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洵放佛聞到了消毒水味。

濃烈、刺鼻、無縫不入。

他的每處骨頭都在疼,胸口像壓著石頭,阻礙著他呼吸新鮮空氣。

很快,消毒水味被替代。

鄢洵似乎聞到了香水味。

妖冶、明媚、肆意張揚。

他的每處皮膚都在戰栗,冰涼的手指劃過他的眉骨,或要扼殺他最後的喘息。

“鄢洵這個瞎眼的還能不能活過來?”

“上半身外麵看不出來,主要是下半身受了擠壓,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嗬,他這種多管閑事的還能幹什麽用。這呼吸機也別接了,我看拔了算了。”

元五小姐長發淩亂,雙唇慘白,新做的美甲斷了一半,後腦上還綁著一根醒目的繃帶。

鄢洵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但靈魂看見她安然無恙的臉時,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女孩子傷了臉比死還難受,更別說元衿這種一貫恃靚行凶的人。

“你們好好看看,還能不能救啊,我頭疼死了。”

“衿衿,你先別生氣了,回病房躺一躺。”

“我能不生氣嗎?要不是你的這個洵哥,我能受這個罪?”

“我洵哥他……你們怎麽會在一輛車上?”

“你問他啊。”

鄢洵看見元衿沒好氣地站起來,搶過醫生手裏的病曆本。

“也別救了,這家夥罪大惡極。”

說著,那雙纖細修長卻翻了指甲的手,伸向了脆弱的呼吸機。

她是不是瘋了?!

鄢洵浮在空中,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不對,還有周釗,周釗這小子不會見死不救的。

可周釗竟然袖手旁觀。

“洵哥,別怪兄弟。我救過你,可沒想到你背著我勾搭衿衿,你這麽優秀,要是想橫刀奪愛,我搶不過你。”

瘋了,他們都瘋了。

那雙手越來越近,她的指尖還有鮮血,滴滴答答、冰冰涼涼,落在他的額頭上。

她要拔了,她不會放過自己的。

元氏那些人說過,誰讓五小姐一刻不順,下半輩子永遠不順。

而他,鄢洵,找她麻煩,害她出車禍,在不可一世的元五小姐那裏,他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的那類。

那雙帶血的手已經觸碰到他的麵頰,劃過鼻梁,落在了呼吸機上。

不可置信的恐懼彌漫全身,他不顧一切地大喊了出來。

“不!不!我錯了!別拔別拔!”

“少爺?少爺?”

舜安彥一把抓住額頭上冰涼的東西,猛地扔到一邊。

看見隻是塊普通帕子,才長舒一口氣。

“您怎麽了?又做噩夢了?”

是他的小廝慎興永,慎興永撈回冰帕子要替他擦汗,

舜安彥一手扶著床頭,一手揪住衣襟,滿頭大汗,眼神混沌,陷入了沉思。

“您要是不舒服,我去喊郎中。”

慎興永從小跟著舜安彥,眼見他年前從馬上摔下來後大病一場,這病裏折了的腿已經慢慢養回來了,而這噩夢驚悸的毛病卻越來越重。

這次不知道又夢見了什麽,少爺醒過來時比往日更恐懼。

慎興永絕望地想,少爺這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痊愈,京城有名的郎中都來看過了,就是查不出病因,郎中也細究過他到底做了什麽噩夢,想對症下藥,可少爺執意不肯說。

少爺堅持這病他自己能養好,不讓他們多管。

“少爺,我去給您端碗安神湯來,您等等。”

慎興永放下冰帕子,起身要往外去,剛推開門,少爺冷冽的開了口。

“你點香了?”

慎興永點頭。

“這什麽香?”

