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伊傑與江留醉一行到達雲翼大營時,北風挾裹著冬夜的淒寒,在營外呼嘯而過。營內燈火通明,熱火朝天的將士氣象,令人恍惚覺得正在戰時。胭脂稍事裝扮,穿了小兵的服飾與江留醉跟隨在一隊人的最後,沒有被人察覺。

酈伊傑深鎖眉頭,看上去更添病容,林禹帶其入營,大將軍燕楓親自來迎,見麵滿腹狐疑。燕楓為燕陸離堂侄,少年入伍,十餘年曆練下來,儼然已是一員幹將。他聽報酈伊傑入營,深感詫異,故點了十幾員將軍及副將統領等前去迎接。

營房中,燕楓客套寒暄道:“聽說上將軍親自護送康和王北上,與我家王爺會合,為何會突然轉道於此?”燕楓的年資比燕夜辰淺了許多,素來不以大將軍自稱,為人謙和衝淡,更似文人。

酈伊傑從懷內取出燕家軍的銅虎兵符。燕、酈兩家各有數萬私屬軍隊,且兩家都出自東南,皆是勁勇好武之兵。除皇帝能調用兩家軍馬外,燕陸離與酈伊傑兩人也都有兵符調遣私部,權力極大。這正是龍佑帝最為忌憚之處。

“你家王爺當日與我約定互換兵符,著我危急時可調動你燕家軍聽我號令。”酈伊傑悠悠地望定燕楓,“不知這約定與這兵符,在雲翼大營裏可說得上話?”

燕楓肅然低首:“末將謹遵王爺號令,請王爺吩咐。”他身後副將大多迷惑不解,見主帥如此,不得不同樣拜服聽命。

酈伊傑沉下臉,顧盼間忽然有了嘯傲三軍的氣勢,肅然說道:“我要點兵!”

帳中有了奇異的**,燕楓目光掃視,壓下了流動在眾人之間詭異的情緒。酈伊傑看在眼裏,並不在意,隻吩咐燕楓:“取名冊來。”

燕楓尚未說話,他手下一個破虜將軍燕華叫道:“不知王爺手上的兵符,是真是假?”酈伊傑猛地一掌,把銅虎拍在案上,冷笑道:“嘉南王親手交在我手裏的兵符,怎會有假?”雙目炯炯注視燕楓。

燕楓回首喝道:“不得放肆!”燕華一臉的不服氣,卻不再說話。這時,另一個武威將軍燕遠也嚷嚷起來:“酈王爺有自家的兵可以點,我隻聽燕王爺一人!誆這勞什子兵符來,沒他娘的用處!”他再度挑釁,就有更多將軍和副將應和起哄,燕楓但笑不語。

酈伊傑望了燕楓的神色,徐徐說道:“燕大將軍,這兵符看樣子是說不上話了。”

燕楓輕咳一聲,眾將旋即無聲,他凝視酈伊傑,歎道:“王爺,我等接有嘉南王密令,要送王爺入京,卻不是任王爺擺布。我原以為上將軍已經陪王爺北上,不想王爺有法子到我營中,實令在下意外。不瞞王爺,明日午時,我等也將從陸路發往京畿,請王爺不要為難我等,交還兵符。”

氣氛僵持。江留醉和胭脂、陸爽三人護在酈伊傑身前,深恐眾人突然翻臉動手。

酈伊傑閉目沉吟:“看來,燕陸離真是用心良苦。”他直呼嘉南王的名號,燕家諸將目露惱怒之色,唯有燕楓平靜歎氣:“王爺,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做表麵文章。今次燕、酈兩家要麽聯手,要麽玉碎,沒有回頭路可走。”

酈伊傑厲聲道:“你真想謀逆造反?”再對了眾將高喝,“你們真想置百姓於水火,讓江南一地再起戰端?”眾將黑了臉不吭聲,仿佛一點火星就能燃起大帳,燒出熊熊的欲望。

燕楓見他挑明了說話,慢悠悠地道:“王爺,我等入京,是為討伐叛亂,何來造反之言?”

