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10年,12月。

周日,晚上。

兩天前男友過完生日後,他們第一次出來約會。

盛讚知道她不喜歡恒隆廣場這種地方,也不喜歡故作高雅和裝腔作勢的高級餐廳,便陪她在龍之夢樓上尋找好吃的。沒想到小麥選擇了最便宜的小龍蝦,同樣要排隊等候好久,才忍著嗆鼻的辣味坐進狹窄的座位。

“怎麽?你不喜歡這種地方?”

小麥難得心滿意足地剝著龍蝦殼。

“不會啊,這裏適合你的宅女風格。”盛讚總是順著女朋友的心意說話,“不過,我的爸爸媽媽恐怕從沒吃過小龍蝦呢。”

“對,他們吃慣了澳洲大龍蝦吧?”

“你在諷刺?”

終於,這位外科醫生麵露幾分不快,小麥隻能安慰道:“不會拉!”

盛讚最大的優點是寬容,很快恢複了笑容:“下個周末,我們全家準備去郊外自駕遊,媽媽預訂了一個度假村的別墅,想請你也一起去!”

大概又是男友父母對自己的一次考驗吧?小麥平靜地點頭:“好的,沒問題。”

吃完七樓的小龍蝦,他們去頂樓看了一場電影。這部國片號稱有幾大明星出場,劇情卻乏善可稱,每當主角聲淚俱下之時,往往引起觀眾們笑場。

盛讚對電影並不在意,趁著午夜散場出來,他親密地摟住小麥肩膀,嘴唇湊上來要親吻。

沒想到,小麥皺起眉頭推開了他,低頭站在影院出口陰暗的角落。

“幹嘛悶悶不樂的樣子?”

男朋友麵子上有些過不去,又不是第一次約會,早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哪裏又惹她不開心了?

她隻能重新振作精神:“沒有啊。”

明顯就是強顏歡笑,盛讚憂慮地拉緊她的手,卻感覺她的手背異常冰冷,便對她耳語了一聲:“你愛我嗎?”

她不置可否地看著高大帥氣的男友,他有一張讓所有女孩喜歡的臉龐——真想親吻他那對薄薄的嘴唇。

可是,她卻有一種恐懼感,當他靠近自己的雙唇,當聞到他鼻中呼出的氣息,竟讓她產生本能的厭惡。

坐進電梯隻有他們兩人,她撫摸男友光滑英俊的臉,輕聲說:“白天,我去了南明高中。”

“我們的母校——幹嘛不告訴我?我也想一起去看看呢。”

比小麥高一屆的盛讚,看起來還很向往南明高中,她卻冷淡地回答:“我沒有進去。”

“為什麽?”

“十年前的荒野已經消失,學校對麵的小超市也沒了,變成了一個新樓盤。”

“哦,早就該拆掉了嘛。”看來盛讚對此絲毫不心疼,“我想南明路上應該有了不少大超市。”

“你還記得慕容老師嗎?”

“教語文的?”

盛讚沒經過任何停頓,想必這位漂亮的女老師,給高中時代的他留下過深刻印象。

“是,我是語文課代表,也是她最喜歡的學生,她也是我最喜歡的老師。”

電梯下到地庫,他摸著車鑰匙說:“我是你的學長,怎會忘記慕容老師?她可是我們學校的話題女王,我們每次上她的語文課都很興奮,特別是夏天——因為她的穿著非常大膽,我想現在的女老師也不會像她那樣吧。”

“切!你們這些男生!”小麥終於露出鄙夷的神色,“根本就不了解她!”

“好像你很了解似的?可惜,等到我高中畢業後第二年,就聽說她在學校附近被人殺害了——那樁案子似乎一直懸而未決沒破過。”

“你很關心慕容老師?”

“以前,我有個很要好的男同學還暗戀過她呢!”

“很要好的男同學?”

