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把兒子們都趕了出去。

目下這情況對康熙來說,那真是暢春園的天不亮了,清溪書屋的水不清了,漢妃們的笑臉都不好看了。

元衿啊元衿。

康熙把自己手裏孝莊留下的珠串甩在了桌上,劈裏啪啦地弄出好大的聲響,嚇得一群太監在屋外瑟瑟發抖。

魏珠被梁九功一腳踹進屋子裏,手裏端著杯茶瑟瑟發抖地問:“萬歲爺,您要不要喝口**茶?”

“**茶就能消火了嗎?蠢貨!”

康熙靠在窗邊支著腦袋,疲憊地問:“五公主如何了?”

魏珠答:“來報的人說,公主身子未受顛簸影響,吃好睡好,昨日還問人要了藤條,說要編個籃子。”

“哼,她倒是沒心事。”

康熙挪到炕邊,抬起腿,魏珠趕忙替他穿上靴子,並趕緊替他打開門。

梁九功等在外頭膽戰心驚,看見康熙出屋,立即堆著笑臉跟上去。

“萬……”然後立即被康熙剜了眼,“自己去敬事房領罰,朕身邊的人嘴巴不嚴實,朕看你們都活膩了。”

康熙馭下寬和,敬事房領罰就意味著梁九功無性命之憂,比起四阿哥那不陰不陽不知會如何折騰人的手段來說,梁九功情願去領幾個巴掌,再用九爺塞的銀票治一治臉。

其實康熙也明白,他看著梁九功一溜煙竄沒了的身影,又無奈地笑了笑。

他抬腳往暢春園東牆下走,元衿本住在太後那裏,但這次是特意要隔絕她與外頭的往來,一回京康熙就把她扔去了福君廟,誰勸都不好使。

福君廟偏僻,兼之關了巴拜特穆爾很多年,除了定時焚香的奴仆幾乎無人前往。

可是這次康熙靠近時,聽到了陣陣歡聲笑語。

“青山你手好笨哦,一個籃子都編不好。”

“啊呀公主,您還說我?您看看您連一圈都沒編上呢,奴才可是編了三圈還給您煮了烏梅湯的。”

“三圈管什麽用啊,彥尋那個小胖子,三圈還不夠放貓尾巴的。算了算了,你去看看烏梅湯涼了嗎,涼了給我喝一口。”

康熙推開了廟門,空曠的院落如今除了香爐還撒了一地的東西,竹墊就鋪了三張,上麵滿滿當當扔著藤條、絲線和食盒,元衿盤腿坐在一棵鬆樹下,背後還塞著一隻厚實的靠墊。

“就你這樣,還能去塞外吃苦?”

端著烏梅湯的青山嚇得手一抖,立即跪下磕頭,元衿卻不以為意。

“青山,把我的烏梅湯先端來你再磕。”

“公主……”

康熙揮揮手,讓青山先給這矯情孩子端湯。

元衿端在手裏吹了兩口,一氣喝了半碗,才抬眸問:“皇阿瑪要嗎?不過不多了,您喝半碗吧。”

康熙盤腿坐在了她對麵,沒好氣地回:“你甚至舍不得給朕一碗烏梅湯?”

元衿叫青山盛半碗給康熙,康熙捏在手裏聞了聞,嘀咕:“小日子不錯啊,元衿,你就承認吧,你不是吃苦的人。”

“不是啊,就這場景,皇祖母讓烏嬤嬤隔著門來瞧了眼,老人家哭得眼睛都腫了。四哥叫四嫂來瞧了眼,回去後大概是在西花園和無逸齋說了幾句,轉天五哥直接爬到牆頭上哭得老大聲了,說您虐待親女兒。”

康熙總算知道為啥皇子們今天在書房裏這麽同仇敵愾撈元衿了,就老四老五那個渲染能力,皇子們大約都覺得五妹妹在福君廟吃苦受難,不救不行。

“……又來了,你從小到大,但凡和朕有什麽齟齬,全後宮都覺得是朕對你不好。”

“您對我好嗎?”

