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10年,12月12日。

星期天。

小麥預約了老丁的出租車,一大早就從家裏出發,前往郊外的南明路。

“南明路?好遠啊,幹嘛要去那裏?”

老丁麵色似乎不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小麥回答:“那是我從前讀書的地方。”

出租車穿過滬閔路高架和莘莊立交,進入小麥少女時代的那片荒野。

十年過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荒野,路邊是無盡的樓房與別墅,還有高爾夫球場與奧特萊斯——再也不是十八歲記憶中的世界。

離開高速公路與國道,轉進一條岔路,在巨型廣告牌下,有個老舊的路牌——南明路。

又往前開了數百米,老丁突然踩下了急刹車,隨著輪胎與地麵的摩擦,小麥整個人往前衝去,幸好綁著安全帶才沒出事!

車子孤獨地停在路口,後麵幾輛車鳴起抗議的喇叭,從旁邊變道飛馳而過。

老丁低頭打開雙跳燈,趴在方向盤上顫抖著說:“對不起!田小姐!”

“你怎麽了?”小麥終於發出了脾氣,“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把車子停到了馬路邊上,看著前方空曠的馬路說:“我害怕!隻要開到這個地方,我就感到後背心涼涼的,仿佛有什麽東西爬到了身上!”

“這條路上有鬼?”

“十年前,我還是一個卡車司機,有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就在這條南明路上,就在這個地方——我壓死過一個人!”

老丁痛苦地閉上眼睛,倒頭靠在座位上。

“天哪!你為什麽不早說?”

“十年來,我再也沒回到過這裏,再也不敢回到這裏。對不起,田小姐,今天我不收你的錢。”

“算了,老丁!”她還是把計價器上的錢給了他,“我這就下車吧,反正已經快到了,我會自己再打車回去的。”

“謝謝!”

待到小麥走下出租車,老丁立即掉頭飛快地逃走。

風,冬天寒冷的風,卷過郊外的南明路,卻已不是少女時代的涼爽的風,而是帶著一股淡淡的煙塵味。

她豎起大衣的領子,孤獨地走在路邊的人行道。兩邊蓋起許多別墅,還有幾間巨大的廠房,惟獨看不到大片的田野。

小麥歎息著往前走去,終於看到南明高中的大門——熟悉的校門,竟與十年前沒什麽變化,隻是門口的梧桐樹又長大了。

再看馬路對麵的小超市,卻已經徹底消失,就像從沒來到過這個世界上。小超市原來的位置,變成一個新造的樓盤。小區大門同樣正對著校門,不時有私家車進進出出。門口穿著製服的保安,煞有介事地向車主們敬禮。

小麥站在南明路邊,母校與住宅區的大門之間,回憶中那小小的房子,真的存在過嗎?還是,完全隻是自己的幻覺?包括,那個命運悲慘的少年?

她回到高中的校門口,猶豫許久卻不敢進去——那裏埋藏著她的消失的青春,埋藏著十年前的歡樂與眼淚,也埋藏著某些最可怕的秘密。

周日的學校大門,有不少90後學生進進出出,大概是提前返校的住讀生,以及家在外地的學生——這所全市有名的重點中學,許多外地家長用高價買來入校名額。這些學生與當年記憶中的自己,已有很大不同。雖說大多還穿著校服,卻幾乎人手一部手機,耳邊和手裏捧著各種電子產品,有人腋下夾著IPAD。有的女生梳著特別發型,公開與男生手拉著手。他們並沒有多看小麥幾眼,把她當作另一個世界的人。

學校裏走出一個她認識的人,竟是當年的教導主任,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當年以嚴厲著稱,如今卻是禿頭快要退休的樣子。小麥沒和教導主任打招呼,冷漠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遠去,就像冷漠地看著自己青春遠去。