小麥想起那些打電話給電台談心節目的聽眾們,總是說“我有個好朋友”愛上了有夫之婦或是未婚先孕了,然後就被萬峰主播打斷怒斥道:“就是你自己吧!”

“不相信?”

“算了。”她看著午夜空曠幽暗的地庫,想起了另一個地方,“你還記得,在我們學校的附近,有一個廢棄的舊工廠嗎?”

“哦,那裏啊——我們幾個膽大的男生,經常結伴去那裏玩呢——有個地方是禁區,在地下通道的深處,有道封閉的艙門,埋藏著許多可怕的東西,以前學長們管那裏叫‘魔女區’。”

“什麽?”小麥的心被最後三個字揪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魔——女——區——”

盛讚一字一頓地念出這三個字,在墳墓般寂靜的地下車庫,傳來可怕的回聲。

“魔女區?”

腦中浮起“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的“魔女區”,同時想起那扇通往地獄的“艙門”。

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奔馳C200,打開車門坐進去說:“你們女生當然不知道,因為‘魔女區’的傳說,隻在我們男生之間流行——隻有膽子最大的男生,才敢去‘魔女區’冒險,很遺憾我不是其中之一。不過,據說那些冒險進入‘魔女區’的人們,大多再也沒有回來過。”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有人敢去呢?”

小麥麵色嚴峻地站在車外,並未隨他一起坐進去。

“上車!”男朋友向她揮了揮手,“因為,傳說‘魔女區’可以讓你擁有一切。”

“夠了!”

小麥非但沒有坐上奔馳車,反而把車門重新關緊:“對不起,我自己打車回家吧!”

“喂!田小麥,你怎麽了?”

他使勁按了按車喇叭,小麥卻自顧自地走遠,回頭拋下一句話:“別擔心,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通過電梯回到一樓,商場大門已空無一人,耳邊不斷回響“魔女區”三個字,仿佛這座人流如織龐然大物般的商場,已化作那間潛伏在網絡深處的小店。

她來到子夜的月光下,趕在盛讚從地庫把車開上來前,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了進去。

剛剛報出要去的地址,小麥就感歎世界太小了,因為司機竟是鄰居老丁。

上午,老丁還帶著她去了南明路,又從他的傷心地落荒而逃,子夜行將收工之時,卻在龍之夢門口巧遇了小麥。

車子飛快疾馳過黑夜,疲倦的老丁沒忘記道歉:“田小姐,上午我很抱歉,後來你打到車回去了嗎?”

“沒關係。”

話音未落,小麥手機便響起了《FIRST LOVE》,她知道是盛讚打來的電話,大概還在龍之夢門口等她?但她拒絕了來電,發出一條短信——

“非常抱歉,親愛的,你說的‘魔女區’讓我心裏很亂,我想一個人安靜片刻。明天,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請原諒,你的小麥!”

老丁不斷調著電台,耳邊響起各種聲音,從新聞到小說連播到賣藥的廣告,忽然飄過一段熟悉的旋律——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歌聲轉瞬即逝,被調到了下一個頻率,小麥立即喊道:“等一等!就聽剛剛那個!”

於是,音響裏又唱起那首歌:“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

飛馳的出租車,已變成空曠的舞台,過濾了其他所有聲音,隻有被懷念的《愛的代價》。田小麥無力地靠在座位上,全身放鬆閉起眼睛,聽著早就能背出來的歌詞。

淚水,突然無法抑製地湧出來。

“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他,偶爾難免會惦記著他,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隻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讓往事都隨風去吧,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仍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

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

2000年,他還活著。

最黑暗的六月,還有幾周就要高考,田小麥和她的同學們,仿佛隨時會崩潰的琴弦,被迫每天每小時甚至每分

鍾都在複習同樣的曲子。

上個星期,派出所抓住了兩個小流氓,最近經常在南明路附近活動,傍晚時分出來騷擾女學生,結果正好被巡邏的警察逮住。兩個混蛋對所有壞事都供認不悔,他們承認最大膽的一次犯罪,是晚上在舊工廠的廢墟,意圖強暴一個單身女孩,看樣子是南明高中的女學生,但沒想到出現了一個見義勇為的男孩,居然把兩個流氓打走了。派出所的所長大為驚訝還有這種人?想要尋找傳說中的黑夜英雄,卻始終一無所獲。