“表姑娘那裏配的,說是豆蔻、蘭花和乳香調和而成,可以凝心靜氣活血化瘀,夫人聞著說好,命人拿來給您用。”

“我不喜歡,拿出去。”

慎興永瞧見少爺躺了回去,把綢被拉過了頭。

少爺這次生病後,脾氣變得越來越冷硬。

先是醒過來後一個月一言不發,後來又拖著傷腿讀書騎射,對夫人和表小姐也是,過去還唯唯諾諾敷衍幾句,現如今卻是徹底的冷言冷語不屑一顧。

他端上香爐,退出屋子,去小廚房端安神湯。

剛端了藥碗出來,迎麵撞上了少爺的祖父、萬歲爺的二國舅佟國維。

“請老太爺安。”

“大少爺又難受了?”

“回老太爺的話,少爺剛睡了會兒,才醒。”

佟國維撇過他端著的藥碗,心揪成了一團。

“他又做噩夢了?”

慎興永垂著頭,輕輕地“嗯”了聲。

“哎!”

佟國維一跺腳,徑直殺向舜安彥的主屋。

自康熙搬到暢春園後,佟家也在京郊建了座別院。

佟國維在長孫舜安彥被選入宮中讀書後,在別院出入最方便處給他新建了個獨院,方便他每日來往進出。

這位國舅自問對長孫掏心掏肺,可惜這孩子偏偏有點不爭氣在身上。

今兒他在園子裏聽說,萬歲爺親下馬場指導了皇子公主騎馬射箭,連帶陪讀的滿蒙少壯也都得了指點,他於是興高采烈地回家想問問自家孫子有沒有排上。

可瞧見慎興永手裏那碗熟悉的藥,他知道:得,不用問了,又病了。

沒幾步路,佟國維便推開了舜安彥的房門。

他已經坐了起來,手裏捧著一本書擰眉在看。

佟國維那成百上千句的責罵,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坐在了孫子床頭,唉聲歎氣地瞧著他。

“祖父,您今日回來的早。”

“哎,是挺早。”

“今兒是孫兒沒用,沒能讓萬歲爺指點騎射。”

佟國維揉揉太陽穴,也不知道怎麽往下。

他這長孫有時過於乖覺,每每他要罵什麽勸什麽,他總是能搶先一步把錯都認完。

可這錯認完了,毛病半點沒好啊!

佟國維招手讓慎興永把藥端進來,親自舀了一勺喂到孫子嘴邊。

“舜安彥啊,你今年十三了,再過兩年就該去禦前謀個正經差事了。雖說咱家在萬歲爺麵前的地位,你怎麽也能混個一等侍衛,可再往後能走多遠,還得你自己去爭去搏。”

舜安彥伸手,把整個藥碗都接了過去,也沒用勺子,昂起脖子就把安神藥一飲而盡。

他擱下晚,眉頭也沒皺一下,淡淡說:“我都知道。”

“你這夢魘的毛病不能再拖了,反反複複的,我明兒去園子請萬歲爺找個太醫替你看。”

“不用。”舜安彥低眉順目但堅決異常,“我傷的隻是腿,我再好好找郎中瞧瞧,定會養好的。”

佟國維歎了口氣,知道孫子性格執拗,自己勸不動他,站起來拍拍他的肩就走了。

他走後,舜安彥打發了慎興永出去,靠在床頭發愣,腦海裏回憶著剛才的那個夢。

他深吸一口氣,還能聞到那股衝鼻的香味。

於是下地把窗戶全打開,深吸了口氣。

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他的心情才平緩了些。

還好那就是個夢。

元衿雖然驕矜,但不至於這麽瘋魔。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見元衿了。

過去的夢裏,她各種慘狀都有,他不止一次在噩夢驚醒後懺悔自己的過失。

開車不看路,毀人又害己。

“鄢洵”也就是如今的舜安彥伸手狠狠砸了下自己的額頭。

嬌生慣養的元家五小姐和他這個兵營裏練過的人不一樣,肯定從來沒吃過這種鑽心剜骨的疼。

“元……衿……”

他輕輕念了一遍,腦海裏浮現出今天暢春園裏康熙、五阿哥及九阿哥的對話。

“會那麽巧嗎?這裏也有個人叫元衿?”