在校門口徘徊數分鍾,她選擇了離開,沿著十年前常走的那條路,前往曾經遍布蔓草的小徑。

可惜,再也沒有空曠的荒野,學校四周全是新建的樓盤,隻有一個地方還是空白。

她看到了那塊空白,雖然也即將被從地圖上抹去——許多樓房之間,隱藏著那根高高的煙囪,還有墳墓似的殘垣斷壁。

穿過兩個樓盤間的小道,地下仍然鋪著野草,她看見了十年前的舊工廠。

廢墟周圍新造了一堵簡易圍牆,畫著某某開發商的LOGO,想必很快要被拆掉了。

好在門口沒有人管理,毫無阻攔地走進廢棄工廠,踩著地下的野草與碎石,一切都與十年前相同。隻是冬天草木枯黃,在寂靜的廢墟更顯淒慘,不像當年到處是綠色的五月。

她想起了慕容老師——如果活到今天,也有四十歲了吧,想必她還是漂亮的女人,依舊充滿成熟魅力,讓許多大小男人們動心。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老師就是如此撫摸這堵牆壁,撫摸她死去的初戀的靈魂。

很快,老師就死在了這裏,死在小麥此刻站立的地方,被那條紫色的絲巾活活勒死。

十年之後,同樣的那種絲巾,又勒死了小麥唯一的死黨——也是共同發現慕容老師屍體的錢靈。

絲巾的輪回?

紫色的輪回?

還是,惡鬼的輪回?

田小麥轉進廠房,冷冷的陽光從開裂的屋頂射下,恰好照亮那條通往地底的階梯。

這也是慕容老師說過的——傳說鬧鬼的地方。

她打開手機屏幕的光線,走下深深的地道,照出一道緊閉的鐵門。

地下室有個圓形的旋轉門把,很像潛艇或輪船上的水密艙門,一旦旋緊就算海水也衝不進來,恐怕是以前保存貴重物資的倉庫。

小麥抓住金屬的旋轉把手,盡管已布滿了鐵鏽,但隻要雙手用力轉動,還是可以把鐵門轉開來的。

隨著“吱呀”一聲的摩擦,通往地獄的艙門緩緩打開……

刹那間,她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

立即屏住了呼吸,迅速從包裏掏出手帕,牢牢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兩分鍾後,這股味道才漸漸散去,小麥仍然小心地蒙住口鼻,才踏入黑暗陰冷的艙門。

四周如墳墓寂靜無光,隻有手機屏幕照出方寸區域,完全看不出地下室有多大,倒是鼻子裏充滿奇怪的味道。

忽然,心底產生某種異樣,似乎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驚訝地轉過身來,用手機屏幕照向四方,卻害怕突然照到某張惡鬼的臉……

手機光束裏什麽都沒有,除了地下揚起的一團團灰塵和煙霧。

小麥盡量向旁邊摸過去,終於觸到冰冷的牆壁,卻在手機屏幕掃過的刹那,看到牆上還寫著幾個字。

把手機對準那些字,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

田小麥

牆上寫著她的名字!

不,這不是寫上去的,分明是用石頭之類的硬物,深深地刻到牆壁上去的!

三個字刻得歪歪扭扭,有的筆劃還重疊在了一起,像二年級小學生寫的字。

小麥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整個身體被刻在了牆上!

緊接著,她又在旁邊半尺之外,看到了同樣的三個字,也是被堅硬物體刻上去的。

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

她看到了無數個“田小麥”!

全是同樣刻上去的字,同樣歪歪扭扭的筆劃,如某種古老的咒語——十年來的種種不順與悲傷,難道全是因為這些牆上的名字?

在許多自己名字的後麵,還跟著各種各樣的標點符號,有逗號、頓號、句號、省略號、驚歎號、破折號、書名號、問號,甚至還有大叉!

她看到有一個“田小麥”的上麵,刻著一對深深的大叉,仿佛死刑判決書上的名字。

地底的詛咒?