田躍進聽說了這件事,照例也過來審訊了一番,這兩個流氓自然成了殺害慕容老師的嫌疑人,不過審問了幾次都沒有結果,老田沒有刑訊逼供的習慣,也認為這兩個家夥沒有殺人的狗膽,便作為一般的刑事案件處理了。

不過,若要是讓老田知道,兩個流氓意圖強暴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兒,他們恐怕都會被他打成殘廢。

田小麥,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又是一天晚自習,錢靈還在認真地背單詞,小麥溜出來穿過馬路,來到對麵的小超市。

月光,灑在四周黑色的荒野,店裏寂靜得讓人發慌,沒有見到店主大叔,隻有坐在收銀台後麵的少年。

秋收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一句話,繼續低下頭發呆。小麥皺起了眉頭——他居然無視自己?何況,旁邊並沒有其他人。

既然,他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田小麥也不主動跟他說話,而是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響,到貨架上拿了瓶洗發水,重重地放到收銀台上。

秋收拿起洗發水照過條形碼,淡淡地說:“15塊9毛。”

她掏出二十塊錢,在接過找零的同時,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麽不和我說話?”

“對不起。”

“你怕被人聽到?這裏除了我們倆,連個鬼都沒有!”

秋收這才憂心忡忡地說:“我還記得你爸爸警告過我的話。”

“你怕了?你就是這麽一個膽小鬼?算我看錯你了!”

“你為什麽一定要和我說話?”

“因為——”她倒是被這句話問住了,一時語塞而沉默,看著少年憂鬱的雙眼,說出了心裏話,“隻有和你說話的時候,我才會感到無拘無束,不用考慮什麽後果,想說就說,想唱就唱!”

“你不是有死黨嗎?”

“錢靈?是,她是我的死黨。不過,有些話隻能在女孩子之間說,有些話卻是不能在女孩子之間說的。”

“我不懂。”

小麥斜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根本就沒接觸過女孩子,哪能懂這些?”

“可是,好像除了很小的時候以外,我從來就沒有無拘無束過——許多話我都不敢說出來,許多話都要反複地在腦子裏想過。”

“因為你自卑!”

秋收深深呼吸了一口,果然露出自卑的眼神:“也許吧。”

“但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得出,在你對別人表現自卑的同時,也隱藏著強烈的自尊心。”

“不,你不會真正了解我的,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沒有什麽不同的世界!隻有一個世界!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裏。”

“以前,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他茫然地搖搖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改變這個看法。”

小麥咄咄逼人地說:“別再談論這些沉重話題了好嗎?我想要告訴你,不用理睬我爸爸的話,我從來都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裏,他更沒有權利這樣要求你!放心,他不會來找你麻煩的,否則我和他沒完沒了!”

月光灑在小超市的窗戶上,秋收摸著冰涼的玻璃說:“你忘了五年前的教訓?你一定要跨過那條溝,結果怎麽樣呢?”

五年前?她嚐到過那個滋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這條摔斷過的腿,現在小腿肚子上還有道疤痕。

跨過那條溝的教訓?

正當她不知如何作答,卻發現身後多了幾個女生,恰是同班同學——她們都看到小麥和少年說話了,紛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似乎當場抓到了某件八卦。

原來,今晚的自習會持續到深夜,大家都想趁著小超市關門前,過來買些吃的墊饑。

這回她卻不再躲閃回避,無所畏懼地給了同學們一個白眼,繼續靠近秋收說:“我不怕!”

秋收羞怯地看著她的眼睛,同時看著她身後那些女生們,低聲說:“我怕!”

