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刹那間靜了。各種表情也立刻除淨。隻有站在第二排隊末的劉合歡眼睛仍眯縫著,兩彎老輩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覺得這位“青腚”〖ZW(〗喻站長的年輕,連屁股上的胎兒青記都還未褪。〖ZW)〗站長好笑,一清早的下馬威其實是給小潘兒欣賞的。就像所有年輕兵娃子,其實都是在給小潘兒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鍋爐房洗衣服,不時還伸出半截身子往這邊瞅一眼,抿嘴笑笑。劉合歡認為所有人都挺可笑,沒一個敢像他自己這樣大大方方接近她的。這樣想,他看著金鑒的兩彎笑眼便越發慈祥起來。金鑒嫌惡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輕軍校畢業生眼裏是個一身油氣、胸無大誌的人,這點劉合歡很清楚,但一點都不覺得冤枉,一點也不惱。像金鑒這樣有野心又被窩在這種小兵站讓野心在一天天窩囊中磨滅,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輕站長大軍事家的野心使他連對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樣的姿態,這使劉合歡越發像看著晚輩那樣,看清秀單薄的站長繼續發虎威。“都知道站裏暫時來了個女客人,”金鑒說,“要格外注意軍容風紀,尤其是平常那些髒字滿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金鑒滿心以為自己在此賣了個俏皮,卻沒一個人笑。他看一眼劉合歡,井讓兵們留意到他目光在劉司務長那裏頗有意味地逗留了一會兒。他說大家要相互監督,爭取一個髒字都不說,給這個留宿的女客人留個好印象。劉合歡又拿眼睛對年輕的站長說:站長,又錯啦,一個髒字都不說的男人最讓女人沒勁啦——一個髒字都不說還算爺們嗎?金鑒拒絕和劉合歡溝通,把眼睛轉回來,接著訓導。他說既然來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內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負責把浴室門上掛個木牌:一麵寫“男”一麵寫“女”,該什麽性別是什麽性別,都給我看清楚再往裏竄。聽清楚沒有?二十來張嘴吼道:清楚了。金鑒露出一點過了官痞癮的舒服。劉合歡馬上將這神情牢牢捉住。他叫道:報告站長!金鑒並不看他,全神貫注防備這年歲最大的軍人如何拆他的台:“說!”劉合歡笑道:“這是雙方麵的事,咱是不是請人家女方也來站站隊,聽聽您的指示?”

小潘兒此時正端著一盆洗淨、擰成一個個卷子的衣服出來,整個人新鮮粉嫩,輕輕冒一層熱氣,聽劉合歡的話她更像是走起了舞台步子,又是被逼迫的,雖然別過麵孔,隊伍還是看見了她肩頭、胸脯、腰肢的忸怩與興奮。

金鑒喊一聲“立正”,嗓音是軍事指揮員慣有的那副破鑼嗓音。士兵們想,站長自己也夠走樣的:向來低調文雅的態度也丟了。

看來偶爾來個女人很好,讓這心灰意懶、沒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劉合歡這樣想著,向小潘兒遞了個磊落的笑臉。

金鑒說:“聽著,這位女客人哪裏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戰士宿舍。”

劉合歡問:“那軍官宿舍呢?”

金鑒頓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誌宿舍,都不行。”

一個兵嘀咕:“怕她探聽‘軍事秘密’吧?”

“你姐姐來,也不允許進。”金鑒說:“明白沒有?!”

——“明白了!”

聲音響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兒震住了。她抬頭看看隊伍和隊伍前筆挺的金鑒,脖子縮一下,意思是當兵的當官的倒是像模像樣的。隊伍解散後,兵們拿了掃帚、抹布出來,掃了漫天塵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塵土抹去。