“嗯?”康熙眼睛一瞪。

“挺好的,但凡我鬧了,您都給了。”

“哼。”

元衿用手裏的半碗烏梅湯和康熙的碗碰了碰,如同敬酒一般,“我敬您,作為您的公主。”然後如幹酒那般幹了半碗烏梅湯。

康熙笑了下,也準備一飲而盡,可送到嘴邊,卻品出了其他味道。

“作為公主敬朕,那作為女兒呢?”

元衿用帕子抿了抿嘴角,看向福君廟上蔚藍的天空,“不開心的話,可以說嗎?”

康熙把碗放在了竹席上,臉色陰鬱地盯著元衿。

小姑娘不是七八歲時了,那時候雖然瘦小多病,但永遠端著討好明媚的笑容,現在,是生出了多少棱角的模樣。

“朕就不該慣你,更不該讓太後慣你,慣的你心都全野了。”

元衿不答,支著雙臂繼續看天。

天空偶爾有幾隻大雁飛過,一路向北,去度過它們在草原的夏季。

“皇阿瑪,我研究了許久,其實蘇赫嘴裏的鴻嘎魯和巴拜特穆爾嘴裏的鴻雁是一樣的,都是衡陽雁去無留意的雁。”

康熙聳聳肩,“那又如何呢,南來北往,要穿梭在嚴寒酷暑裏,還要防著草原的弓箭,最後沒有幾個善終,大多都早早死掉,屍體或被鷹鷲叼走分吃,或被牧民烤成晚餐中的一道菜。”

“那也飛過啊,而我,就隻能在這裏看它們一年年的飛。”

康熙知道宮中寂寞,元衿是好玩的性子,從小身體不好一度連寧壽宮的小院都出不去。

“身子養好了,就開始想要出去玩了?元衿,你要隻是想出去玩,熱河行宮在修了,修好了,朕每年都帶你去。”

他自認補償到位了,元衿總能滿意。

“你要是嫉妒舜安彥能出遠門,朕就不讓他出去了,你在哪兒他在哪兒。”

“天下都是您的,您要做主一個人何其簡單。不讓舜安彥去頂索額圖的差事,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放肆!”

康熙抬手,堪堪就是要一巴掌扇過去,但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你夠了,夠了。想去是吧?行啊,你要去吃苦就去,朕不給你公主的待遇,不給你成百上千的牛羊,更不讓人伺候你!我看你去了能撐幾天!”

元衿收回了目光,“當真?”

不等康熙反應,她立即爬起來磕了個頭,“多謝皇阿瑪成全。”

康熙愣住,“元衿,你……”

“除了沒有牛馬沒有奴仆,我自己私藏的金銀能帶走嗎?”元衿噙笑問,“沒事,不答應也沒關係,您也不知道我有多少金銀。”

她又磕了個頭後站起來,“那,女兒先去準備準備,擇日就走了。”

“你等等!你等等!”康熙叫住她,“你知道你都在說點什麽嗎?”

“知道啊。”

“這不是去玩,孤身飛在南北的鴻雁都是要早亡的。”

“即使早亡,我也心甘情願。在大報恩寺,我和巴拜特穆爾說,佛家修行要滅不明、斷愚癡。其實不止是佛家,如今塞上反叛四起,抗爭將軍台的選材選醫之策,更有人不惜以殘酷的手法對付朝廷教導的醫女。這是他們的不明,他們的愚癡,而我的愚癡和不明,則是他們如何抗爭,我都要讓我寫的、舜安彥帶去的那些書教下去。”

“你不是說不想青史裏的半頁紙嗎?”

“是爭權奪利的青史裏的半頁紙,不是朝聞道,夕死可的那頁。”

“那舜安彥呢,你不是喜歡他嗎?不和他過了?”