“你不是這種人!”

“我有些不舒服,我讓爸爸過來收銀。”

說罷,他叫出後屋的店主大叔,便扔下店裏的人們,一個人跑到外麵的月光下。

小麥大膽地追出去,完全無視身邊的同學們,正巧在門口撞到了一個人,卻是她最好的朋友,錢靈。

“你怎麽了?”

錢靈也是出來買夜宵的,疑惑地看著心急火燎的死黨。

小麥半句都沒回答,繞過門口擋道的錢靈,徑直向著少年方向追去。沒想到他騎上一輛自行車,消失在南明路的深處。

她的嘴唇幾乎被自己咬破,捏緊雙拳回過頭來,看到許多女生異樣的目光。

“看什麽看!”

沉下臉對同學們大喊了一句,快跑著穿過馬路,將目瞪口呆的錢靈拋在身後。

她沒有回教室自習,徑直鑽進寢室的蚊帳大哭了一場。

不是為少年的逃跑而哭,而是為了自己——為什麽偏偏是他?為什麽不是自己班級的帥哥班長?也不是隔壁班級的籃球隊長?或者學校裏的其他某個男生?如果是錢靈和她的那些追求者,沒有人會用那種目光看著他們,隻要不影響到高考的複習,就算老師看到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他們都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而他,卻是另一個世界,甚至另一個物種!

人,和,人,竟是那麽的不一樣。

忽然,蚊帳被人掀開,就像藏身的地洞被人打開,鑽進來的卻是錢靈。

她打開床頭的小燈,照亮小麥滿臉的淚水——她還從沒見過小麥哭成這樣。

田小麥立即抹掉眼淚,強顏歡笑道:“你不去自習?”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們不是死黨嗎?”

“好吧,我隻想一個人休息下。”

錢靈抓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紅紅的眼圈說:“小麥,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出去追他,其他同學們也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議——怎麽會是他?我還以為是三班的眼鏡帥哥呢!”

“夠了,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可沒有談戀愛,從來都沒有談過!”

“你騙不了我的?我怎會看不出你的變化呢?最近這段時間,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我說要一起散步的時候,你就說要去幹嘛幹嘛?好幾次晚自習的時間,你都悄悄地一個人溜出去。以前我們喜歡一起逛小超市,可是你都不再陪我逛了,是不是想甩開我單獨行動?”

這番話說得小麥心裏發慌,果然是死黨才這麽有心,一舉一動都沒逃過她的眼睛。

“對不起!”

錢靈說話的眼神裏,帶著一種淡淡的嫉妒,那是女人對情敵才有的嫉妒:“為什麽不對我說實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不是說過嗎?任何心裏話都跟彼此分享,我願意和你分享,你呢?”

“親愛的!我知道,你是最關心我的人。”小麥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緊緊抱住死黨,抱住那個溫暖的少女身體,就像她們還是小姑娘那樣,親密地耳鬢廝磨一番,“可是,我現在心裏很亂,隻想一個人呆著,以後會跟你說的。”

“好吧。”錢靈在退出蚊帳前,又警告道,“小麥,你一定要小心!小心不要跨過界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怔怔地看著死黨的眼睛,低頭輕聲回答:“明白,謝謝!”

第二天。

慕容老師的三七。

二十一天,迷人的女老師死

去已有二十一天,小麥本該悲傷地度過這二十一天——不過,因為有了另一個人,她的悲傷卻減輕了許多,反而多了些從未有過的快樂。

可是,月色淒涼的今晚,所有悲傷又湧上心頭,關於死去的慕容老師的,也關於田小麥自己的。

走出校門,隔著馬路眺望小超市,還是隻有秋收一個人。他也知道今晚是慕容老師的三七,沒像往日那樣在收銀台後發呆,而是不停地徘徊,看著窗外的月光長籲短歎。等到他出來要鎖門時,小麥飛快地竄過馬路,用力拍拍他的後背。

十八歲的少年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才看到小麥的臉——還以為會見到死去的慕容老師。

她特意穿了一身白衣白裙,黑夜裏如傳說中的聶小倩:“有火柴和手電筒嗎?”