“大將軍,既是討伐叛亂,可有皇上聖旨?可有朝廷調令?大軍並非奉命北上,即有謀逆之心。”

“王爺言重。金氏一族禍亂朝綱,天下皆知,皇帝年紀尚輕,未能掌握權柄,獨木難支。雖然太後名義上已歸政,不再垂簾,可是金氏有數十人占據高位,這朝廷仍在金敬的囊中。尤其在金逸死後,江湖上傳聞,金敬有不臣之心,酈王爺和我家王爺同樣身為輔政大臣,應該同氣連枝,共同討逆。”燕楓一口氣說完,漸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他帶兵日久,鮮少這樣恭恭敬敬和人咬文嚼字,若非對方是酈伊傑,他早已懶得囉嗦。

酈伊傑從酈遜之的家書中得知,金敬有意在皇帝大婚日動手,燕家的人莫非也知金敬的動向?他暗自沉吟,名劍江湖門的總舵就在江寧,或露出蛛絲馬跡也未可知。

“雍穆王是否謀逆,朝廷自有公斷,既是輔政大臣,就應奉皇上號令。燕家軍素有盛名,那是為天下而戰,為百姓而戰,振臂一呼,群雄雲集。可如今呢?”酈伊傑冷笑,話說到這個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燕陸離派大軍壓境,未免賊喊捉賊,不過是掩飾窺伺大寶之心。為他一己私欲,你們就要拋下二十年來的忠義,去做亂臣賊子?你們就不顧父母兄弟的安危,讓天下百姓陷於戰亂水火,流離失所?你們不配做燕家軍,不配做子弟兵!”

眾將眼中冒火,正想辯解,燕楓止住他們,說道:“我家王爺扶危啟運,輔弼匡國,是有功之臣。然而朝廷一再猜忌,步步相逼,王爺入京後,朝廷以國用不足為理由,停了燕家軍一半的軍費,軍器監也不再供給鐵甲弓弩諸兵器,甚至放言說要裁撤我軍七成冗員。這幾日,不斷有各種調令下達,要我等遠赴南疆,放個閑職——這背後的用心昭然若揭。”

他望了酈伊傑,嘴角一抹清冽的冷笑。

“國家養不了我們,朝廷不要我們,敢問王爺,若是酈家軍淪落到如此地步,又會如何?”他握了握腰側的佩刀,軒昂的眉宇間露出鋒芒。

燕遠遂即叫道:“兄弟們,擒住康和王才是正經!”說完,提了刀就向酈伊傑砍去。胭脂擋在酈伊傑身前,袖劍一揮,燕遠的刀折成兩半。武威將軍氣勢一折,愕然看著麵前小小的軍士,江留醉欺身過來,一掌打出。

“去——”燕遠被這輕飄飄的一掌帶出丈外,胸口極悶,偏偏看上去毫發無傷。

兩人這一出手,惱了燕家諸將,紛紛擎出兵器。酈伊傑望定燕楓,燕家軍紀極明,隻要燕楓出聲,其他人不敢擅動。

“大將軍想擒住我,向嘉南王領功?”

燕楓道:“王爺,茲事體大,嘉南王本意,你我兩家當年同時起兵,知交二十多年,又是兒女親家。如今王爺手中持有燕家軍兵符,嘉南王手中持有酈家軍兵符,正是天意如此,要我兩家再次聯手。”

酈伊傑歎息,龍佑帝太過急迫地裁撤燕陸離手上的兵力,的確是少年意氣。更何況此際燕陸離正領了酈家軍在陳亳兩地,這不是逼其造反?他暗自心驚,小皇帝的用意或許真是如此,但朝廷是否真的準備充足,能夠應付這一場動亂?

燕遠插嘴道:“嘉南王有命,康和王若不答應,休怪我們翻臉!”他恨恨地看了江留醉和胭脂兩人,“大將軍,待我殺兩個人給王爺看看!”他抽過身邊人的佩刀,再度用力砍向江留醉。

燕楓不置可否,另有三個將軍見狀一齊動手,試圖殺雞儆猴。四人膀大腰圓,揮刀的氣勢甚猛,一時刀光霍霍封死江留醉退路。

江留醉不懼這幾人的攻勢,但營房內地方狹小,生怕誤傷酈伊傑。他心念空明,刹那間四人前後動作猶如靜止,輕輕退了一步,燕遠的刀如秋葉擦身落下,另三人刀身相錯,失去他的蹤影。

那一瞬間,江留醉清晰把握營房內動態,乃至眾將細微的呼吸與表情。他即刻並手如刀,越過眾人間微小的空隙,一個箭步**至燕楓跟前,平淡無奇地遞出一招。燕楓見他武功稀鬆平常,冷哼一聲,抬起刀鞘抵擋,孰料江留醉手刀掠近,竟如泰山壓頂之勢。

