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彥已經認命,他永遠吵不過元衿。

道理上吃虧,口才上也吃虧。

回京的路途比南下的路途要無聊的多,元衿大多時候都躺在馬車裏唉聲歎氣,難得笑一笑都是小貓彥尋又和她撒了次嬌。

她似乎是很喜歡這隻貓,但她的確又沒有養它。

小貓彥尋的吃喝拉撒都徹徹底底歸了舜安彥,他每日去哪都得抱著這隻貓,後來更是讓慎興永他們做了兩個方便提著的貓窩。

這貓堪稱“元衿2.0”,半點不能閑著,妥妥的一隻社牛貓,在南巡的隊伍裏上躥下跳求人擼,討得了所有人的歡心。

隻除了舜安彥,它好像一開始就對舜安彥的地位一清二楚。

不讓摸不讓抱,除了吃飯喝水鏟屎從來想不起他,看他的眼神和元衿看他的眼神完全一樣——小奴隸。

這一路北上大半個月後,舜安彥徹頭徹尾變成了“貓奴”,地位直線墜落。

比如那五阿哥吧,過去看舜安彥都是如兄弟一般親的伴讀加可抄書的好人,現在變成了“哦,那個給我妹妹喂貓”的。

四阿哥那裏地位墜落談不上,但舜安彥的代號從“那廝”變成了“喂貓的那廝”。

老八老九老十他們好些,尤其是老九,他喜歡西洋玩意兒,那日大報恩寺一戰後看舜安彥如英雄,但有了彥尋這隻貓後,他也不免淪為了“會喂貓也會打槍”的佟姓男子。

禦駕入京已是臘月,隆冬時節頻頻下雪,但有些事卻無人想耽擱。

這件事叫試qiang,大報恩寺舜安彥以高火力壓製的動作過於驚豔,讓那些隻擅長冷兵器的隨駕蒙古人心生膽顫,也讓康熙燃起了濃厚的興趣。

臘八節前的那天,康熙召了研製連發火奴的大臣戴梓及一群傳教士至西花園演練,也同時召了皇子公主一同觀賞。

舜安彥自然也在內,他原本就已得康熙青眼,那戰後康熙更對他青睞有加,試火器這樣的事必然會叫他。

少年英雄,康熙如此對佟國維說。

但這天,少年英雄進西花園時手裏提著個田園風的提籃,裏麵還探出個小貓腦袋來。

等著舜安彥的康熙揉了揉額頭,為女兒元衿的胡鬧而惆悵。

“元衿,把你的貓抱走,讓舜安彥給朕辦正事。”

元衿是和康熙一起到的西花園,她大病後一直喊體虛,哪怕整個太醫院確認了三遍五公主已經無虞,她也要裹著最好的貂皮大氅出入行走,隨意絕不吹風挪動。

聽到皇阿瑪這樣說,她懶懶地歪在位置上拍了拍手喊:“鄢洵啊,快爬過來。”

舜安彥小小地翻了個白眼,打開了提籃,裏麵已經醒了的小貓彥尋早就迫不及待,籃子一打開便呲溜竄了出去。

小貓步踢踏踢踏,奔到了元衿的腳邊爬上了她的膝蓋。

貓跑了,舜安彥才能給康熙請安。

康熙瞥了眼和貓玩鬧的元衿,問:“你就一定得帶著這隻貓天天跑?”

舜安彥輕咳了聲,答:“奴才不敢照顧不好公主的貓。”

康熙看舜安彥的眼神都是同情。

他的女兒他了解,舜安彥如今就是複刻了當初的風鈴事件,但凡那隻貓有點什麽事,整個書房的皇子公主都要質問一遍——

“舜安彥,是不是又沒把五公主的貓照顧好?”這種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想掙紮,必然是要遭到些諸如“你怎麽能欺負病成這樣的人”的靈魂拷問的。

康熙有點不明白,“舜安彥啊,你挺聰明一個人,惹公主幹什麽?”

幹什麽?他多事,他活該,他惡貫滿盈,他罪在千秋。

舜安彥對自己的過失一清二楚,但和康熙說不清,隻道:“大報恩寺時多虧公主借了兩把匕首給奴才,那日也是公主路過才讓奴才沒被噶爾臧打死。”

這兩件事康熙早已知道,他隻能感歎舜安彥心眼少、性格笨,被元衿活活捏在了手裏。

回頭他得再和舅舅說道說道,他家孩子功課好、人也長得好,可這心眼太少以後也不好當差啊。

然,管事太監們沒讓康熙惆悵太久,戴梓及傳教士已帶著最新的火器進園,統共三輛大車,裝著一枚子母。炮和長。槍短筒幾十種。

馬場裏已架好了靶,當火器全都擺開,連小貓彥尋也不再尋歡作樂,所有人都緊盯著那些陌生的東西。

於清朝人,這些東西是火力凶猛,足以摧毀弓箭良駒的怪物,像蘇赫那樣自詡英勇的蒙古漢子,在大報恩寺一戰後提起火。器便瑟瑟發抖。

隻除了舜安彥和元衿。

元衿似乎沉浸在擼貓的快樂裏,但舜安彥小心看向她時,看見她埋在彥尋脖子裏的指尖動得極慢。

她突然抬眸和舜安彥對視,又飛快地低下了頭。

康熙揮手讓舜安彥一一測試,長。槍各有長短,戴梓乃工匠出身,他致力於發明不用每次換彈的連發火奴,但舜安彥使用過後一直覺得後座力過強,準度不夠。

而相對的西洋人帶來的那幾柄,有些火力凶猛但點燃時間太久,有些回火極快但容易啞炮。

舜安彥放下最後一柄後說:“回萬歲爺,各有千秋吧。”