秋收將兩樣東西拿給她,收完錢輕聲地說:“我知道你要去哪裏?”

“嗯,今晚是她的三七祭日。”

“你忘了上次遇到過的危險嗎?”

“沒忘。”她看著黑色的荒野,並不知道那兩個流氓已被逮住了,“所以,我來找你。”

少年從外麵把小超市的門鎖好:“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個人去好了!”

話音未落,小麥就往舊工廠方向走去,身後響起少年的聲音:“等一等!我陪你!”

秋收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身邊,一同沒入黑夜的海洋。

夏夜,滿地荒草是秋蟲的樂園,此起彼伏著蛙聲與蟋蟀聲,中午常有男生過來捉蟋蟀。

他警惕地看著四周,搜索可疑的人影或情況。月光很快消失,夜空布滿濃密的烏雲,冷風呼嘯著掠過發際,隻能看到眼前搖曳的樹叢與野草,與身邊少女閃爍的目光。

幾分鍾後,總算摸到了廢棄工廠,高高的煙囪也看不清了,隻剩惡夢般的黑色剪影。秋收用手電光線四處掃射,好不容易找到慕容老師的蒙難地。

小麥從背後掏出一本書,沒等秋收看清書名,她已擦亮火柴,如墳墓上的一團鬼火,點燃了書的封麵——火光燃燒紙張的刹那,似乎照出一個女人的容顏。

少年哆嗦著問:“什麽書?”

“簡•愛。”

她平靜地說出那個家庭女教師的名字,這本書同樣也是慕容老師送的。上周她把這本書借給了秋收,前幾天剛從他手裏還回來。

“這本書不錯,幹嘛燒了?”

“也許——”她看著火焰漸漸吞噬整本《簡•愛》,就像吞噬一個女子的屍體,“慕容老師在地下也想再看看這本書。”

秋收再也不說話了,看著一身白衣的少女小麥,看著荒野裏的一團火焰,看著灰燼如柳絮飛上夜空,轉眼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小麥的白衣白裙牢牢裹緊自己,不知是被煙火熏得還是悲傷惹的,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龐,捂嘴輕聲說:“老師!老師!你能聽到小麥的話嗎?我知道許多人不喜歡你,這個糟糕的世界對你很不公平——你走了!可我還留在這裏,留在這個糟糕的世界,我覺得好孤單好害怕,我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也會被所有人拋棄?我該怎麽辦?”

忽然,打濕白裙的不僅僅有淚水,還有從天而降的雨滴。

火焰迅速熄滅,荒野上飄滿淒風苦雨。秋收下意識地拉起她的手,想要往外麵衝去,卻被轉眼趕來的雨點打了回去。

荒蕪夜晚的工廠廢墟,已被黑色的傾盆大雨覆蓋,像一堵冰冷堅硬的水牆,阻斷了這對少男少女的逃生之路。

小麥茫然地看著風雨如晦的夜空,那些重重砸在身上的雨點,全是慕容老師在天上的眼淚?她已收到了化為灰燼的《簡•愛》?還想對最愛的學生說些什麽?

眼看全身就要被從裏到外淋濕,兩人就地尋找避雨之所。秋收打著手電照出一條小路,緊緊抓著小麥顫抖的胳膊,衝進後麵殘存的廠房。沒想到屋頂早就開裂,露出篩子似的無數縫隙,同樣下著瓢潑大雨。

手電慌亂地四處照射,突然閃過一條地下通道,照出一道船艙似的鐵門。

地宮般的“艙門”。

少年抓著她跑下地道,用力轉開“艙門”上的圓形把手,這才擺脫頭頂傾瀉的大雨。

同時,小麥聞到一股嗆鼻的氣味,蒙住口鼻猛嗽了幾下。秋收被迫讓鐵門敞開著,盡量流通空氣驅散異味。幸好門外有道排水溝,隻有極少的雨才會滲進來。

手電往地下室裏照了照,看不清深處藏著什麽,隻能照到近門的牆壁上,布滿厚厚的蛛網和班駁的裂縫。

“別再往裏照了!”