“他……我或許是很喜歡他,但我更喜歡自己心裏的那隻鴻雁。”

康熙坐在竹席之上,默然許久,緊緊握拳,沒有出聲。

元衿深深一歎,蹲在了這位皇阿瑪身旁。

“您或許看不懂我的鴻雁,也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但您就退一步,哥哥們大爭在即,您忍心讓我在京城活在夾縫之中嗎?即沒有希望又活在絕望裏的元衿,又能活多久呢?”

他鬆開了拳頭,伸出手來攬住了元衿的肩膀。

小小的孩子,也是已經長大的孩子,他忽視過、疼過,也生氣過,可終究啊……

他望著天喃喃說:“元衿,朕好像,從來沒懂過你。”

*

佟園。

“老爺,老爺!”佟老夫人最近偶感風寒,偏偏又遇上夫君和長孫從南巡歸來後鬧不快,她裏外調停兩邊捏合,卻怎麽也捏不起來,“老爺!孩子這幾天好好的在家裏看書寫字,你怎麽又抄上荊條?”

佟老夫人捏著佟國維的手腕,就要去奪那滿是刺的荊條。

“我,我打不死他!”

“您打死他幹什麽呀!孩子有什麽錯?不是公主胡鬧嗎?”

“他就沒跟著胡鬧嗎?”佟國維捏緊了荊條,手上都被刺出了血來,“別攔我,誰也別攔我!”

隆科多這時跟了進來,“阿瑪,阿瑪!您這是做什麽,萬歲爺不是說要賞咱們嗎?”

“賞?賞個屁!你小子別明裏號喪心裏敲鑼,我還不知道你嗎?大房折了,你就能襲我的爵?滾你丫的,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萬歲爺心裏和明鏡似的,咱們佟家門要是不能把愛新覺羅家供好了,那就是一個銅板都沒有,活活餓死去!”

“您這是什麽話呢?怎麽就折了呢?”隆科多發笑,“萬歲爺不是說了嗎?封賞照舊,隻是暫不賜婚而已,但也就是暫,還是有餘地的嘛。”

“滾!”

佟國維怒上心頭,一腳踹開了隆科多,怒氣衝衝地殺向舜安彥的小院。

舜安彥自從被交給祖父圈禁,就一直安生地待在院子裏,逗逗彥尋,練練劍法,著實過出了過去十年沒有過的紈絝德行來。

佟國維踹開門時,舜安彥正坐在小竹凳上捏著跟栓了羽毛的逗貓棒和彥尋對峙:“貓,你跳一跳,你能不能跳一跳?懶驢上磨屎尿多,你除了吃喝拉撒,你還會不會別的?”

彥尋在太陽底下打了滾,然後銅鈴般的眼睛眯成了縫,看向門口殺氣騰騰的佟國維。

“喵!”它跳到了舜安彥肩上。

舜安彥拍拍炸毛的彥尋,寬慰它:“沒事,沒事,說明……你主人鬧成了。”

“什麽鬧成了?什麽叫鬧成了!”

佟國維舉著荊條就衝向孫子要打這不肖子孫。

舜安彥佝僂著背,先把彥尋藏到凳子底下。

“您等等,您等等,別傷著貓!”

“我還管你這隻貓呢?”

佟國維荊條在手,不管不顧地就往舜安彥身上抽。

“現在就滾去暢春園,去和萬歲爺說你要賜婚,不許去什麽理藩院,也不許去什麽南邊,老老實實地,去做領侍衛內大臣,去伺候公主高興!”

荊條刺破了夏日單薄的衣衫,血漬瞬間溢出,引得彥尋憤怒大吼。

“貓!貓!別別別,別撲,別撲!”

舜安彥趕緊攔腰按住撩出尖牙的彥尋,不讓這家夥去和佟國維幹架。

“祖父,祖父,您停停,您被這隻貓咬了,滿朝文武都不會要賜死這隻貓,還會結一大堆仇的。”

佟國維快被氣到失心瘋了,“你對公主卑躬屈膝那麽多年,連隻畜生你都當祖宗,到了卻這麽沒用,現在還和我說結仇?”