他再仔細回憶了一遍今天的場景,那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紮著極耀眼靈動的辮子,蹦蹦跳跳得十分活潑。

可惜隻看到了個背影。

舜安彥反複質問自己,這世上會不會有這麽巧的事。

可他瞧瞧自己,車禍、穿越一條龍,那同車的元衿為什麽不可能呢?

可若是如此,他對元衿的愧疚便更深一分。

穿越的日子著實一言難盡,盡管他已投生在清朝頂尖的勳貴之家,衣食住行均有人照料打理,享受著潑天的富貴,可依然被這裏逼得喘不過氣來。

鄢洵的靈魂沒辦法理所當然地接受別人叫自己“主子”,也沒辦法理所當然地稱呼自己為“奴才”。

他足足花了一個月才接受和改變。

安神藥的效果漸漸上了頭。

舜安彥關上窗戶,取了本中庸倚床頭研讀。

五阿哥今兒和他說,五公主覺得中庸太難不願意替他吵,又說他覺得五公主並非覺得難,而是敷衍他想花更多時間做別的。

舜安彥往前一點點地琢磨著五阿哥的隻言片語,企圖恢複一個五公主的完整形象。

和原主融合的記憶裏幾乎沒有五公主,五阿哥提起她幾乎都是在他穿來之後。

仙女、心地善良、怕她吃虧、讀書聰明。

舜安彥下意識地撇撇嘴,這些倒都和以前的元衿對得上。

連老謀深算、商場裏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元家老爺子都吃下了她那一套,最後心疼元衿到骨子裏,生怕柔弱的小孫女在虎狼環飼的元家受委屈。

委屈。

“鄢洵”認識元衿少說二十年,其實從來沒見過她受委屈。

給她受委屈的人,各個都吃了反噬。

想到這裏,舜安彥心頭一涼。

如果今天那個小姑娘是元衿穿來的,那他就榮登讓元衿受委屈的頭號罪人寶座。

若是這樣,夢裏元衿拔他呼吸機,倒也有幾分道理了……

*

舜安彥最後打敗了安神藥的功效,徹夜幹瞪眼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

到天亮時,他說服了自己——

去探一探那位“元衿”的虛實,如果真的是她,他就負荊請罪,就像前世周全周釗他們一樣對待元衿。

如果不是,就繼續在夢裏,讓元衿拔他呼吸機吧。

他拖著傷腿下地,喊慎興永替他先去找個郎中看腿。

昨兒在馬場受驚嚇,傷腿又砸了一下。

慎興永急急忙忙去了,卻帶回了宮裏的一位太醫。

“老太爺可真疼您啊,今兒特意去求見了萬歲爺,請他派位太醫來給您瞧瞧。”

“臣太醫院梁之惠拜見佟少爺。”

這太醫麵相年輕、溫文爾雅,但看病的手勢腔調十分熟練。

他抬起舜安彥的傷腿,揭開布條瞧了瞧後,開了一副方子和膏藥吩咐慎興永去準備。

“藥貴府去抓了藥煎煮便是,那膏藥嘛,我這裏可先配一副送來,不過小少爺這腿應該至少要敷上兩個月才能好全,等我配的用完了可以去京城一家醫館配。”

梁之惠寫下了個地址,“這醫館是我師兄所開,他調配跌打膏藥的手法遠勝於我,隻是淡泊名利不願入宮,到時您直接讓下人帶著我這方子去配就行。”

舜安彥謝過太醫,讓慎興永給他送了封紅包。

梁之惠婉拒了。

“不用,我來之前五公主召見我,已經給過了。出一次診,哪裏好收兩份?”

“五公主?”

舜安彥眼前似乎又浮起了那個耀眼靈動的背影。

“她……”

梁之惠笑笑,“公主昨兒撞到您被萬歲爺責罵了,佟大人今兒一求了萬歲爺,公主就主動說要掏賞錢,萬歲爺都笑壞了。”

“萬歲爺罵她了?”

