裏替人叫屈,不由就反問了回去,本意自是:蘭王獨獨對一人“無為而治”,還能是何用意?

卻不料聽在斷雲耳中竟是另一番含義——原來如此。的確,她自己就是個大夫,還何須勞駕他人?況她還該比別人更清楚朝廷規矩。隻覺一股寒流湧進四肢百骸,人像懸浮在冰海之內,斷雲訥訥的蜷坐在椅內,不由暗自驚詫:自己何時竟成了這樣一葉汪洋孤舟,沉浮隻在別人一言一動之間?一時柔腸百轉,似惘似倦。隨手抄起手邊書,一字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隻聽紫菀說——大約本是出於安慰:“夫人,聽說王爺過兩天就回來了。”

一晌恍惚,忽覺風來,拂得書頁嘩啦輕響——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麽?

第一次知道:原來心丟了,便是這樣的感覺。

時光如梭,轉眼間又是兩日過去。這天,斷雲正在房裏看書,看見芳些從外麵急急走來,料到是又帶流言,卻不料是這樣的消息——綠湖被關。忙問芳些,她卻道也是剛得了信,於事情始末並不清楚,不過擔保待會還要再探。斷雲見她說話間不時瞥向紫菀,知道再問也是無用,就由她離去,自己則直接看向紫菀。

“夫人也該猜到了吧?”紫菀也不回避,坦言道,“怕是綠湖有孕的事讓沈妃知道了。”

“那會如何處置?”

紫菀歎了口氣:“以前就沒有過這樣的事。”

斷雲看著她:“那……可是要等王爺回來定奪?”

紫菀搖頭:“也不一定。沈妃雖說平日裏隨和,卻也不是個沒有主意的人。王爺這兩天又這樣的忙,這種事若還了結不了讓王爺操心,她這個當家的麵子上可掛不住。”

“好歹是一條人命啊。”醫者本能,斷雲直覺道,“就這樣說了便了?”

對麵直直望來的瞳仁像是白水銀裏漂的黑水銀,紫菀被她目中的光華一攝,沒想到這平日裏靜水般的女子竟能有這樣的氣魄,心裏不由更加信服蘭王的眼光,麵上也更誠摯,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這的確就是王府的規矩,更何況綠湖這樣的出身來曆,是絕無可能替王爺孕育子嗣的,便是王爺垂憐了,也未必能過得了太妃那一關。”見斷雲目露懷疑,她思忖片刻,終究說了原因:“夫人也該聽說,太妃出身名門,乃是韓家的千金小姐,生平最惡門楣低賤之人。因疼愛王爺,才能容忍了桂苑的那些,但在子嗣這一樣上,她一定不會含糊。沈妃一向最得她老人家寵愛,自不會忤逆她的意思。”明是這樣說,暗的也再明白不過:沈妃自己一無所出,怎會去替別人保胎?

斷雲聽了,隻是不語。

紫菀見那黑水銀盈盈流轉,時明時暗,也不再多言,自去一旁倒了杯茶,輕輕放到她手裏。

斷雲下意識捧起,掀起碗蓋,卻不喝,隻是一下又一下的撥動著茶水,幾莖碧葉隨水蕩漾,片刻之後,漸漸沉到杯底。

紫菀剛舒口氣,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定睛看去,不禁柳眉大皺。

“柳夫人,我家姑娘請您去救命!”尖利的哭腔中,綠湖身邊的小丫鬟已然跪在了斷雲麵前,“沈妃娘娘說這就要處置她!”

“夫人——”紫菀忙轉向斷雲,斷雲亦看向她。望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紫菀清脆的嗓音從未如此暗啞無力過:“您的茶,還沒喝呢。”

“太燙了,我回來再喝。”斷雲笑了笑,將茶碗放到了桌上。

紫菀一跺腳,隻得也跟著她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