“怎麽了?”舜安彥問,“是宮裏有結果了?”

隆科多跟著過來,就停在小院門外,“可不是,大侄兒,萬歲爺說賜婚暫緩。”

舜安彥眼神黯了黯,“其他呢?”

“據說五公主會不帶封號離京,連和碩公主都不封,跟著八旗派往塞上和歸化的人馬直接送到四公主那裏去。”

他誇張低歎了口氣,“可惜了,本來賜婚的事都傳的沸沸揚揚了,萬歲爺覺得咱家丟了麵子,也是為了安撫咱家,特賜了阿瑪白銀和田莊,連你也有份。”

“多少?”

“你還有臉問多少?”佟國維用荊條抽在了舜安彥臉上,英俊的臉蛋瞬間被劃破,“萬歲爺和我交了底的,說是你慫恿的公主離京,說公主情願不嫁給你,也要去塞外。”

“嗯。”舜安彥碰了碰臉頰,沾到了一手血,“萬歲爺說的都是實情。”

佟國維眼睜睜地看著舜安彥抱起了那隻貓,施施然地要離開。

“舜!安!彥!你去哪裏?”

“既然賜婚已經黃了,我的圈禁也該結束了吧?”

舜安彥躲過了彥尋可憐巴巴要替他舔舐傷口的嘴巴,撿起地上的一個藤籃,把貓放了進去。

“那個,萬歲爺的賞銀,該歸我的都歸我,麻煩祖父分分清楚,家中是我的財物我自己有本賬,其他的,不勞祖父費神了。”

隆科多裝作打了個哈欠,捂住嘴背過身去偷笑。

舜安彥拎著貓籃子路過他時斜睨了他眼,“隆科多叔叔,高興嗎?”

“大侄兒啊……”隆科多裝模作樣要教訓他兩句,被舜安彥攔住話頭。

“別了別了,你盼不盼的,和我沒關係,我也不在乎你盼不盼。佟家是你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佟家的舜安彥。”

“那你是誰?”

“我是這隻彥尋啊,彥尋隻討好它喜歡的人,你看它什麽時候對你們正過眼睛?”

*

曾經鬧得轟轟烈烈的五公主備婚悄然無息地消失在了朝堂裏,固倫公主的旨意沒有了,五額附的尊榮不送了。

五公主元衿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在大家的視野裏,變成了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康熙不願意提,皇子們也不願意提。

隻在暢春園西花園裏,農曆六月的一個上午,許久都沒有一齊回上書房的公主皇子們都出現在了各自的書桌前。

三公主即將臨盆,扶著渾圓的肚子翻著一本老舊的《朱子》,在元衿坐下的那刻回首,笑笑說:“你的探花郎姐夫說我們的朱子集注錯漏甚多,非要添一大堆新的,讓你重讀。”

她把書遞了過去,在眼圈紅透前,扶著侍女離開。

旁的人大多很安靜,太子坐在上首中央,高高在上,一日當年。

隻是今天他在開講前主動回頭,朝大家夥笑笑,“該怎麽念怎麽念吧,九弟,你這瓜子……”

九阿哥沒理他,該磕照磕,磕的蹦蹦響,還扔給了元衿兩荷包。

大家開始研磨時,元衿打開了荷包,兩包滿滿當當、沉甸甸的金瓜子,隨便磕哪個都能崩掉兩顆牙。

到了午膳前,上書房散課,元衿第一個站了起來。

五阿哥動了動,在張口前元衿搶了句話:“皇祖母那裏的午膳,五哥哥替我陪她用。”

老太太是最不能接受元衿要走的人,這些天哭過鬧過,就差把清溪書屋的瓦給掀翻。可怎麽鬧,元衿都隻有一句:我自願的。

胤祺垂眸,頓了會兒,最終點了點頭。

有他在旁相勸,皇太後最終總會想通。

元衿抱上文房四寶走出了書房,青山等在門口,接過她的東西時看見了她身後的胤禛。

“四阿哥……”