劉合歡邊走邊拿一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點煙。他似乎突然決定拐向小潘兒這邊。他問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說香什麽香,覺睡顛倒了,白天把覺睡光了。她已和他很熟的樣子,嘟起嘴說,你們這裏看著倒怪幹淨,夜裏跑來個大耗子,有一尺多長!劉合歡說,有沒有看到我們養的豬?豬跟耗子差不多大。這地方豬都有高原反應,長不大,耗子沒高原反應,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連幹辣子都啃,你說它能不長得跟豬崽子似的。小潘兒眼睛往遠處瞄一下,姿態出現些羞澀,對劉合歡說:別個都在看你!劉合歡笑道:我有啥看頭?看你!小潘兒嘴更嘟了,說:我不要他們看!劉合歡更是笑得一嘴白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們倆。小潘兒臉紅了,劉合歡想,這回是真羞了。她光羞不**時立刻顯得年歲小了許多。她說:那你還不快走!他說,咦,有什麽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興講幾句話?他真的覺得自己和她挺熟,並且是那種有心有意突飛猛進的熟。雖說整個交往也就是籃球場上一段閑扯,再加上看電視劇時的另一段閑扯。後麵那一段他大致弄清了她的底細:她從青海那邊過來,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內地,結果她搭錯了車。她本來是托親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發現那工作不適合她。他認為他對她了解得差不多了,二十來歲的女人,憑了點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總有逛得體無完膚的那天。那天她就會踏實下來找個人。找個像他劉合歡這樣的實惠男人。小潘兒往下擼著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問他:你們站長多大了?他答多大多大,她說:人不大脾氣不小。他說:大材小用了嘛。她聽懂了他話裏的腔調,斜起眼問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他笑:我?我是鄉巴佬重用。她似信非信,又問他:你們站長也是四川人吧?他嘻皮笑臉:要不要我介紹介紹,你倆認個老鄉,她說:要你介紹!他的嬉笑有點僵了,說:這兵站有十九個四川兵,多幾個老鄉怕啥?她說:高攀不起!劉合歡感到她說這句話的怨憤是真的。不止怨憤,甚至是悲哀的。多日後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緣於何處。那時他才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為她那樣無望的悲哀而心痛。而這一刻他卻對她突至的這股悲哀困惑。他想,這以姿色南征北戰的小女人難道要征服乳臭未幹、一身雞骨頭的站長?反過來想,就憑你,就想打我們清俊斯文的學生長官的主意?他在這時看見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種一文不值的浪漫。少女的白日夢。原來這實惠的小女人也有瞬間的不實惠。他感到心裏的一點不舒服。其實他心底是清楚的,隻是不願對自己承認,金鑒這樣對女人徹底無知的男孩是絕大多數少女白日夢的誘因。

劉合歡告辭了,她卻叫住他,問他有沒有針線。他有些得意,她畢竟不是那種長久沉溺在白日夢裏的傻女學生,她明白過來了。她眼裏有了種輕微的招惹,或說挑逗。她現實起來,明白他對於她是將有無限好處,可以無限倚傍、無限榨取的男人,他的成熟和世故將使他們無論長或短的交往充滿實惠。他接受那挑逗:有啊!他其實跑到小回子那裏翻出一個針線包來,小回子說他把他抽屜翻亂了。他在大男孩頭上擼一把,說:像你這麽整齊沒女人會尿你的;女人在你這兒不就沒啥事做了嗎?他問小回子有沒有剪刀,小回子說我正給站長寫文件呢你搗什麽亂,同時他扔了把折疊剪刀給劉合歡,然後瞪大眼珠看劉司務長把天藍襯衫領口的鈕扣剪下來。他當然不會想到詭計多端的劉合歡玩的是什麽花招。

劉合歡回到院子裏,小潘兒已不在那兒。他猶豫一下,轉頭跑到那間小客房門口。門虛掩著,他叩兩下,小潘兒應了一聲,拉開門。他說:你不是要針線?她在猶豫是不是放他進來。她眼睛一垂,放他進去了。他說這屋太暗,天陰的時候跟個山洞似的。她笑笑說:不花錢住店,將就吧。他說:我襯衫上掉了個扣子,裝在口袋裏幾天了。她朝他嘴一撇,把樂意做成不樂意:好嘛,把它拿來我幫你釘嘛。他說:就這件。她看他指著身上的新意未退的天藍襯衫,狡黠地笑笑。他一點都不為她的猜透而窘,說:我去脫下來?他這個試探相當露骨,並且他認為它將使她和他邁入另一個交往局麵。到他這歲數,男女間已不必有那麽多過場了。他認定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過場。她果然歎口氣說:算了,就在你身上縫吧。那一口歎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一個女人不得不做某個重大犧牲似的。他有點不忍,心裏起來一股溫熱,不是愛情恐怕也離得不遠了。她與他隻有半尺距離了,故意凶起嗓門叫他莫亂動,針戳了她可不負責。他說他絕不動,戳著也不動。她給逗得一笑。即便這笑也沒減輕她的緊張。他嗅著她身上一股帶濕意的氣味,一種甜絲絲、奶兮兮的麵霜或香皂的氣味。他才明白從昨天開始兵站空氣裏的那絲異樣氣息由哪裏來的。來自這具女體。她的呼吸小風般柔軟,卻掩不住那一點慌亂。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來。他原來也不如自己想象得泰然。他為給她行方便,把頭昂起,垂下眼皮見她手指順著線理到頭,然後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個疙瘩。她是個靈巧和快當的女人,會是個好女人。他想著便說:你有哥哥嗎?隻有兩個堂哥哥,一個是當空軍的。空軍危險喲。有啥子危險?他回來還不是好好的,當他的鎮長,娃娃都多大了。他能看到她頭頂上一層燙焦的發梢,似乎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滋味是很好的,他身體深處冒起一股衝動,卻不知究竟衝動著要做什麽。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軟和的體溫湊得這麽近了,他希望她這時抬頭看他一眼。隻要她那一眼,隻要他能將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這股衝勁該用去做什麽。她就不來看他,任他和她之間的壓力持續上漲。她一針紮下去,突然雀兒一樣“嗽嗽嗽”地笑起來。她說,忘了忘了,好重要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