燕楓脖際一涼,江留醉的手已搭在上麵,內斂的真氣輕點廉泉穴。

“各位少安毋躁。”他言語平靜,卻不怒自威。

燕家諸將見主帥被製,登即變色,紛紛擎出兵器,朝他們逼近。胭脂輕笑一聲,身形微旋一圈,鏘鏘數聲,離他們最近的兵刃瞬間斷成半截。眾人一驚,不覺散開。

燕華高喝道:“臭小子,你敢動大將軍,我讓你萬箭穿心,走不出這營房半步!”江留醉微笑:“甚好,有你家大將軍陪葬,閣下隻管動手。”燕遠亦道:“小賊,你的狗命是我的,不準動大將軍!”

燕楓歎氣,這兩人如此慌張,反中了對手的計,丟盡燕家軍的麵子。他咳嗽一聲,被扣的喉間很癢,他自覺很可笑,轉瞬到了這般局麵。再看酈伊傑,雖然群將環繞,神情卻自若閑適,身邊所帶三人亦有大將之風。如是兩軍交戰,他懷疑能否對付得了酈家軍。

燕楓按下心事,燕陸離手握酈家軍兵符,酈伊傑身陷雲翼大營,表麵看起來,他們勝券在握。

“康和王,你的人在我的地盤脅持我,隻怕是自尋死路。”他淡淡地歎息,似乎在為江留醉惋惜,“在我營中,冒犯主帥的人,軍杖一百。”

這就是往死裏打了。江留醉撲哧一笑,道:“大將軍,如今要死的人不是我,不必為將來的事發愁。你答應康和王不起兵,我就放開你,至於我的軍杖,到時你想打就打,在下絕不皺眉。”他心中暗道,到時你留不留得住我還不一定,先談要緊事為上。

雙方僵持,胭脂忽然輕笑道:“你們此刻想殺他,卻不知他的真實身份,足可驚天動地。”

燕家諸將彼此對望冷笑,胭脂續道:“須知謀反是死罪,燕家軍雖能以一敵十,但又能打得了多久?得民心方能得天下。你家王爺前有失銀之事,如今又是謀反,百姓未必肯歸順。”她纖手一指江留醉,“但是,若能依附於他,卻是名正言順,你們將來的富貴,不可估量。”

燕華道:“他到底是誰?值得你這樣誇口?”不覺好奇。

江留醉瞪了胭脂一眼,見她橫生波折,實在有些惱怒,低聲道:“夠了,不要再說。”

“你怕什麽,若有他們相助你起事……”胭脂笑了一笑。

江留醉怫然不悅道:“誰說我想造反?”胭脂美目顧盼,笑道:“你不必造反,自有人代勞,你隻須平亂即可。”江留醉心中怦怦亂動,心想,她說的是誰?仿佛一切真相就在眼前,隻等他撥開雲霧。

胭脂回轉頭,含笑對燕華道:“普天之下,若有人身份與今上相同,便隻有你麵前這一位。”

眾將多少聽說過一些流傳京城的皇子謠言,當下驚奇不已。江留醉不安地低頭,想起酈伊傑就在身邊,赧顏看去。老人憂心忡忡地盯了他看。江留醉感激地望著酈伊傑,滿腹的話想說,不知如何開口。

他一直沒對老人說出自己的身份,這幾日他有過機會,卻始終沒敢說出口。他不是怕這身份駭人聽聞,隻是,他內心至今無法接受,那宮闈的幽暗與繁華,像是根本與他無關。隻有在想起靈山上寸草不生的絕嶺孤墳,令他感到淒涼的同時,有一絲溫暖的寄托。

燕華嚷道:“你是說,他是先帝之子?”眾將驚懼稱奇,燕遠喝道:“憑什麽讓我們相信,他是先帝之子?”燕楓兀自麵露沉思,疑慮地看著酈伊傑。

如果江留醉身份特殊,燕家軍手中可利用的棋子就不止酈伊傑一枚。燕楓心念電轉,趁江留醉恍惚之際,猛地一拉他手腕,又推出一掌。江留醉微微一顫,立即補上一招,但燕華一見主帥脫困,立即衝過來以身相擋,江留醉手刀擊在他身上。

