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

[1]顧貞觀

康熙二十四年春。

北京。淑氣漸生。

一名消瘦得有些孱弱的中年男子呆立於一株夜合花樹下,持著一紙有著淡淡胭脂色的信箋,身體微微顫抖。月色冰涼,夜合花開了雪白晶瑩的一樹,香氣在夜色的醞釀下愈發濃烈,竟有酒的味道,叫人不知不覺沉湎。

此時,沒有人可以讀懂他的眼睛,是無奈,是痛楚,是惶惑,是很多很多的內容,我們隻是知道,不要在這個時間去驚擾他,哪怕一絲風、一絲雨、一抹夜合花的香氣,都不要在這個時間去驚擾他。

我們從來也都隻是仰望著他。他叫顧貞觀,江南人,在整個康熙朝寫詩填詞的文人當中,顧貞觀三個字都是最響亮的幾個名字之一。有人說他是全國詞壇的第一名手,有人說他和另外一名公子並列第一,也有人說他隻能排在第二,但無論如何,絕對沒有人會把他排在第三名以後,除非這個人不怕落下一個外行的名聲。

像許許多多真誠的詩人一樣,顧貞觀也是一個狂生,他一向都泰然地接受著世人的讚譽,卻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就是詞壇第一。他並不謙虛,謙虛從來都不是詩人的美德。但在他的口中、心裏,第一的位置永遠都屬於此刻他手中這封信箋的主人——納蘭性德。

信箋的內容,是將來每一個哪怕稍有詩詞修養的人都能夠脫口而出的: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是的,這首《木蘭花令》是所有納蘭詞中流傳最廣的一首,“人生若隻如初見”更是所有納蘭詞中、乃至古往今來的所有詩詞名句中最為流傳的一句,隻是我們往往會把這首詞、這句詞從三百多年前的背景中抽離出來,用它來訴說我們自己的情緒,仿佛它一直就屬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的生活背景,屬於我們每一個獨特的、不為任何人所知、也不容任何人窺探的私密空間。誰會知道呢,當顧貞觀接到這首詞的時候,他讀到的內容,完全不同於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理解。事情正像本雅明說的那樣,古典的詩歌傳統已經破碎了,詩人頭上的光環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詩歌語言終於從公共空間走進了私人空間,並且在私人空間的小巷子裏越走越深,越走越曲折,當小巷盡頭的收信人展開信箋,小巷外麵的我們隻能提著燈籠、燃著蠟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個影影綽綽的目標。最後能不能找到,就看每個人的悟性與運氣了。

這首《木蘭花令》常被我們當情詩來讀,其實隻要稍微下一點功夫的話,就會在道光十二年結鐵網齋刻本《納蘭詞》裏看到詞牌下邊還有這樣一個詞題:“擬古決絕詞,柬友”,這就是說,這首詞是模仿古樂府的決絕詞,寫給一位朋友的。

漢魏樂府如今的讀者已經很少了,但它畢竟是唐詩宋詞的一大源頭,有許多著名的詩詞都以樂府舊題的形式,比如李白的《將進酒》,在詩體分類上我們很容易把它劃作七言或雜言古詩,其實應該劃作樂府,而決絕詞本來也是樂府舊題,屬於樂府當中的相和歌辭,本來是漢代街頭巷尾傳唱的歌謠,用絲竹樂器交相唱和的。元稹就寫過三首很著名的《決絕詞》,收在宋人郭茂倩編纂的百卷樂府當中。“君情既決絕,妾意已參差。借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這是數百年前詩人元稹在同一題目之下的絕情之語,容若現在用到這個古老的題目,又標明“柬友”二字,可是要與故交決絕麽?

不!如果讀不懂詞中的深意,又怎能稱得上容若的第一摯友,又怎能當得起與容若並稱的康熙朝詞壇雙璧之一!他看到一個孩子從身邊跑了過去,邊跑邊跳,騎著竹馬,跑出了大門,跑出了院牆,跑出了內城,又跑出了外城。這一刻,夜合花的花瓣無聲地飄落,牽著顧貞觀恍惚迷離的視線,飛過楊柳堆煙的庭院,飛過深深似海的侯門,飛過憂傷的雨絲與明媚的山河,鎖進了一所結滿春愁的江南庭院。

[2]沈宛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他的夢斷掉了,她的夢醒來了。睜開眼睛,又是這一所結滿春愁的庭院。庭院之中,沒有北方的夜合花,隻有江南的丁香與芭蕉。“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尤其是那芭蕉,葉子一重又一重地卷著,仿佛在無邊的梅雨裏永遠都不願打開。那女子也是這般,她柔婉婉的身體蜷縮在一重又一重的回廊與院牆裏,她愁僝僝的心畏縮在一重又一重的思念裏。她已經屬於千裏之外那個在這世界上自己最愛的男子,她的生機便隻等待著他的開啟。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名叫沈宛,她隻記得自己是納蘭容若的女人。

她不止是納蘭容若的女人,還是世界上一個愛到癡狂的女子。

她記得容若曾經說過,自己的美,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但若以名家國手的畫來作比,與其說像一幅仕女圖,不如說像一頁山水畫。那山水定是江南的山水,氤氤氳氳的,用一層迷蒙的水汽隔開塵世的瑣碎與不堪。

他曾說過,自己是他避風的港灣,是他心底最後退守的城堡,給他充足的溫暖和安全感,是屬於他、也不屬於他的女人。

她的心底,每天都在不斷複現著這些情話,怕有一萬遍了吧。除了與心愛的人一起牽手對詩,這恐怕要算世界上第二號最幸福的事情了。但是,此刻的沈宛,手裏也持著一封信箋,是顧貞觀從北京抄送來的。——這個顧貞觀呀,沈宛想著,我與容若的結識是因為他,護送我千裏北上京城尋找容若的也還是他,再沒有見過比他更加誠摯的男子,也沒有見過比他和容若之間更加純真的友情,但是,他對我來說,究竟是個什麽人呢?是帶來幸福的信使,還是編織幻夢的魔王——在騙你相信了他所編織的幻夢之後再親手把它扯碎?

