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合歡想,你用這個法子來緩解壓力。有一點點掃興,似乎好不容易築上去的某個實體,塌散下來。他問什麽重要事情給忘了。她四處看看,問他有沒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說他有近十年沒見過稻草了。她把兩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從門後的掃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擺將它細細擦拭幾下,說:沒稻草這個也差不多要得。她將笤帚穗兒遞到他嘴邊,說:咬著。他說你別作弄我,這是啥意思?她說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動針線,你就要含一根稻草。他問為什麽?她嘟起嘴唇,眼睛斜著他,樣子**到了極點卻也孩子氣到了極點。她說:你家有沒有老人?他說:沒老人哪來的我?那你回去問問他們,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別個丟了東西,丟了錢啊啥子,賴你愉的。錢?我在這裏什麽權沒有就有財權,什麽錢不經我同意,誰都別想動。他想,她是個明白女人,明白女人會懂得這個權比站長那兩聲“立正稍息向右看齊”,比他那點看上去又調兵又遣將的權力好得太多了。她一定聽懂了他,開始動心了,沉默得滿腦子打算。他嘴一張,將那根不幹不淨的笤帚穗銜在齒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順從,他對她這個迷信小遊戲的配合是因為他以後在小事上會由她作主。他同時認為自己可笑,怎麽會閃現“以後”這樣隆重的詞。針線悠悠地走著,她像不經意地問:軍人都沒有女朋友嗎?他也像不經意地說:金鑒在軍校時有一個,後來他分配到這山溝來,恐怕吹了。她說,你怎麽知道人家吹了?哪個大城市女孩跟他到這來?要是你,你也不來。你怎麽知道我不來?!你願意嫁到這來?我去給你跟站長扯個皮條怎麽樣?再說我拿針紮你啦?紮!咱動一動是孫子!討厭!她把它說成“討——厭”,標標準準的撒嬌,打情罵俏了。這時劉合歡坐在床沿上,小潘兒站著,微向他佝著身。她臉頰粉紅柔細,向他埋了下來。他不知她要幹什麽,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動。她隻是把嘴湊到他下巴下咬斷了線頭。他笑著說:唬我一身汗!唬什麽?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語。她說:明天又剪掉個扣子叫我來縫嘛。他說:我什麽時候剪扣子啦?兩人都動了些羞惱。鬥嘴時她的潑辣真是好看,胸脯腆得高高的,臉往下壓,壓出了個小小的雙下巴。你沒剪?剛才拽下的線頭都是齊刷刷的,以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惡毒的一個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樣子。女人識破男人的主動追求,男人沒什麽太掛不住臉的。他已明白她對於這類非正麵的、以鬥嘴為幌子的非常適應並在行之極。這無疑是個村姑了。劉合歡想,九年裏生活欠他的快樂這一刻全補給了他。他同時還想,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小村姑。劉合歡是那種不相信愛情的人。隻要有如此濃厚的喜歡,他便想同這個女子走著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綢子樣的臉,綢子一樣在他下巴上一擦而過的臉蛋。

當然不是小回子紙上畫出的那個臉蛋。小回子午飯時見小潘兒正教炊事班幾個人做黴豆,煮了的黃豆一顆顆胖胖的鋪在幾個大竹匾上,蒸汽裏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圓,“忽忽”地朝豆子上吹氣。她的手動作起來有種奇怪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狠,並且極其迅速。小回子後來回想到此刻時,他驚異自己的觀察力之敏感和精確。那是看上去綿軟實際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們往往行動在意識和思維前麵。蒸汽在一線太陽裏使小潘兒的臉虛幻起來,一些散落的頭發在她臉的兩側舞動,小回子像給這美景噎住一樣半張著嘴。後來他想起那天並沒出過太陽,天一直陰得汪水。而他始終感到一束陽光跳躍在她略帶焦黃的麥芒似的頭發上。他對她那樣瞠目時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講解如何漚那些豆子,豆子長毛長到何等程度為最理想。她有副麻利也厲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饒人時那口舌會多幫忙。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臉又紅到了腳後跟。