梁之惠怕舜安彥過意不去,解釋的十分仔細:“也沒真罵,就虎著臉說了幾句,結果公主抱著萬歲爺膝頭軟言軟語討了兩句饒,萬歲爺就不說話了。”

他替舜安彥綁著夾板和布條笑意明顯,“五公主現在活潑愛動,隔三差五會出點事,不過有太後護著五阿哥罩著,萬歲爺頂多說公主幾句,後麵還是讓她隨意。”

“我聽說五公主之前受過傷?”

梁之惠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舜安彥解釋道:“我是聽五阿哥說起的。”

梁之惠這才了然,想這佟少爺是五阿哥的伴讀,五阿哥日日都把公主掛在嘴邊,他聽說個一句兩句再正常不過。

“五公主當時傷在後腦勺上,是微臣診治的。”

舜安彥眼神黯了黯。

他夢裏的元衿每次出現,無論傷成什麽樣,後腦上都綁著一根繃帶。

在車禍發生的那刻,他看元衿的最後一眼,是她後腦撞在了車玻璃上。

“都好了嗎?”

梁之惠點點頭,“早已好全,五公主還是愛惜自己的,微臣替她開的藥,她從未耽誤過。”

他說著,最後替舜安彥緊了緊綁帶,“佟少爺也要愛惜下自己的腿,這原傷應該是快半年前弄的了吧?後麵應該是又強行上了馬,且沒停下過練習射箭,才會一直不好全。”

被梁之惠點破的舜安彥麵色劃過一絲局促。

他輕輕咳了咳不作答。

梁之惠收拾了藥箱,站起來朝他作揖。

“您少年英姿,時日還長,微臣在宮中等您展翅振飛的那日。隻是……”

他狡黠地笑了笑,“隻是翅膀還是得自己照顧著。五公主有句話說得好,能吃能動、能跑能跳都得先有副好身體,不然想得再多都是白搭。”

候在門外的慎興永難得見到少爺哂笑了一下,還執意要再送份賞錢給這太醫。

他送過人回來時,見到少爺已經抬高了腿,躺在**休息。

“少爺,今兒還下地嗎?”

他家少爺要強,雖腿上有傷,可這些日子還是會悄悄練習射箭。

舜安彥手裏還拿著中庸,他朝慎興永搖搖手。

“不練了。你幫我記著日子,我要按時換藥,一副也不能漏。”

慎興永高興地應了聲。

這可太好了,他家少爺總算知道要愛惜點自己了。

*

胤祺這些日子沒少為了舜安彥那天的一跤說元衿。

旁的也就罷了,舜安彥一傷又是半個月,他在書房少了半邊幫忙抄書的天。

另一半天是元衿,可她現在一半時間沉迷臨摹神童的字,另一半時間沉迷下棋,分不出任何時間來幫他。

“小元衿,你就幫幫你五哥吧。”

胤祺最近快在書房淪為墊底,以前還有個一樣愛睡懶覺的九弟胤禟陪稱,可最近九弟也不知道哪來的本事,懶覺照睡,抄書也照抄。

師傅們拿他毫無辦法。

於是都調轉方向來盯他。

“你去求四哥,你兩現在住得近,讓他每天早上去找你。”

“四哥說拐棍總要扔的,他做不了太久。”

元衿輕輕笑了下。

胤祺見她有嘲笑之意,都不敢把四哥的話複述完整。

事實上在他求過四阿哥後,四阿哥足足花了半個時辰,從勤奮如何使人進步,到自律乃立身根本,把他好一通說道。

最後胤祺從四阿哥屋裏走出來的時候,精神都被他嘮叨的有點恍惚。

“那個蘇赫呢?有他在,你不會墊底的。”

“蘇赫不是還不夠回來的資格嗎?而且他們科爾沁的商隊有人傷了腿,他忙著給人求醫問藥呢。”胤祺渾身一激靈,“我怎麽能和他比呢?”