燕華一個趔趄,燕楓就此閃到諸將身後,被眾人團團護住。江留醉隻得放棄,在酈伊傑身側站定,諸將因他對主帥不利,一齊拔刀相向,又顧忌他的皇子身份,不知燕楓會如何處置,生生隱忍殺氣。

燕楓整了整衣冠,江留醉真是皇子,也不算折辱了自己。留下此人,對燕王爺來說,會多一個有用的棋子。他當機立斷,說道:“你們不可傷他,我要活口。康和王,你一意孤行,我隻能擒你去見我家王爺。不要忘了,在京畿與我等會合的,不僅有嘉南王,還有你的酈家軍。”

一場廝殺亂鬥眼看一觸即發。酈伊傑望著眾人,悲憫而神色中滲進一絲嘲諷,像素白紙上的一攤汙跡,令人無法忽視。燕楓怔怔看向他,心機似乎被他一覽無餘,不免有些窒息感。酈伊傑移開目光,和藹地凝看江留醉,徐徐說道:“你根本就不是什麽皇子。”

他這樣一說,燕楓等諸將反而認定了江留醉就是謠言中說到的皇子,一個個神情複雜,兀自盤算。胭脂揚著臉,仿佛麵上有光,咯咯笑道:“王爺在說反話,你們今日良機難得,如果一齊歸順了他,他日前程似錦,舉手可得。比起跟隨嘉南王打仗,出生入死贏得一星半點功勳,不知要省心多少!”

諸將此時已看出她女扮男裝,燕華道:“你又是什麽人?在這裏大呼小叫。”胭脂的眼神忽變鋒利,燕華隻覺被蠍子蜇了一口,心頭猛地一跳,聽她冷冰冰說道:“憑你,不配問我是誰,我隨時就能取你的性命。”燕華對她手上的寶劍著實有幾分畏懼,但不能示弱,從鼻子裏哼了一個音,輕蔑地轉過頭去。

燕楓淡淡地道:“就算他是皇子,也要等當今皇上不在了,才有登基可能。”胭脂立即嫵媚笑答:“殺掉一個皇帝,有何為難?你們還沒打到京城,皇帝就已經不在了。”

眾人皆是一震,江留醉情知她假傳失魂令,隨時可號令天下殺手,不覺駭然。胭脂這便是要刺殺皇帝,對他的兄弟下手。

她並不想陪他入京認親,一直以來,她想的都是讓他取而代之。江留醉手足冒汗,呼吸急促,很想拉了胭脂大聲質問緣由,可眼前太多顧慮,令他說不出口,隻能茫然地望了胭脂不動。

燕楓想的卻是,對方這一招釜底抽薪,比燕陸離要高明很多,他心中念頭飛轉,思索該如何利用江留醉,卻聽到酈伊傑慢悠悠地說道:

“你們都以為他是皇子?不怕告訴你們,江留醉,是我的兒子。”

聽者無不愕然,一齊望向他。

酈伊傑說得雲淡風輕,可心底漣漪陣陣,巨大的愧疚像無形的銀河橫亙在虛空中,他跨出了這一步,不知那隔閡是否會消失。

刺目的白光在眼前閃過,刹那間江留醉看不清這世間,仿佛有什麽東西模糊了他的眼。他如在灰色的煙霧裏穿行,腳下是泥濘是流沙是水塘都已分不清楚,身體越來越重,隻想闔上雙眼,沉沉睡去。

他熟悉酈伊傑的為人,當下心頭轉過千百念。

“我與酈遜之是結拜兄弟,曾拜過義父,王爺這般說法,莫非指的是這個?”可酈伊傑自信祥和的神情,卻令他心懷揣測,不敢再深想下去。

這世上,知道太多並不一定幸福。所謂真相,有時反是傷人的利器,將心上一滴滴刺出血來。遙想當日,得知身世時的混亂與迷茫,江留醉不想重新經曆,可偏偏,躲不過去。

胭脂笑道:“王爺,江留醉和你兒子結拜,我們早已知道。”

“不,他是我的親生兒子。”酈伊傑重重落在“親生”兩字上。胭脂臉上忽然沒了血色,質問道:“王爺何出此言?眾所周知,你隻有酈遜之一個兒子。”