胤禛揮揮手,讓青山離他們遠一些。

“四哥。”

“走走。”

胤禛領著她走向暢春園的河岸。

暢春園有三條極美堤,分別是丁香、桃花和芝蘭,但過了春天,便隻有楊柳依依。

“再多的柳樹,也留不住你了。”胤禛歎了句,順手折下了一支柳條。

“四哥既然敢糾集哥哥們在禦前幫我說話,那就是沒打算留我。”

胤禛“嗨”了聲,拿柳條刮了刮元衿的腦袋,“我原本打算的比現在要好。總得讓你先和舜安彥把婚事辦了,再去塞上,到時候領安北也罷,督多倫也罷,總不至於沒名沒分地走。”

這麽一提,便又說到了舜安彥。

“他怎麽樣?”

沒了賜婚,佟國維自覺顏麵盡失,不管康熙給多少賞賜都彌補不了這種心頭痛苦,最後直接告了病假,連人都不願在朝裏出現。

胤禛冷笑了下,“聽說他吃好喝好,最近在京城裏買鋪子、買田、買當鋪,嗬。”

“唔,不錯,他還得給我養貓呢,是得積蓄點財產。”

胤禛噗嗤笑出來,“你把他當什麽了?”

元衿突然正色,“那四哥又把他把我當什麽呢?奪嫡的幫手?還是潛在的隱患?塞上至少接下來二十年,都會消耗八旗三成以上的兵丁,還會不停有勳貴、將領去往那裏曆練辦事,您,會指望什麽呢?”

胤禛拎在手裏的柳枝突然折斷,眼光犀利地看向元衿。

“這麽走更幹淨些,以後能少做出些什麽文章來。”

元衿接過胤禛手裏折斷的柳枝,慢慢纏住自己的手腕。

“四哥,有那天的時候,做的的幹脆些。雷霆手段,才是菩薩心腸。像皇阿瑪一樣拖泥帶水、猶豫不決的,不是愛人,是害人。”

胤禛目光沉沉,定在元衿臉上。同父同母,總是有些相似的。

“論額娘這邊,你是我第二個妹妹或者第三個手足。可現在,你是我年紀最大的同胞妹妹。”

“四哥還記得那個哥哥和姐姐是什麽樣嗎?”

胤禛搖搖頭,“小時候咬牙切齒,他們的棺槨送走的時候,我覺得宮裏什麽人都能忘記他們,但我肯定不會忘。可時間久了,還是想不起來他們的樣子了。人的忘性就是這樣,長日漫漫,總會把往事都衝淡的。”

他迎著丁香堤的柳樹慢慢走著,皓日當空,暢春園的湖麵風平浪靜,似乎這不過是個普通的正午。

這樣的正午,宮裏有過無數個,也會迎來無數個。

“在宮裏時間久了,就不會記得當初的模樣了。”胤禛低低地說了句,好像是有一滴淚,但伸出一根手指,便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走吧,走吧,走的遠遠的,即使記不住四哥以前什麽樣了,也不要看到以後的模樣。”

胤禛突然拍拍自己的腰帶,以及和元衿三四分相似的臉頰。

“四哥真的發胖了,不能叫你看到四哥變成胖子的模樣,讓你嘲笑我。”

*

臨走的那天,元衿看到了幾隻遲到的鴻雁,緩慢卻毅然展翅北飛。

宮裏沒有人來送她,同胞的兄妹們和最親的五哥前兩日便奉了太後和德妃去香山,隻為了避開這一幕。

啟程陪她的人都是理藩院或蒙八旗的精銳,對公主的出現,大多都抱著打量和不可思議的神態。

曾經和舜安彥一起辦過差的吳耷拉也在其中,看到元衿穿著騎裝出現時,弱弱地問:“公主,要不要奴才給您找個帷帽?”