元衿合上書,搬出個棋盤來。

“要我幫你也行,五哥哥,陪我下棋啊,下滿十盤我寫一章。”

胤祺苦著臉陪元衿下了一盤,不出所料的铩羽而歸,而且是一敗塗地。

妹妹是比他聰明的仙女,胤祺已經在心裏徹底認清了這點。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是笨蛋,被妹妹連掃十盤顏麵。

“元衿啊,你真得緩著點,我怕你贏太快了,以後下棋都沒了趣味。”

胤祺替她數了過來,“你那個宮女青山是和你一起學的吧?她沒兩天就被你打擊的不想學了,我早就是你的墊腳石了,四哥你也贏過了吧?大哥就不提了,七弟八弟九弟一盤都沒撐過,三姐四姐根本不敢和你下。現在就剩太子和三哥了。”

那兩位的棋藝在書房裏都數頂尖,平日裏能和康熙對弈的有來有往。

青山端了兩個冰碗來,元衿入夏後拉著小廚房的人搗鼓出了各種冰與牛奶做的甜品,光方子就改了十來遍,五阿哥每回來都要吃上兩碗。

她見五阿哥提起太子和三阿哥,不由笑說:“五阿哥還說呢,其實太子已經和我們公主下過一次了,到盤中說有政務忙所以封盤了,這都好幾天過去了就是沒時間繼續。”

青山這麽說,胤祺就知道了。

他那個太子哥的脾氣書房裏的人都清楚,等閑是輸不起的,這哪是封盤啊,就是給元衿殺的接不住招,趕緊喊停留點麵子。

“元衿,你給你五哥哥留條活路吧。”

“五哥哥,真的沒時間了。”

“那神童的經書你不都已經抄過一遍了嗎?”

“我和三姐姐四姐姐約了接下來的日子一起抄那本宋刻詩經。再者,皇阿瑪說了神童很快進京,我會有新的能臨摹的。”

胤祺仰倒,這宮裏纏著妹妹的人真的太多了,現在連三姐四姐都插隊。

“你真就不能救救我了?”

“那……”元衿敲敲棋盤,“繼續下棋嗎?”

胤祺落荒而逃。

他不是不願意陪元衿玩,可真的太太太傷麵子了,連四姐姐的嬤嬤都知道,自己已在棋盤上做了元衿的刀下亡魂一百回。

真真是顏麵盡失。

他喊了自己的人來,“去佟家問過了嗎?舜安彥回園子了沒?”

小太監喜笑顏開地稟報:“回了回了,奴才剛得的消息,一個時辰前從京城回來了。”

胤祺跳起來,“走走走,你去和皇祖母說一聲,我去佟家園瞧他去。”

*

前幾日梁之惠留給舜安彥的膏藥用完,他特意回京一次,去梁之惠指路的醫館配藥,順便讓那位郎中替他再看一看。

舜安彥聽從梁之惠的建議暫停練習射箭有一陣了,但這種事熟能生巧,荒廢太久會徹底恢複不了。

他已經漸漸接受自己穿越的現實,而接受現實後,他便不再允許自己拖遝這個世界應該做到的事。

騎射、詩書、政務,他一件件在熟悉上手。

“鄢洵”從不認輸。

舜安彥帶了重金,親自上門拜訪那郎中,請他瞧一瞧如何慢慢恢複練習才會不傷腿。

他問的細,郎中答的也細,一來一去間竟費了一個時辰,還惹得個後到的蒙古小子拍桌子罵他。

京城裏現在擠滿了蒙古人,連宮裏也是。

舜安彥思及此暗暗搖頭,祖父有意無意地提過幾回,雖然佟家大房二房關係不行,祖父和伯祖父鬥了幾十年,但伯祖父死在蒙古,他家和漠北那些叛徒不共戴天。

他叮囑了慎興永一句:“今兒的事別讓祖父知道,免得他多事。”

這話恰巧被趕來的胤祺聽到。

“怎麽了?什麽事啊?是你的腿又出事了?”