康熙測了一輪後卻是滿意,“如今這些比之前在打噶爾丹那些時用的更好了,火器營值得嘉獎啊。”

那個叫戴梓的工匠搶先道:“萬歲爺,若是能許微臣將子母。炮和連發火奴加以改進,可給火器營更好裝備。”

康熙轉頭問傳教士的意見,如今宮中火。器大部分都是傳教士帶來,在幾十年前便有洋人為清廷改裝大炮。

某個傳教士說:“連發容易走火,常使士兵受傷或身亡,皇帝陛下明鑒,搶隊都是方陣出戰,其實若兩隊輪發,壓製力是一樣的。”

康熙沉默不語,隻作思考狀。

戴梓有些急了,他跳起來指責:“你這大胡子是何居心,憑什麽攔著我們做連發的兵器!”

“戴梓!”康熙製止了他,這些傳教士大多都是帶著歐洲國王信件入華,康熙對他們素來禮敬有加,“不可無禮。”

舜安彥看得出,康熙對研製火器到底要到什麽程度頗為猶豫,清軍的主戰力依然是弓馬騎射,火器會讓持有的人產生強烈的依賴感,而忽視排兵布陣及強勁體魄。

再者,研製火器極為費錢費力,失敗率又非常高,研製成功後再製作又是極高的成本。

最好是把精力都放在大炮上,以大炮配騎手,重兵配輕騎兵,最是省事。

而單兵的火。器,費錢費力還不定好用。

舜安彥閉了閉眼,滿是遺憾。

時代局限,科技局限,康熙及大多數人都很難看得太遠。

這場爭論暫時沒有結論,便以康熙回前朝而告終,他決心把此事再拖一拖,等接待完漠南漠北朝覲的王公後再議。

諸皇子和滿洲勳貴也都匆匆離去,幫著康熙接待蒙古人。

上次噶爾臧的事康熙下手極重,蒙古王公近日人人自危,生怕康熙遷怒,眾多人趁著過年爭先恐後進京拜年,順便來探一探康熙的態度。

隻有舜安彥不在其內,噶爾臧是他告發,佟國維千叮萬囑讓他最近都離蒙古人遠點,免得不知道哪個就是喀喇沁的親戚,回頭找他麻煩。

得空的他老老實實抱著小貓彥尋跟著元衿。

有這貓以來,他出現在元衿身邊便不再躲躲藏藏,畢竟他隻是個卑微的公主的貓的奴隸。

元衿裹著她昂貴的墨狐大氅走在前麵,舜安彥亦步亦趨跟著。

走到快靠近福君廟的位置,元衿停了下來,回頭問舜安彥:“剛才那個什麽戴和傳教士吵起來,你為什麽不說話?”

舜安彥瞥了眼青山的位置,小聲說:“該說什麽?百十來年後洋槍大炮開國門?還是過兩百年我一架重型機qiang可以平這一園子人?又或者兩三百年核dan一枚平一座城?我嚇死他了,你的哥哥們砍死我,誰喂這隻貓?”

他勾手逗逗彥尋的下巴,卻被貓嫌棄地看了眼。

舜安彥的手指上還有上次火藥留下的擦傷,比起元衿和皇子公主嬌生慣養的柔軟手指,總是不討貓貓的喜歡。

“你就婆婆媽媽,怪不得連貓都討厭你。”

“我是說真的,這事不該從長計議嗎?再說了,這群人差的又不止是一杆qiang。”

“行了行了。”元衿小手一揮讓他閉嘴,“我懂我懂,你好好去想怎麽說服皇阿瑪,讓他開開眼界。多幹點人事,能減輕下你的罪過。”

舜安彥答應下來,突然想起:“誒,你聽沒聽說過乾隆把英國人送的最好的qiang都放在庫房裏沒看的事?”

“聽說過,不是曆史課必讀恥辱嗎?”

“你要是以後見到你這個侄子怎麽辦?”

元衿瞪圓了眼,氣勢洶洶說:“我先替我四哥打他一頓。”可又突然垮了臉,“算了算了,我這**子根本看不到那天。”

她吸吸鼻子,伸手扯了扯披風。

舜安彥無語問蒼天,小心地提醒她:“太醫說你已經沒事了。而且你上次還敢在冬天吃冰。”

“我都沒幾天活頭了,多吃兩口怎麽了?”元衿踮起腳比比身高,“再說,我不吃怎麽身高補回來,你知道我比以前矮了多少嗎?”