因此他隻得趕緊轉身走掉,如同不善爭執的人冒出一句極冒犯的話,不敢等對方回擊就立刻離開。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樣端著飯盆回到宿舍。不知鹹淡地吃著吃著,拾起桌上的筆,在一張寫廢的“關於增設檢修汽車設備”的報告上塗畫起來。他小心描下那圓得極完美的麵頰,再突兀地出來一個下巴兒,就是小潘兒了。小回子認為她已美過了任何電視劇的女主角,眼那麽明淨,腮那麽無疵,鼻子像豬娃那樣翻翹出圓圓的兩隻鼻孔。還有那一簾劉海兒,兩穗鬢發,那狠狠的、果斷的、靈巧之極的一雙小手,上麵笑一般漾動著一串小渦漩;那最先導引他探測她美麗的會笑的嬌憨無比的手。小回子覺得她可愛到了罪過的程度。罪過的可愛使小回子心裏和身體裏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膨脹。他不願此時和任何人在一起,他隻要孤獨。他甚至不需再見到小潘兒,看見她隻能是受罪。而他卻總是去找罪受,四處去搜她不知從哪裏發出的笑聲或話音。他不知覺地順著搜到的聲音去了,遠遠地看見她,幫誰在乒乓桌上縫被子,或同誰在扯些不關緊的閑話。小回子絕不湊近去,小回子從他讀的那些小說裏學會享受這樣的受罪。第三天他接到金鑒的命令,讓他把公路修通後第一個車隊到達兵站的時間寫到黑板上,並要用彩色筆畫一幅“歡迎”或“慰問”之類的玩意兒貼到大門口。金站長在這方麵還很學生腔的。不像前麵的站長從來不掩飾兵站和汽車部隊的主雇關係,也就是對立關係,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悅的姿態。金鑒卻認為“歡迎”“慰問”之類的攻心術能改變兵站和汽車兵們幾十年衝突的傳統。年輕的站長想把這個荒野地方的兵站變成軍校校園的一隅,使它文明,並建樹一種不實際的精神環境。連小回子都認為站長以這些來滿足自己壯誌未酬的年輕野心,頗為書生意氣。但他非常尊重金鑒。除了他的中學班主任,他從來沒真正服氣過誰。小回子卻很服氣溫文爾雅、又冷峻莊重的金站長。他同情這年輕的指揮官被荒謬地安置在如此一個位置上。因此無論站長有任何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駁也沒有地執行。至少年輕的站長在他的意圖被服從、執行和實現時,得到刹那壯誌已酬的滿足。因此每當劉合歡和站長作對,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經驗和資格來暗暗取笑站長的一腔學生式熱忱,一些學生情調的工作設想,小回子便仇恨劉合歡。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對劉司務長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顏以及當官的身份公開展示他接近小潘兒的優勢。他可以把小潘兒一夜間變成他的戀人,小回子和其他兵們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小回子認為劉合歡正抓緊時間在幹這事。在兩個有資格做小潘兒戀人的軍官裏,小回子寧願金站長占據那位置。小回子甚至為金鑒暗中祝願,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兒這樣充滿生命的可愛女性。他希望站長快些下手,把劉合歡那種素來談女人談得滿嘴油葷的濁物取而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寫和畫著。窗外院子裏有幾隻喜鵲在晾豆的竹匾邊沿蹦跳,時而飛快地從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邊去伸頭縮頸地吃。野桃樹的花在雨季裏落完了,快到掛果的時節了。這是個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籃球場上打發時間,一些人在電視室打牌。這時他突然看見小潘兒從鍋爐房裏出來,兩手端個臉盆,頭發閃爍著肥皂泡沫。她的臉給頭發遮住,隻見一截圓潤粉白的脖子。她用一個軍用茶缸舀了盆裏的水,再從頭頂澆下去。澆得頗吃力,有時也澆得不準,水顯然進到了她的衣領裏,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頭發,似乎想找個人幫忙。大家卻在遠處又竄又蹦地賣弄無論高明還是低劣的球藝給她看。她一扭頭,見是玻璃窗內大瞪著眼的紅臉蛋大個子男孩。她歪著的臉朝他冒出一個笑,叫:小回子,幫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燒酒似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她旁邊。他心裏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綽號。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來,說看你那雙手,花爪子一樣,去洗洗嘛。她把一塊粉紅橢圓的香皂遞給他,指尖在他手心輕輕一刮。柔軟粉紅的指甲在小回子心裏癢癢痛痛地一刮。