胤祺為舜安彥那條腿煩心不已,他這腿傷的就莫名其妙,這家夥一開始還不好好治,現在好不容易定下心醫治了,又處在一年最熱的夏天。

夏天最不容易治傷,那裹著藥膏的腿容易悶出瘡來。

“沒什麽事,都解決了。”

胤祺瞪著慎興永讓他說,慎興永不敢違拗皇子,簡略地還原了在醫館被蒙古人刁難的事。

胤祺聽完,氣得一拍大腿。

“肯定是那個蘇赫!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蘇赫!”

“什麽?”舜安彥被胤祺的暴躁驚了一跳。

胤祺依舊喋喋不休地叱罵:“這蘇赫天天惦記著我五妹妹,現在還和你杠上了,他是不是和我犯衝啊?皇祖母竟然非要他做我伴讀,你不在這些日子,我看見他就腦袋大。”

“那位就是您另一位伴讀,科爾沁的蘇赫貝勒?”

舜安彥這一個月靜心養傷,一直沒回馬場,隻知道太後給五阿哥點過一位新伴讀,可還沒打過照麵。

胤祺揮揮手,“可別提了,他啊,到現在還在學大字,沒能回書房和大家一起念呢。”

又冷哼一聲,“前幾日皇祖母還誇他用功,他用什麽功啊,就是想回書房纏著我五妹妹。”

“蘇赫貝勒這是……欣賞五公主嗎?”舜安彥說的很委婉。

可胤祺更加暴跳如雷,“呸,他不配。再說了,誰不欣賞我五妹妹,她又聰明又可愛,把疏峰布置的和畫一樣美,搗鼓的那些甜品比禦膳房強多了,除了現在身量比同齡的矮些,她沒有任何缺點!”

“是嗎?”

舜安彥眼神閃了閃,狀若無意地追問甜品的事。

胤祺和他細細說來,從五妹妹如何靈機一動第一次拿牛乳兌冰塊,到後來越做越軟綿,甚至還兌上了水果及堅果。

“她心思細膩能往鑽研,現下疏峰的吃喝都是最好的,下次你腿好了,和我一起去嚐嚐。”

對得上,元衿以前也愛折騰那些,元家用的廚師都是國宴退下的,連一道羊肉湯都能給她說出十二條理。

“那五公主最近是把心思都放在這些上,才不幫您抄書了嗎?”

胤祺哭喪著臉,“唉,她本來就沉迷那個神童巴拜特穆爾的字,說什麽都不肯把抄經的時間挪給我。而且三公主找到一本宋本的詩經,她愛若至寶,把時間都花在了那兒。”

也對得上,元家老爺子是國學大家,元衿在他膝下長大,寫得一筆好字,也練就了一雙看文物的火眼金睛。

“公主心思沉穩,您要為她高興。”

“高興?”

胤祺掃視了一圈舜安彥的屋子,在角落裏看到了一張棋盤,他搬到舜安彥麵前擺下陣來。

“你要是被親妹妹在棋盤上殺一百回,你還高興的起來?”

“這又怎麽說?”

“她學了棋後,見一個贏一個,贏一個找下一個,連裝輸給我都不願意。”

舜安彥的心**到了穀底。

這也是元衿的作派,她要麽不學,學了就會不停考級,元家老爺子就是看重她這個性格,才想把元氏交給她。

除了有些矮這事對不上,其他的,五公主元衿和他認識的元衿樣樣對得上。

舜安彥不自覺地笑了笑,如果真是她,那她一點都沒變。

胤祺本還在回顧五妹妹的“豐功偉績”,突瞧見舜安彥奇怪的臉色,打量了他許久。

“舜安彥,你怎麽回事?”

“怎麽了,五阿哥?”

“你笑什麽?”

舜安彥滯了一瞬,才道:“奴才是覺得五公主挺有意思的。”

胤祺一下子彈了起來。

“舜安彥,你怎麽也!”

他漲紅了臉,指著舜安彥不可置信,“虧我還把你當自己人,你卻和那蘇赫一樣!”

“什麽?什麽一樣?”

“一樣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沒有!”