酈伊傑淡淡地道:“誰說我不能多生幾個兒子?你仔細看他的容貌,難道和我沒有相似之處?”他說得越是平靜,心跳越如擂鼓。

酈伊傑清楚每句話的分量,若不是情勢逼人,他會選擇更好的時機,讓江留醉慢慢適應接受。但契機來得太突然,驚駭狂喜永遠措手不及,他隻能默默地想,順其自然也罷。

胭脂厲聲道:“你可有證據?”她情緒激動起來,尖厲的聲音刺得眾人耳痛。

“他右肘上有一枚淡青色的胎記。”酈伊傑說完,一雙朗朗清目注視江留醉,如月華傾瀉,寧靜安詳。

胭脂扣住江留醉的手,掀起他的右袖看去。

小小的一枚胎記,赫然出現在眼前,她兩眼一黑,手指幾乎要摳進江留醉的手臂,想把那枚胎記生生抓下來。

江留醉雙目直瞪看著酈伊傑,這眉眼輪廓,這祥和溫暖,他以為隻是看得熟悉,原來是血脈相連。

忽然間,柴青鳳的麵容出現在眼前,柴家門外的喜餅,玉皇山的石碑……一切水落石出。她是他的親娘!他心中有著絕大的驚喜,那是在靈山荒墳邊上沒有過的感受。他突然就有了父母,有了親人,縱然前半生飄零無依,他知道,在酈伊傑說出口的那刻,他切實地擁有了親情。

唯有想到柴青鳳觀音模樣的容顏,他撥動的心弦才一點點鮮明地痛著。生離死別,是這般無法挽回的痛苦。那時,她是否知道,麵前接過喜餅的少年,就是她的親兒?

師父應該是知道的。有沒有殘忍到不對她說明?母子之間的情分,竟如此疏遠,對麵相見卻不知。江留醉撕心裂肺地痛著,他捂住心口,幾乎不能呼吸。

他潸潸落下淚來,雙眼不知悲喜地凝望酈伊傑。

父親,遙遠生疏的字眼,此刻異常清晰。酈伊傑小心翼翼伸手過來,笑容歉疚隱忍,生怕江留醉會拒絕。老者的手微顫,看得出磨去銳氣的柔軟與日漸蒼老,穿過流年,曆過時空,終於猶豫不決地停滯在半空。

江留醉記起悲哀宿命對他的種種折磨,頓時忘了身處險境,緊緊抓住酈伊傑的手,繼而,忍不住埋首在老父的肩頭,將淚傾在衣上。酈伊傑輕輕拍著他,眼眶濕潤,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這不是真的!”胭脂看到父慈子孝的這一幕,怒氣衝衝地道,“一個胎記,你以前看到過就能說是你兒子?”

酈伊傑徐徐地道:“不僅如此,他左腳有兩個腳趾小時受過傷,上麵有疤痕。”他心痛地道,“那時我已經沒有再養他,他一出生就被我送給一個老友。我刑妻克子,是孤寡的命,隻能把兒子都遠遠送走,可是我心裏一直惦著他。”

江留醉幾乎有些口吃地道:“我五歲時受的傷,師父……和你說過?”酈伊傑沉痛地點頭:“是我對不起你,爹……有苦衷。”江留醉想到酈遜之,雖然自小遠赴海外,卻是王府世子,心下又生疑惑。難道他母親並非柴青鳳?可是血濃於水,師父刻意帶他去杭州,不可能沒有用意。

可惜他們身處敵營,局勢混亂,江留醉知道不是探詢究竟的時候。

酈伊傑和江留醉的對話,再度證明了他們彼此之間的縈係。胭脂臉色發白,隻覺周身麻木冰涼,驀地腳下一軟,仆倒在地。她心寒地撐坐起來,出神地發著愣,周身冷汗層起。沒有人留意她,眾人的視線落在那對父子身上。

她竭力用眼搜尋江留醉,看他抓緊著酈伊傑,瞥過來的一眼冷冰而陌生。是了,她掌控不了他,她再也不能掌控他。但是她還有機會操控命運。

胭脂寒下一張臉,袖劍猛地揮出,斬向酈伊傑。殺了他,局勢就能亂至不可收拾,她一直以來的計劃才有成功的可能。眼看酈傑就在劍下,江留醉忽地將身擋在前麵,胭脂的劍不得不當空一折。

就在她袖劍一移,露出空門之際,一個火辣辣的耳光扇在臉上。她的劍如空穀落石,清脆地掉下。

胭脂臉色煞白如鬼,狠狠盯住江留醉。

她以為,這幾天他們一同經曆了那麽多,他會心中有情,他會手下留情。可是這一掌,打在她身上,痛在她心裏。他不是皇子,他不是會珍惜她的人,他不是她的什麽人。一顆淚木然地流下,沿了麵龐憂傷的輪廓,黯然墜落。

