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怔忪許久,臉上慢慢浮出不可思議與惱怒夾雜的情緒來,他當場掀翻了自己和元衿的膳桌,然後倏地站起來手指著元衿的臉。

“你!你!你……”

支吾了半天,康熙最後卻又踹了腳倒在地上的膳桌。

“皇阿瑪,您何必動那麽大火氣?”

“皇阿瑪向來看重舜安彥魯直,所以才想用他替代大哥哥吧?”

康熙的呼吸滯澀了下,隨後悶悶地說:“嗬,不用,朕還有的是人可用。”

“其實,當年上書房裏走出來的滿蒙勳貴,還能像他這樣不偏不倚的不多了。可退一萬步說,舜安彥還姓佟,他再持中守正,立下戰功後,總會有哥哥想要爭取他,也不定能擺脫佟家那艘大船。而我是您的女兒,有我在,他的功勞上天也不會被放在任何一艘船上做砝碼。”

元衿歎了口氣,跪在原地但彎下腰來,慢慢撿起碎掉的瓷片。

“這些都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康熙不耐地揮揮手,“別動那些瓷片了!”

元衿恍若未聞。

“撿什麽撿,外頭一屋子的奴才呢,有的是人撿!你堂堂一公主做這些幹什麽?割手了怎麽辦?”

“一點瓷片而已,就算割著手,也能包紮。”

康熙算是服了,他拽起女兒的胳臂要扯她起來,沒想到一下沒拽動。這才想起,元衿已不是小時候能在他懷裏撒嬌的小姑娘了。

“起來,朕和你好好說話。”

元衿一動未動。

康熙瞬間火氣就竄上了頭頂,正要破口大罵時,彥尋竄了出來。

“小心!”

“當心!”

元衿回頭,看到了和她一樣緊張的舜安彥。

他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抓住彥尋的尾巴,不顧貓的掙紮把它拎起來,啪啪兩聲搭在了它的肥臀上。

“割壞爪子你有本事別咬我!”

“喵……”彥尋的銅鈴眼睛掃過滿地的碎瓷片,爪子緊緊抓在了舜安彥心口,小腦袋又不住往元衿的方向瞥。

元衿這下都不用康熙拉扯,立馬站起來朝彥尋拍拍手。

“彥尋,來,我抱抱。”

舜安彥眼看彥尋這個戲精“喵嗚”著撲進元衿懷裏,在她胸口蹭來蹭去,還用小腦袋小鼻子和元衿頂頂,把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攪散。

康熙也瞪著彥尋,這隻貓在元衿的支持下無法無天,連老四養的懶狗都被逼到上樹,老九那種胖子都恨得滿園子追著打,清溪書屋前的花都被它糟蹋過三次以上,而今天它已經第二次衝到自己麵前了。

“舜安彥!”康熙不能踹元衿,但他能踹舜安彥,於是抬腳就踹在了他的小腿骨上,“你出來幹什麽!”

“這不是貓它……”

“連隻貓你都管不好!朕還能要你做什麽!”

元衿捋著彥尋的小胡子,撇撇嘴,“皇阿瑪,您把他關後麵做什麽?”

舜安彥悄悄踢開兩片碎瓷片,想要找個安生地方跪下,被康熙眼尖看見。

“嗬,舜安彥,跪,你還想要保著膝蓋?”

舜安彥歎了口氣,全屋他地位最低,連彥尋都不如。

可正要認命地跪下時,元衿出聲說:“皇阿瑪,我惹您生氣,您和他過不去幹什麽?”

舜安彥:“奴才剛才和萬歲打賭,公主會要和我一起去塞上。”

元衿捋著貓頭的手指頓了頓,然後抓著彥尋的肉墊子輕笑了下,昂起下巴望向康熙。

“那肯定是舜安彥贏了,皇阿瑪還想說話不算數嗎?”

康熙的目光在他們中間穿梭,然後從一堆金光璀璨的珠寶下拿出兩份折子來。

這兩份折子看著平平無奇,但包裹著塞外獨有的羊皮紙,細細看還帶著點黑色的印記。

“這兩件東西,朕總是帶在身邊,一件是當初吳三桂造反殺朝廷督撫祭天後的檄文,一件是土謝圖汗被追殺時送到京城的求援信。你們兩瞧瞧,仔細瞧瞧,這兩件東西除了字還有什麽?”

元衿拿近了些,這才看出來,那黑色的印記是幹涸的血跡。

“前線不是玩的,是要真的流血的。朕那麽不放心那位巴拜特穆爾是為何?因為他的祖母是我們的刀下亡魂,這種仇恨不是鬧著玩的,一刀一槍最後都是要割皮見骨的。元衿,你這樣長於婦人之手的孩子是沒見過這些的,可隻要有朕在,你安安心心在京城過著就行,不必去見這些。”

“您見過?”元衿反問。

舜安彥立即用手肘敲了敲她的手肘。

可擋不住元衿,“您其實也沒見過,可不也當了這三十五年的皇帝,管了這億萬萬的人。”

康熙愣了愣,背過身去敲了敲額頭,幾次轉過來指著元衿想吼她,幾次又轉回去。

最後,一腳又踹在了那個倒黴的膳桌上。

“你是要氣死朕啊?”

“女兒沒有,隻是問您討個差事,不想安安心心在京城。我以為,我與您說的已經很明白了。”

“朕不明白!”

康熙大手一揮,讓元衿打住,“朕一點也不想明白,你好好一個公主,從小最是嬌弱,怎麽到了和你四姐一樣?”