她弓著身等他洗淨手上五顏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著的身子更加曲線、女性,腰和圓圓的臀出現那樣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覺得它已被畫在了他知覺裏。他巨大的孩子氣的手伸過去。他看著自己虎頭虎腦的大手翹起小指捏著茶缸把子。她便和他攀談起來,問他是不是陝西人。他說,是。她說聽劉司務長說你是這兵站的大藝術家。小回子沒言聲,她臉便繞向他,笑著問他是不是又能寫又能畫?小回子笑笑。他笑時嘴唇往裏一窩,羞極了。她說你們這個兵站的人個個都那麽好。小回子仍不響,心想,或許你來了把他們變好了。不然平常這樣的星期天,人們多半會閑得相互找茬子鬥嘴,開肮髒的玩笑。汽車兵從內地捎來很無恥的流行色情笑話到這裏,起初小回子聽不懂,還要追問,劉司務長便會比手劃腳地給他啟蒙。這是這兒的男人們惟一的發散方式。他想對她說,這是個被愛情徹底遺忘的角落,而你的來到使這個星期日異常的美好。小回子當然什麽也沒說。她說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車離開了,這輩子她不會忘記一座山窩裏有這麽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問:你去哪裏?她似乎沒準備他這提問,頓了半晌才說:回內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勻細、溫柔地衝在她頭頂,又順她頭發流回盆裏。她的襯衫領子翻向裏側,使她整個脖子和小半塊脊梁都露了出來。那脊背上有著柔嫩的淺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輕的皮膚和一層勻淨的脂肪。小回子看著這些心裏受罪極了。不必去觸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觸上去的感覺。小潘兒一手握了把鮮綠的塑料梳子,一手將頭發理著,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談天,談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個兒時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線上的女工。她說,看看那地方,死也閉眼了。她問小回子,你去過深圳嗎?小回子說,沒有。然後他忽然補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兒擰了兩把頭發,手靈巧而狠地在額前一挽,麵頰緊繃繃的,連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隱約可見。她說,你不想去深圳?他搖搖頭。她說,電視上看到莫得?跟外國似的。小回子有些愧作地笑笑,愧作自己與她在這件事上的意見不合。她拿起一塊毛巾擦著頭發、脖子、耳朵,手的動作狠而迅猛。臉蛋發出異常的光澤,像剛剛長好的傷疤上的光亮新肉。他看出那是塊軍用白毛巾,新的,劉司務長的權力包括成箱的嶄新毛巾,各種食品罐頭,各種脫水菜、香腸臘肉,各種幹果,誰都不懷疑司務長偶爾拿他手裏的貨物去同過路的汽車兵交易。內地的時髦到達劉司務長這裏最多晚半年。劉司務長口頭上對此地罵罵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個。如果再有個小潘兒這樣的女子給他釣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這裏便是劉司務長的樂土了。他是這樣一個胸無大誌,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卻眼看著劉合歡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兒,並向兵們炫耀和誇大他的征戰成就。這時他聽她仍在說著深圳,那條做絹花的流水線。她雙臂舉向頭頂,狠狠揉擦頭發時,胸脯顫動得很劇烈。小回子馬上躲開它,想劉合歡背地裏就拿這個來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講得有形有色、活靈活現,似乎是看見過毫無遮掩的它們,形狀、溫度、尺寸都給他親手掂量過似的。小回子想到劉合歡把兩隻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夾一根煙,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窩裏的兵們“美言”小潘兒時,他就恨不得把這油條一槍斃了。劉合歡講著講著會突然跳起來,一把捺在某個兵的身體中段上,喊著:支這麽高個帳篷——這貨思想太肮髒!小回子看著小潘兒嫵媚地垂著眼簾,扯下梳子上的斷發,右手食指飛快地將它綰成個球。他想,剛洗過頭發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嫵媚的時刻。這似乎也是哪個小說家的發現,小回子喜歡這樁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