突然,田小麥的手機電池用盡,黑暗一下子籠罩了全身。她驚慌失措跑出艙門,幾乎連滾帶爬地衝回地麵,才看到屋頂泄露的陽光。

2000年的記憶,第五章

2000年,萬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習的時間,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圍的荒野,如同披上一層銀色的婚紗。

超市再次顯得寂靜落寞,燈光下隻有秋收獨自一人,在收銀台後麵低頭看書。

田小麥悄悄穿過馬路,屏著呼吸走進敞開的門,少年絲毫都沒發覺她的到來。她蹲下來躲在收銀台外,解開腦後紮馬尾的皮筋,模仿剛看過的《午夜凶鈴》裏的貞子,將頭發全部披散在麵前,突然起身出現在秋收麵前。

“啊!”

他嚇得一陣慘叫,整個人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麥也叫了出來,心想這下可闖禍了,急忙轉到收銀台後麵,先將臉上的頭發撥開,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嚇死我拉!”

看到電視機裏爬出來的山村貞子的臉,轉眼變成十八歲美麗少女的臉,少年這才籲出一口長氣。

不過,小麥長得不像貞子,而像電影裏的鬆島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來摸了摸屁股,想是剛才摔疼了,小麥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膽子那麽小。”

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算了,誰碰上都會被嚇死的!”

頭上的創可貼撕掉了,隻剩一道淺淺的紅印子,配著明亮閃爍的雙眼,少年的臉更顯清秀帥氣。小麥也覺得他有了某些變化,比如頭發不再亂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過,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鄉下少年的學生服——總之,比起上個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眼球。

兩人身上所有這些變化,都是因為那個悲傷的夜晚,秋收奮不顧身地救了小麥,有幸保護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後,已過去了十幾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會悄悄走出校門,瞞著錢靈她們跑到小超市。但是,隻要店裏有其他同學,她就不敢與秋收講話,頂多不經意間拋給他一個眼神。而他也很識相地從不主動理睬她,隻是接到眼神時會心一笑。唯有在晚自習時間,這裏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會坐下來與她聊天。

秋收和小麥有個共同的愛好——看書。

他們經常互相交換書看,她給少年看自己喜歡的書,比如《簡愛》、《呼嘯山莊》、《紅與黑》。秋收則送給她很多武俠小說,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麥很少接觸的古龍。每當兩人單獨相處,少年就不再內向沉默,偶爾露出爽朗的笑容,某個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樹臨風,會讓許多女孩子怦然心動。

小麥也會推薦給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話西遊》。在幾天晚自習的間隙,他們擠在小超市的角落裏,用一台破舊的彩電,和二手的VCD播放機,斷斷續續看完了這部周星馳的片子。當年,這部無厘頭的電影改變了許多人,而小麥每看一遍都會哭得稀裏嘩拉,秋收看到最後卻是平靜地說:“如果我是至尊寶,也會一個人悄悄地離開。”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嗎?”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幾度哽咽,“我們……到底還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再看電視機的屏幕,師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孫悟空吃掉最後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處。同時,響著一首淒涼的歌,再度催起田小麥的眼淚——

“苦海,泛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雖然,秋收聽不懂廣東話的歌詞,但他感到有些胸悶,便起身走到超市外麵,看著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書與看片,她常說起學校的功課,還有正在做的題目——這些少年大多也做過,他的答題水平甚至更好,隻因西部老家分數線太高,隻有鳳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學,最多的名額留給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們。從高考落榜的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這一點,雖然也有機會複讀,或去讀誌願外的學校,但他還是決定放棄,放棄再次經曆不公平的競爭。

“人生,總有適合我的道路。”

幾天後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銀台上,少年揚起頭如斯說。

小麥還不能完全理解,卻點頭讚同:“我也厭倦現在的生活,可我別無選擇。”

“總有一天,你會有選擇的。”

看著超市外頭的月光,小麥沉默了半晌,想到個問題:“你的小房間裏,有一個年輕美女的照片,她是誰?”

剛問出口她就後悔了,她想少年不會回答的,沒想到秋收坦然道:“我的媽媽。”

“啊?”