“帷帽?不用。”她笑出聲來,“在南方戴帷帽還不夠嗎?我以後都不會戴帷帽了。”

她牽過韁繩,便要上那匹熟悉的棗紅馬,青山跟在她身後滿臉不舍。

“公主……”

“去七妹妹那裏,她會照顧你的。”

“不是,公主,我能去嗎?”

青山怯怯地問,她身上還穿著宮裝,但抓著元衿那匹馬的韁繩上卻已有了一枚淺淺的老繭。

“你,要去?”

“要!”

元衿有些猶豫,忽而聽到身後有個細若遊絲的聲音淡淡地念道:“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元衿轉過去,卻是德妃,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回的暢春園,雙眼早就和太後一起哭得如兩個核桃般腫,看見元衿的臉淚水再一次滑落下來。

“額娘,是來……”元衿並不想再重申一次自己想走的心願,隻能換個角度勸她,“您好好養身子,我以後會回來看看您的。”

德妃張開雙臂,顫顫巍巍地說,“過來,讓我抱一下。”

元衿慢慢地、一步步挪過去。

自她有記憶以來,德妃很少展露什麽情緒,更多的是在生病在逃避,恍如這個宮廷的局外人,既不想爭取也懶怠回眸。

“以後就都是自由的時間了吧?”

元衿震了震,忽而伸出手來,抱了抱德妃。

那年康熙第一次叫德妃試探她關於婚事,她曾經如此回答過:我想再有點自由的時間。

德妃抱得很輕,一如她向來疏離的關懷。

“就算回來了,心也別回來。”

她把元衿推上馬,轉過頭揮揮手,“走了,走了。”

馬頭向北,一步步離開,元衿拉著韁繩時不時回顧身後騎得跌跌撞撞的青山。

可再跌跌撞撞,青山也堅持在馬上。

“公主,您是不是想哭?”

“沒有,我是在想額娘。”

“德主子?”

“宮裏總有很多事讓人怎麽想也想不開。”

“那就別想了,愛新覺羅家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想。”

有個高昂清脆的聲音逆風而來。

元衿回頭,舜安彥也騎在一匹棗紅馬上,銀灰的便服、慵懶的姿態,馬後綁著幾個行囊及一個藤籃。

“喵!”彥尋從藤籃裏伸出個小腦袋來。

“公主騎著我送的馬就想走,還扔給我一隻好吃懶做的貓,我不服。”

“你不服什麽不服!”元衿從馬背上站起來就要呲他,“不是說你在京城拿著皇上的賞賜買地買店麵買鋪子,囤積家產,快活地似神仙?”

“冤枉啊,冤枉。”

舜安彥彎腰,一把提溜住努力要爬出來的彥尋,抓住這隻肥貓塞到元衿懷裏。

彥尋久不見元衿,甫一到她懷裏,立即滾了她半身的毛加舔了一手的口水。

“瞧瞧瞧瞧,貓都生氣你不辭而別。”

舜安彥策馬靠近,歪過頭,把自己的大臉湊到元衿麵前。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過是有點喜歡我而已,把我甩了去過你想過的日子,這件事你半分猶豫都沒有。”

元衿弱弱地狡辯了下:“我問了下四哥你的情況。”

“你不能直接來問我嗎?我在前門的茶樓裏等了你三天。”

彥尋適時跟著大聲“喵”了起來,順便翻出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來,似乎在附和:對對對,茶樓的點心都吃吐了。

“買地、買鋪子是為了什麽?大小姐,京城的地和鋪子很值錢的好嗎?投資最重要的不是location,location,location?”

“咳咳,噓——”元衿趕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給他。

舜安彥吼得太大聲,後麵吳耷拉他們的臉色比潑了墨的油畫還五彩斑斕。

“你輕點,有那麽生氣嘛?”