說著,她眼睛又危險地眯了起來,“鄢少爺,你怎麽回事?”

“抱歉,多嘴了。”舜安彥認命地低頭,再次在吵架裏敗下陣來,“行了,先祝你離可能看到糟心侄子的那天近了一年,請問生日要什麽禮物?”

他仔細算過,聖誕節將近,作為奴隸他不敢不在那日孝敬元衿。

元衿指指小貓彥尋,“你上次不是辦的挺好。”

貓和寶石,都是舜安彥穿越以來做的最好的禮物了,憑此兩項,他的罪過從一萬分減輕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分。

舜安彥尬笑了下,“實在想不出來了,公主大人,要說便是十分後悔,我應該把這隻貓和寶石分兩次。”

“嗬。”元衿冷笑一聲,跳起來抽了下舜安彥的肩膀,“趕緊滾,回去辦你的人事去!”

小貓咪驚恐地“喵”了一聲,元衿擼擼它下巴,“不是說你,你晚上好好折騰你的奴隸,好好睡覺好好吃飯,爭取活得比我長哦。”

說罷,她揚長而去,走進了福君廟內。

*

南巡後,元衿還是第一次來福君廟。

裏麵一如既往地平靜寧和,濃重的藏香和悠揚的風鈴混合,自是這暢春園裏最空靈放鬆的地方。

元衿快步走了進去,出去一次她已經許久不寫字了,也不知道神童敏敏的字是否變得更好,更不知她不在的時候他有沒有抄什麽新詞新詩。

然而元衿失望了。

正殿佛龕上靜靜躺著一本佛經,且是最最基礎的金剛經。

他寫的中規中矩,全然沒有了寫江南時的灑脫生氣。

元衿一頁頁翻著,難得的,一個字也沒有抄。

猶豫了許久,她帶上佛經去了後院。

後院依舊是那樣,破敗但整潔,元衿以為自己會看見空落落的院子,卻沒想到巴拜特穆爾獨自坐在後院的門檻上。

聽到元衿的腳步聲,他緩緩抬起了頭。

繼而,又底下。

他手撐著青石磚,緩緩站了起來,朝元衿合十。

血紅袈裟依舊,可素來幹淨的白麻衣襟上有些不一樣。

“你,脖子那兒?”

他修長的手按了下脖子,垂頭苦笑了下,“抱歉,公主見笑了。”

“是血嗎?”元衿猶疑著問,“宮裏誰打你了?”

巴拜特穆爾搖搖頭。

元衿上前一步安慰他,“你別擔心,你和我說,是誰欺負你了?我去找皇阿瑪。就算你被關在這兒抄經,你也是法王派來的人,他們不能這麽對你。”

巴拜特穆爾後退了一步,抬起手請元衿不要走近。

“公主,公主留步。”巴拜特穆爾別過頭去,似是不堪,“不是宮中人,是我阿瑪而已。”

元衿頓住,“你阿瑪來京了?”

他輕點了下頭,“賽音諾顏部來京覲見了。”

“那他打你幹什麽?你都多久沒見他了!”

巴拜特穆爾勉強一笑,“他隻是不喜歡我抄那些東西而已,他罰的對。我是喇嘛,該恪守戒律該一心侍奉法王。”

“所以你抄了這金剛經嗎?”

“是。”他攤掌對元衿說:“阿瑪已經訓過我,我已知錯,以後會改的。”

元衿沉默了片刻,心情極為複雜,但最終卻是點了點頭。

“那還是抄佛經吧,如果,那是必須。”

巴拜特穆爾點了點頭,他也沉默了片刻,才說:“抱歉,公主,您大病初愈,小僧便掃了您的興致。”

元衿並不想怪他,他脖子處的傷痕還在滲血,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父親能下這樣的毒手。

她小聲建議:“我讓青山給你拿些藥,如何?”

“公主不必照顧我,我這是該挨的罰。”

“沒關係,留疤就不好了。”她轉頭囑咐青山去疏峰取藥,“和我去前殿坐會兒吧。”

巴拜特穆爾拒絕,元衿換了語氣驕矜地命令:“神童大人,就算抄經你這本抄的也太差了。”

她抖了幾下給他瞧,“你沒進京時寫的那些也比這個好吧,重抄去!”

他低頭笑了下,高潔淡泊的臉龐終於回了些生氣來,終是答允。

可他身上有傷,元衿到底沒讓他重抄,隻是和他坐在正殿的黃銅風鈴下掰扯著南巡的閑話。

他很安靜,是個極好的聆聽者。

“巴拜特穆爾,我玩的不開心,沒看見桂雨。”

大病讓她逗留在南京,沒能回到杭州去看看外婆的家鄉。

“大概,夢是回不去的吧,你們佛家有沒有這種說法?”

他道:“若是夢,便本就是虛的。”

作者有話說:

大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