她完全想不到,照片裏如此迷人的女孩,居然是這個十八歲少年的媽媽?

“那是她和我爸爸結婚前的照片,是不是大美人?”

少年早已接受媽媽被殺的事實,居然還帶著調侃的語氣。

“是。”

田小麥心中想到的,卻是那位美麗的女子,五年前死在這裏的情景。

“不過,我長得像她的地方卻不多。”

“你還好沒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會為她報仇的,親手殺了那隻惡鬼!”

原本輕鬆的氣氛,突然被這句話所打破。

小麥怯生生地看著他,看著那雙憂鬱深沉的眼睛,穿越重重的黑夜,尋找那隻隱藏在空氣中的惡鬼。

“我想聽聽你的吉它。”

少年露出羞澀地說:“我彈得很爛。”

“沒關係,我想聽!”

看著小麥執著的目光,他老實地打開小房間,取出那把舊舊的木吉它。

秋收小心擦拭吉它上的灰,不斷調整琴弦位置,輕輕撥了幾下,發出清脆悅耳的共鳴。

小麥好奇地問:“你在哪學的?”

“去年高考失敗,我閑在家裏沒事,在縣城的琴行裏學的,這把吉它花掉了我半年的零花錢。”他先給小超市關了門,擺出一副彈吉它的架勢,“我真的彈了哦。”

“好!”

她開心地鼓起掌,迫使他低頭撥動琴弦,一段長長的抒緩旋律過後,少年閉上眼睛唱起來——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賣著火柴溫飽我的夢。一步步冰凍,一步步寂寞,人情寒冷冰凍我的手。一包火柴燃燒我的心,寒冷夜裏擋不住前行。風刺我的臉,雪割我的口,拖著腳步還能走多久。有誰來買我的火柴,有誰將一根根希望全部點燃。有誰來買我的孤單,有誰來實現我想家的呼喚……”

剛聽開頭就明白了,熊天平的《火柴天堂》,恰好也是小麥非常喜歡的,這首歌有個MTV版本沒有其他樂器,隻有簡單的吉它伴奏——正如此刻少年的深情彈唱。

其實,他的聲線並不怎麽好聽,更不像熊天平般的細膩嗓音。然而,秋收的表情極其悲傷,緊鎖的眉頭下是大多閉著的雙眼,偶爾幾次睜開眼睛,卻仿佛看到了媽媽,眼眶滾動閃光的淚水。

這是一首唱給媽媽的歌,唱給早已死去的媽媽。五年前死去的靈魂,死在這個地方的靈魂,一定會被這段歌聲吸引,幽幽地來到兒子身邊,看著已經長到十八歲的少年,看著他對媽媽的思念。

唱到副歌部分,吉它琴弦撥動地越來越快,秋收也更加投入地擺動身體,幾乎全身的每個部分都在用力,同時爆發似地大聲唱起——

“每次點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夢想,看見天上的媽媽的說話,她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不要害怕不要慌張,讓你從此不必再流浪。媽媽牽著你的手回家,睡在溫暖花開的天堂……”

最後他完全唱破了,卻感染了他唯一的聽眾——小麥的眼角布滿淚花,因為這首歌也是唱給她的媽媽,唱給多年前離開人間的媽媽。

在媽媽死後的無數個夜晚,她都會有相同的悲傷,想起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自己就是握著最後那團火焰的可憐的小女孩。

一曲終了,秋收已大汗淋漓,抱著吉它不斷喘息,淚水模糊了他的臉,許久都無法走出那種情緒,似乎媽媽正等待他點燃最後的火柴。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激動的掌聲,小麥癡癡地站在他眼前,幾乎就要撞到他的鼻子,流著眼淚顫抖著說:“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唱的歌!”