今天,他帶來的是幸福、幻夢,還是悲劇?這首題目上寫著“柬友”的新詞,他為什麽要拿給我看?“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沈宛低吟著信箋上刻骨的詞句,無邊的梅雨頓時已是無邊的淚水。她讀得懂,他的心裏生生世世不能割舍的,隻有他的發妻盧氏,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自己也不能。

她是江南最出眾的才女,她熟悉士大夫們必須熟悉的所有典籍,她讀得懂愛人的詩詞中埋伏著的所有典故,而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她讀得懂他的愛情。

嗬嗬,擬決絕詞,這是古老的樂府題目呀,一千多年前,漢代的長安城裏,那條繁華的、植滿垂柳的章台路上,那條外國使節來來往往的槁街上,絲竹的聲音時時灌滿行人的耳朵,有人唱,有人和,《決絕詞》的古老歌謠不知被多少人唱過、聽過呢。

漢魏六朝,多少年,多少有結果和沒結果的愛情故事,唱過多少次這樣的旋律呢?“晴如山上雲,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句詩,還是在《宋書·樂誌》裏看到過的,是那年海棠花畔、回廊曲處,他親口讀給自己聽的。他說詩裏是用山上白雲和雲間皓月來比喻自己的心誌,而這樣的心誌自然容不得愛人有了兩意。是的,言猶在耳,那時候,我們隻是隔著發黃的書頁,遙遙地感歎著古人的癡心與薄情,但是,今天的我們呢?

“何事秋風悲畫扇”,是的,這是用漢成帝時班婕妤的典故,我看得懂,但我多希望自己看不懂——或者,我多希望那僅僅是發生在一千多年前的、早已死在書本上的故事。那時候,班婕妤不再受到漢成帝的寵愛了,多才的她在一個入秋的天氣裏收拾房間,將一把美麗的團扇收進了箱子,她的淚水就是在這一刻突然落下的:再美麗的團扇也終於會等到秋天,當秋風吹起,團扇要麽被收起,要麽被棄置,是的,就像一個個曾經受到過無窮寵愛的女子一樣,就像自己一樣。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沈宛想起了班婕妤的這首《怨歌行》。團扇是用齊地出產的絲綢精心裁製的,如霜似雪,形如滿月,皎潔而團圓。這樣的尤物“出入君懷袖”,與君形影不離。但為什麽,每一把團扇都會等到秋天,每一個癡情的女子都會等到訣別?人之於人,若始終隻如初見時的美好,若始終能保持初見時的感覺,團扇便永遠是皎潔而團圓的。

不,不是每一個,沈宛不是,容若也不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詞中這樣的感歎,隻是對人世間凡夫俗子的嘲諷,反襯出一對癡情人的無奈。是的,是無奈,容若始終無法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

她來京城尋他,在京城黏他,回江南等他,但拚來的才會是人生,等來的隻能是命運。

好在她終於讀得懂他。詞的下闕,“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這是唐明皇和楊玉環的故事,書裏寫過,戲裏唱過,她在及笄之年就已經知道了。驪山華清宮的長生殿裏,唐明皇和楊玉環在七夕之夜私語盟約,白樂天描寫這個場景,說“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但好景總是不長,馬嵬坡楊妃縊死,後來在一個多愁的雨季,唐明皇淒涼入蜀,夜晚於棧道雨中聞鈴,百感交集,依此音作了一曲《雨霖鈴》,這便是《雨霖鈴》詞牌的來曆。

這兩句詞,沈宛久久地讀著“終不怨”這三個字。曾經與唐明皇有過比翼連理之約的楊玉環,在被賜死之前,心中可有怨懟麽?史書上講過,那時候她隻說了一句話:“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海誓山盟冰消瓦解了,不止如此,她甚至被那個狠心的男人親口下令縊死,但她始終無怨。隻不知道,無怨,也無悔麽;隻不知道,口中無怨,心中也無怨麽?如果答案都是“是”,癡心女子的極致恐怕莫過於此了吧?

沈宛重讀愛人的詞句,透過所有迷惑人的字眼與典故,慢慢看清愛人的無奈與執著——無奈是對命運的無奈:我們終須決絕,無緣聚首;執著是對愛情的執著:縱然訣別一世,初心永遠不改。“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是的,有過了“驪山語罷清宵半”的刻骨纏綿,縱然生當淚雨零鈴的生離死別,口中心裏,也始終沒有一個怨字。

但是,“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唐明皇這個“薄幸錦衣郎”總算和愛侶有過“比翼連枝”呢喃私語的繾綣一幕,而我們,在永恒的悲劇、永恒的訣別麵前,竟連這樣一個幸福的瞬間都不曾有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