“我和四姐不一樣。”元衿昂首告訴康熙,“四姐坐鎮安北,她是去做您的喉舌,做理藩院的門麵,但我不想,舜安彥也應該不想,對不對?”

舜安彥看著她清澈的眼眸,抑製不住嘴角的笑容。

元衿喜歡很多東西,享受很多讚美,也追逐很多利益,但有些部分她從未變過。

比如杭州山中那棵桂花樹下的思念,比如福君廟裏搖曳的風鈴,又比如此刻她爭取的未來。

“萬歲爺,塞上之道在於荒蠻,荒蠻之下百姓無知,奴才曾給您寫過奏疏,也曾幾次親曆安北之北的凶險。仗固然要打,但後卻難以善了。公主比我聰明,也比我人仁善,且奴才無論如何還姓佟,她為愛新覺羅,能更持中,也更有威信。”

“你閉嘴!”

康熙根本不願聽下去。

瘋了,全瘋了。

他立即喊了梁九功來,讓他立即把元衿送回行宮住所。

“不許交給太後,不許叫皇子去看她,給朕嚴加看管起來,不許通信不許往外傳消息。”

梁九功大驚失色,這旨意形同軟禁,而萬歲爺這幾天明明還興高采烈給五公主備婚來著。

“萬歲爺,您這是……”

“還有這個舜安彥,剝掉他的黃馬褂和頂戴花翎,去交給佟國維讓他也嚴加看管,和五公主一樣,不許通信不許傳消息。”

“萬歲爺,這佟大人問起罪名來?”

“罪名?還要什麽罪名?告訴他們,這兩都失心瘋了,全都回去靜思懺悔!”

梁九功看著暴躁的康熙手足無措。

元衿能理解康熙的憤怒,在皇帝老兒的眼裏,她現在就是有福不享,有難非上,辜負了康熙的慷慨和慈父情懷,而舜安彥則是那個火上澆油的罪人。

她和舜安彥對視了眼,都看到了對方的無奈。

“怎麽辦?”舜安彥在康熙暴怒時小聲問了句。

“先回去關著吧,別把我的皇帝爸爸逼急了。”

她把貓遞到舜安彥手裏,“照顧好它,給它先把去北邊的窩做起來,要暖和,它比我嬌氣多了。”

彥尋喵了下,重回舜安彥的懷裏,在舜安彥被趕出康熙書房時搭在他肩頭朝元衿淒慘地喊了好幾聲。

到了半夜,五公主被下令軟禁的消息不脛而走,至於內情,康熙不說,禦前也不敢傳,大家夥隻能暗搓搓地在底下猜測。

同時被傳出軟禁的還有舜安彥,本來風光無比的準五額附不但被趕出行宮,還被當場剝掉了官服,無異於一種恥辱。

在康熙那裏跪了小半天的舜安彥回到佟國維身邊又開始了一輪新的跪地認錯。

“是不是瘋了?”佟國維抓著一把鎮紙就往舜安彥肩上掄,“公主是什麽身份,你是什麽身份?有你在禦前替公主出頭的道理了?”

一下結結實實地掄下去後,舜安彥聽到自己的肩胛骨發出一聲脆響,在第二下要掄上去,肩膀可能就要殘廢時,彥尋跳了上來。

唉……

養貓多年,用貓一天。

舜安彥摸了摸彥尋敦實的屁股,想到它今兒半條小魚幹都沒有,卻救場三次,深深為它覺得不容易。

佟國維要把彥尋扔開,舜安彥抱著貓身,抬了抬眼皮子提醒:“這貓是公主的,皇家的貓。”

佟國維氣得心絞痛。

“你在公主麵前伏低做小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把婚事哄回來了,怎麽就會犯這種錯誤?你是去做額附的,額附,額附!”佟國維拍拍掌心,急的直跺腳,“固倫額附也好,和碩額附也罷,那都是個官位爵位,那是吃朝廷俸祿要給朝廷辦事的,不是讓你去真的給公主提鞋的!”

舜安彥聽得懂,佟國維的意思很明白:好孫子,哄是途徑,娶是手段,最後都是為了光宗耀祖和爭權奪利的,不要本末倒置。

可——

舜安彥以前自認占了佟國維孫子的軀殼,該孝順的、該聽話的,他很少反抗,直到今日他決定把話說清楚。

“祖父,要是為了佟家的門楣,這個額附,我肯定不做。”

“沒有佟家,你以為你能做五額附?”

“沒有佟家,我肯定做不了五額附,但要是為了佟家,五公主不會嫁給我。祖父,隻是我要喜歡的人恰好是五公主,我才會變成五額附,而非因她是五公主,我才會喜歡她。”

佟國維的嘴長得巨大,半晌都合不攏。

“萬歲爺說你失心瘋了,我看你是真的失心瘋了。”

“我沒瘋,隻是你們都不明白。”

舜安彥抱著彥尋,貓似乎都已經被他們超煩了,肉墊揉著眼睛直打哈欠。

“我不想把話說得更難聽了,但若要我以公主做佟家上升的階梯,那我今日就告訴您結果,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佟家想上進的人多了去了,讓隆科多去,讓慶複去,想去就去吧,花團錦簇又引火燒身的,古往今來不差佟家一家,罵名也好、功名也罷,都是往來一瞬,青史至多半頁的事而已。隻是這件事裏,沒有我了,我不會把自己放在京城,變成你爭我奪裏的半頁紙,請您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