“這也是為我自己唱的。”

秋收靠在收銀台上一動不動,小麥卻毫無預兆地抱住他,那團火熱的身體,幾乎要讓他的心跳停止。

在少年反應過來前,她飛快地逃出小超市,一溜煙地穿過馬路,跑回南明高中的大門。

第二天,周五。

中午,小麥來到小超市裏,趁著同學們結帳,她往角落裏的秋收做了個鬼臉。

少年卻走到她的身邊,貨架阻攔了其他人的視線,他對她耳語道:“我做了一隻風箏,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午等別人走了以後,我們可以去荒地上放風箏。”

下午,四點。

今天是住讀生們回家的時間,每次她都會和錢靈一起坐公車回家,這次小麥卻說:“你先回家吧,我在學校還有些事。”

“不會吧?”錢靈再次露出懷疑的表情,“你不是談戀愛了吧?”

小麥尷尬地搖頭:“怎麽會!”

送走錢靈,她又在校園裏等了好久。直到大多數同學都已離開,她才興衝衝地跑過馬路,看到店主大叔正在收銀,秋收換上一身運動服,手裏拿著一副巨大的風箏。

兩人相視一笑,走出小超市看看四周,確認沒被其他人看到,便跑向旁邊的荒野。

秋收選擇了一塊平地,放眼望去隻有遍地野草。風箏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店裏廢棄的材料,上麵還畫著好看的圖案,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悄悄地對小麥說:“這是按照你的眼睛畫的!”

“瞎說!”

小麥嗔怪了一聲,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風箏上畫的還真有些像自己的眼睛。

野地上的風很大,正適合放風箏。少年讓她抓住風箏,他自己抓住線盤。就在他要小麥放手時,她卻大聲喊出來:“秋收,我們上一次放風箏,你卻突然跑了,這次你還會跑嗎?”

上一次——已是遙遠的五年之前,他的那次逃跑,讓小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不會!隻要有你在,我永遠也不會逃跑!”

少年忘情地喊出來,卻讓小麥有些尷尬,她沉下臉說:“不要說這種話!”

就在秋收感到羞愧時,她卻放開手中的風箏,大叫道:“快點拉啊!”

他立即向後跑去,抬手把風箏拉起來,小麥跟著一路奔跑:“起來了!起來了!”

乘著一陣東風,少年的風箏迅速抬起,在他一路放線的同時,反複提拉給予力量,直到風箏完全飄在風中,並給手中的線以強勁的力量。

小麥仰頭看著風箏,那片神奇的家夥,像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飛翔在高高的雲端。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跟著爸爸媽媽來到郊外草地,看著風箏飛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好像接下來就會把她也係在線上,放到遠離生老病死等等人間痛苦的天國。

秋收把線交到小麥手中,讓她也感受到風的力量——這根細細的線上,似有雙無形的大手,正在不斷向上**,源源不斷地施加無窮的神力。她感覺自己在與天空對話,似乎能聽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至少,在這個放風箏的瞬間,田小麥感覺到了幸福。

最簡單的幸福。

很長時間仰著脖子,好不容易才低下頭來,她卻看到空地外的馬路邊,站著一個麵色陰沉的男人。

“爸爸!”

小麥鬆開了手裏的線。

差不多同時,秋收也看到了穿著警服的田躍進,手中的線盤也墜落到地上。

刹那間,風箏,斷了線。

就像一直被子彈打中的飛鳥,風箏急速地墜落下來,掛在很遠的路邊樹枝上。

風箏落在田躍進的身邊,秋收立刻就認出了他是誰,再也不敢去撿風箏,低著頭跑回了小超市。

老田冷冷地看著少年的背影,毫無疑問也認出了他——五年前被殺害的許碧真的兒子。

“爸爸,你怎麽來了?”