“有。”舜安彥氣哼哼地拽著韁繩,讓自己的棗紅馬與元衿的並肩而行。

這本是一對共同長大的馬駒,許久未見,兩匹馬互相撞了撞腦袋,親昵互動下襯托著元衿一身尷尬。

“小心眼。”元衿昂著頭瞥了眼舜安彥,發現他臉頰旁淡淡的印記。

“你的臉怎麽回事?”

“唉,被打了。”

“誰打你了?誰啊!我還沒離京呢!造反了呢!”

元衿突然就想殺回京城,再用公主身份給舜安彥出口氣。

這好歹是容柳柳親封的第一名的臉蛋,哪個不長眼的就這麽隨意毆打?以致毀容在即?

“生氣嘛?想替我出氣嗎?”

“鄢少爺,你說!我給你出完這口氣再走!”

“要是你哥哥們打的呢?”

“那也不行!”

“要是你皇阿瑪打的呢?”

“那就更不行了!他不是說暫緩賜婚嗎?我還沒說一定不要你呢!”

舜安彥鼓掌大笑,“氣順了,氣順了!你還知道心疼我一下,我堵著的那麽大口氣順了。”

“鄢少爺,你……”元衿一時無語,為他這幼稚的反應,“到底誰打的?”

“佟國維,沒事沒事,我和他分家產。這些天忙著買地買人算賬,看看我後麵這點包袱。”

舜安彥拍拍自己的行囊,“到了塞上還會有人源源不斷給我們送東西,可能沒京城精致,但不會缺你什麽。”

元衿捋著彥尋的小肚皮,“鄢少爺,我不是你的責任,以前,都是我訛你的。”

“我知道,但是我被你訛的心甘情願。”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雙台麵切割的紅寶石來,元衿曾經見過,那時這枚寶石掛在彥尋的脖子裏,是一串項鏈。

但今天,它鑲嵌在一枚戒托上,變成了枚誇張的戒指。

“你的自由和夢想比我重要。”

舜安彥說的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元衿淡淡地“嗯”了聲。

“你叫我看見了規則之外的事”

元衿挑了挑眉。

“元大小姐,我能忝列在您的夢想裏嗎?我想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去告訴別人不止於那幾杆槍的事,讓越來越多的人看見遠方。經史子集外,還有醫、有力、有天體,有……”

“鄢洵。”

元衿喊停了他的話。

她伸出手捏住了那枚戒指。

“我隻是有點喜歡你,但我想,我終有一天會愛上你。你會和我的自由一樣重要。”

—全文終—

作者有話說:

引用的依然是賀新郎,我見青山,青山見我,何事能讓他們在沒有歸屬的人間發笑?不過是自己而已。

既定的結局,錯誤在,本來敏敏死了這個結尾會更順理成章些,但這不是沒舍得嗎(笑)

這本寫的磕磕絆絆,純純的小甜文因為我自己的變故越寫越沉,不過已經結束了,別罵我了QAQ

後麵開個現代番外,鄢洵和元衿在正文裏甚至沒有親過呢,大霧。

這本後再開一本,是個開金手指的貔貅文,有興趣的快戳下預收~

【[清穿]六阿哥的叛逆舉國皆知】

懸梁刺股,一心苦讀,朝五晚九,全年無休。

這是九龍奪嫡嗎?不!這他娘的是卷王爭霸!

正所謂人各有命,強求不得,胤祚自打六歲那年就下定決心,堅決不參與大清皇子間任何內卷活動!

康熙:胤祚啊,最近書讀的怎樣?

胤祚:長高了不少。

康熙:朕是問你功課可有進益了!

胤祚:銀子也掙了不少,皇阿瑪,要不?

康熙:……要。

到了十五歲,別的阿哥參政議事辦差出巡,天天向上瘋狂內卷。

胤祚剃了個光頭,告訴所有人:我想出家^_^

眾人:紫禁城的風水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就容不下一個上進的六阿哥?

胤·紫禁城小巨人·大清聚寶盆·祚:一切安好,勿念勿c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