出乎胤祺的意料,舜安彥比他還激動,否認得近乎決絕。

“我絕沒有!”

胤祺退後三步打量著他,“你確定?”

“我對天發誓!”

舜安彥四指指天,鄭重發誓。

胤祺這才勉強信了他。

可又想想元衿的天真可愛與伶俐聰慧,心裏不由直歎氣。

哎,怎麽世上就有指婚這件事呢?怎麽就會有那麽多人打妹妹的主意呢?

他還答應了皇祖母,要在書房好好觀察觀察,不讓有心之人離五妹妹太近。

現下別的還沒觀察到,倒是得把舜安彥列在名單第一個上。

*

舜安彥得了那郎中教導,慢慢恢複了騎射的練習。

他前世有過習武的經曆,對如何發力如何科學訓練有一套體係化的心得,故而稍稍上手便進步神速。

佟國維老淚縱橫,總算在入秋之前盼到了孫子四肢健全地重回書房。

他入書房參加早讀那日,京城紅了第一片楓葉。

公主們已把詩經背到了最後一篇,她們攜手在早讀前去摘了楓葉回來,擠在書房的角落裏討論要在楓葉上寫哪一句詩。

舜安彥挑了最角落的位置,靜靜地打量她們。

大公主和二公主均已成婚,個頭最高的應該是三公主,她神色黯淡地說:“我就寫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吧。”

這句是說要順應天命,或許才能求到福氣,甚是悲涼的一句話。

比她矮一點的應該是四公主,她豪爽地一拍桌子說:“三姐肯定多福!福氣都在後麵呢?我就要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越燦爛越好。”

有點矮的公主嬉笑著說:“那我等著桃花燦爛那天,送……”

她還沒說完,四公主就捂住了她的嘴,“不許你瞎說,你就嘴碎,你自己先說你寫什麽!”

她應該就是五公主。

舜安彥豎起耳朵,隻聽她調皮地裝腔捏調說:“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嘍。”

“咦——”

四公主做了個怪臉,把筆塞在了五公主手裏。

“快寫快寫,我倒要看看,你寫了子衿會不會來。”

一時寂寥安靜,三位公主趴在桌上認真地書寫,直到書房外傳來厚重的腳步聲。

舜安彥一回頭,竟然看到了康熙駕臨。

他頗為意外。

康熙這個點應該在早朝會見朝臣才對。

他定睛一瞧,康熙身後一如既往地跟著太子、大阿哥及眾位阿哥,再仔細看,隊伍的最末端還有一抹與楓葉一般的紅色。

三位公主已經寫好了楓葉上的詩經,五公主最快,她已經抬起頭舉著楓葉小口地吹著墨跡。

整張正臉毫無保留地被他瞧見。

舜安彥漸漸將這清裝打扮的少女和記憶裏世交的學妹重合在一起。

除了矮一些,幾乎一樣。

連帶那精怪的一笑都很像很像。

舜安彥緊握著拳頭,勉力讓自己不那麽失態,心裏感慨萬千,幾乎已經在謀劃著如何彌補自己的過失。

正想著,胤祺突然遮住了他的視線。

“你幹嘛呢,第一天來,眼睛直愣愣往哪兒看呢?”

“哦,好像多了個人。”

舜安彥抬頭看,指指康熙身後多出來的那抹紅色。

“哦,那位啊,是五妹妹仰慕的人了。”

胤祺笑著回頭,抱臂做看戲狀。

元衿那裏,康熙入書房後,徑直走向她。

“元衿啊,來來來,你想見的人來了。”

正捏著楓葉的元衿抬起雙眸,目光所及是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

血紅袈裟,白麻衣襟。

長身玉立,高潔傲岸。

“巴拜特穆爾見過五公主殿下。”

元衿愣了許久,連手中的楓葉什麽時候落地都不知道。

四公主伏在她耳邊,悄聲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作者有話說:

評論都抽紅包,嗚嗚嗚,快來歡迎懺悔的小燕子和神童敏敏!!

我終於寫到這裏,把他們都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