待到老警察走到女兒身邊,小麥才膽怯地說出話來。

“今天,我到這裏的派出所,繼續調查你的老師被殺害的案情,順便來看看你是否回家了?”老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來你過得很開心嘛。”

往常,小麥總是大膽地與父親吵架,此刻卻畏懼地低下頭,跟著父親回到路邊。

一輛警車停在那裏,開車的是小警察葉蕭。

田小麥抓起書包坐進去,父親沉默地坐在旁邊,看著窗外五月的原野。

很快經過南明高中的門口,老田看著小超市說:“他終於回來了。”

女兒明白老爸說的“他”是誰——但更擔心的是,老爸也看到了她和少年親密地放風箏,會不會……

警車的音響一直開著,廣播電台正在討論“千年蟲”問題,那是當年的頭等大事。

等車子開進市區,田躍進終於說話了:“你的老師的案子,比五年前的南明路雜貨店凶殺案更加棘手,除了那條紫色絲巾,幾乎找不到任何線索。死者生前的人際關係很複雜,我們正在排查大量的對象。”

“哦,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然而,老田沒有立即點頭,茫然地看著女兒:“我會盡力的!”

父女倆又沉默了片刻,還是父親先說話:“以後,不要再和秋收來往了。”

“為什麽?”

“這是我的命令!”

“你不喜歡他?”麵對父親蠻橫的態度,小麥終於發作起來,“既然如此,當初幹嘛把他帶到家裏來?”

田躍進不想再和女兒吵架,他耐心地看著小麥說:“五年前,我還把你當作孩子,秋收也是一個孩子。但是,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你是個十八歲的漂亮的大姑娘,而他也已經離開學校進入社會——他是一個成年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了嗎?”

“我明白。”

小麥第一次乖乖地向父親低頭,無助地蜷縮在車窗邊,遙望黃昏天空上的晚霞。

在警車的後視鏡中,她看到葉蕭複雜的目光。

這個年輕警察的目光,讓少女田小麥難以猜測,她想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或許在很多年後,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警察。

兩天後,周日,傍晚。

田躍進坐著公交車,把小麥送回到南明高級中學。

一路上父親的神色嚴厲,觀察女兒一絲一毫的變化。

小麥被“護送”到學校門口,穿著製服的警察老爸,才威嚴地轉身離去。她沒有回寢室,而是躲藏在校門後的綠化帶裏,悄悄觀察父親的背影。

她猜的沒錯,父親並沒有遠走,而是快步走過南明路,來到學校對麵的小超市。

隔著夕陽下的馬路,她看到超市收銀台後麵的秋收。父親走到他麵前說了幾句話,她沒有看清少年的表情,隻看到父親停留了幾分鍾,然後獨自離開。

“小麥!”原來錢靈剛好走進校門,發現了鬼鬼祟祟的室友,“你在幹嘛?”

“哦,沒幹嘛!”小麥隻能從樹叢中走出來,“你先回寢室吧,我很快就來。”

“別太晚哦!”

錢靈的目光依然充滿懷疑,和幾個女生一起走向寢室。

天,差不多全黑了。

確信父親已坐上公交車走遠,小麥才重新走出校門,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

此刻,店裏沒有其他高中生,秋收獨自坐在收銀台後麵發呆,突然驚訝地抬起頭來,更驚訝地看到了小麥的臉。

“剛才,我爸爸對你說了什麽?”

她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態度就與警察老爸同樣嚴厲。

秋收就像受審的犯罪嫌疑人,低著頭交代道:“你爸爸隻是來關心我,已經五年沒見過了。他又說了慕容老師的案情,問我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他隻說了這些?”

“是——是。”

少年吱吱捂捂地點頭,小麥卻一眼看出他在說謊,或者說隻要他說謊就會當場露餡!

“為什麽?”小麥咄咄逼人地靠近他,“你為什麽騙我?!”

看來她深得父親的審訊之道,這句話立時讓少年的心理防線崩潰,瞪大眼睛坦白:“好吧,我說出來——你爸爸,剛才警告我,不要再和你說話,讓我離你越遠越好。否則,他就對我不客氣。”

“混蛋!”小麥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隨後又失望地看著少年,“你答應他了?”

“是。”

秋收怯生生地回答,小麥的臉色變得鐵青,一言不發地衝出小超市,像隻逃避獵人的小雌鹿,飛快地穿過馬路逃回巢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