小麥終於發出聲音,她害怕照出某具可怕的屍體,抑或真正隱藏的惡鬼。

於是,手電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全身濕透的十八歲少女,白衣白裙緊貼在身上,露出豆蔻年華的線條,如一株雨後破土的萌芽,誘人地站在黑暗的地底,等待某個幸運兒的采摘。

“別看我!”

她又尖叫了一聲,雙手小心地護在胸前,蜷縮起來躲到牆邊。但她又不敢脫離手電的光線,更不敢退入秋收看不到的黑暗深處,隻能尷尬而害羞地低下頭。

顫栗片刻,她打了一個噴嚏。

“不行,你這樣會感冒的。”

秋收又用手電往裏照了照,才發現有一大堆木材,大多是門窗的木框和板材,大概是廠子倒閉時,拆下來又沒來得及運走的。他扯下幾塊最幹燥的木板,放到靠近牆邊的空地,上麵還連著一些破布和窗簾,全是最容易燃燒的東西。

他從小麥手裏拿過火柴:“不要都受潮了!”

連續劃了十幾根,終於點亮一根微弱的光芒,火焰上下跳躍片刻,把整塊木材都燒著了。他又往上加了好幾塊木頭,隻要不被雨水澆滅,還足夠支撐好一會兒。

於是,秋收把手電交給小麥說:“你去火邊坐著,快點把衣服弄幹,千萬別著涼。”

“不行!”

她警覺地看著少年,難道就這樣穿著衣服烤火?

“我話還沒說完呢!”他徑直走到“艙門”口,“我在外麵等你!”

“別!”

小麥剛說出一個字,少年就走出地下室,重新把艙門關上了。

她的後半句話:“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我害怕!”

火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渴望溫暖的本能,迫使她挪到火堆旁,脫下身上的衣服,祈禱可以快一點烘幹。艙門並沒有被少年關緊,故意留了一道縫隙——當然不是為偷看少女的身體,而是讓煙霧從艙門排出,否則小麥會在地下活活熏死。

黑暗神秘的地下室,一個魔女正在圍爐取暖,她除去了身上所有衣物,就像文藝複興大師們筆下的少女,光與影圍繞著她的身體與容顏,那是最誘人最驕傲的身體,也是最恐懼與最彷徨的靈魂。

她並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個魔女。

許多年後,魔女才會知道這裏就是“魔女區”……

數十分鍾過去,她已往火堆裏添加不少木材,身體也從冰冷變得漸漸溫暖。她看著火光下自己的身體,竟發出紅色與金色的反光,像宗教油畫裏的光暈,童女聖母的容顏——這個十八歲的身體,是一塊剛挖掘出土的玉石,尚未被雕琢過哪怕一次,白璧無瑕地守候在大雨之夜,從未曾給任何人看過,更未曾許諾給過任何人。

終於,那身白衣白裙差不多快幹了,長長的秀發也快幹了一半,她飛快地重新穿戴整齊,打開艙門喊道:“秋收!我好了!你快進來!”

渾身濕透的少年衝進來,跑到火堆旁邊拖下上衣,露出瘦弱的肩膀和胸脯,渾身哆嗦著上蹦下跳,驅散冰冷雨水的寒冷。

白衣白裙的少女田小麥,站在地底的火堆旁,散開長發繼續烘幹。她看著秋收濕漉漉的後背,看著他**的肩膀和胸口,看著火光裏他憂愁的眼神,像一匹孤獨的幼狼,總有一天要發出荒野的呼喚。

於是,她伸手輕輕觸摸他的嘴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