“江留醉!”胭脂惱怒地大叫。

“請你放過我,放過我們。”他安然地望了父親,知足地微笑,他隻是個普通人,這很好。

胭脂失望地看了他最後一眼。他終是扶不起的阿鬥,無論有沒有尊貴的身份。她一腔熱忱盡付東流,所有謀篇布局成了空談。可笑的是她把自己放到那麽低,也不曾博到一點真心。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段情來去匆匆,胭脂含淚凝視,迷蒙的淚水中,她的夢想就此成空。如她年少時對失魂的那些愛恨,一樣的虛無縹緲。這樣也好,她不用再懷疑,到底迷戀的是他的身世,還是他本人。

能配上她的,不該是這樣瞻前顧後的男人,他應該高高在上,為她仰望崇敬。

江留醉看到了她眼中的絕望。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是楚河漢界,有不可跨越的鴻溝。此刻胭脂的眼神清澈決絕,有的已不再是少女情懷遠逝的傷感。

他歎息了想,就這樣過去罷。他不會多說一個字去挽留。

胭脂撿起地上的袖劍,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燕家諸將見過這利劍的威力,紛紛讓出一條路。她就這樣徑直衝了出去,在營房外,劈倒幾個軍士,騎上馬飛馳而去。

“誰要拿我項上人頭,就放馬過來,但誰也不能動我爹分毫!”江留醉注視帳中諸將,毫無怯意。他雙手小劍略一揮動,劍氣逼人,一連熄滅兩隻蠟燭。

燕華、燕遠互視一眼,軍中養成的傲氣使然,豈能被一個小輩威脅。兩人冷笑逼近一步,卻見酈伊傑拍了拍江留醉的手,微笑道:“你爹在外征戰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爹這把骨頭還老,一樣再保護你一回。”

他轉過頭看陸爽,道:“你記得前次聯絡兩淮守軍,大將軍淩伏說過什麽?”陸爽恭謹一鞠,流利說道:“淩大將軍說,江寧如有異動,燕家三十六名子弟,立即殺無赦。”燕楓頓時臉色一白,搖搖欲墜。

酈伊傑、燕陸離豢養私屬軍隊,不是沒有代價,酈家軍、燕家軍中幾十位將軍的後代,都散在各地方軍隊中服役。一旦兩家生了異心,這些人就是最好的人質。在燕陸離起事時,倉促動兵來不及解救燕家子弟,如能急攻下京城攝政當權,以皇命勒令各地並非難事。因此,眾將不曾將之作為不出兵的借口。

燕楓心下明白,那是他們最大的軟肋。他的長子、次子都在淩伏手下,酈伊傑竟一早扼住了要害。

“翔鴻大營沿河北上,兩淮守軍馬上就會接到戰報。”酈伊傑心平氣和地道,“他們勢必勤王救主,大軍開拔前第一件事,就會殺人祭旗。”

“不要再說!”燕楓怒睜雙目,氣衝衝地掃視帳中諸將,苦澀地說道,“你們……生女兒的,真是有福氣!”

“大將軍!我家三代單傳!求大將軍……”鎮遠將軍燕容忽然單膝跪地,一臉絕望地張開兩手,眼中滿是驚恐,“大將軍,想想兩位公子的安危……我們不要出兵。”

“把他拖出去!杖一百!”燕楓沉下臉喝道。燕華沒有動,燕遠走去拖他,發覺身邊同僚都像被釘住了的木樁,不覺一怔。

燕楓一個個看過去,諸將大多麵色灰暗,沒了先前的朝氣。他不忍地說道:“軍令如山,我等唯王爺馬首是瞻。”附和聲寥寥,更多的是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們似乎想到親人們被綁在柱上等待屠戮,再無奪取天下的豪情壯誌。

這一次的起事,純是燕陸離一人起意,族內眾將跟隨他多年,第一天性就是服從。此時事關切身利益,才驟然發覺了危險,原來他們即將要走的,是一條可能妻離子散的不歸路。

“你們捫心自問……真心想追隨嘉南王起兵的,有幾人?”酈伊傑又道。

燕楓的鬥誌無形地被消磨,他知道暗中那把磨鈍他的刀,是兒子們求助的眼神。燕遠大步踏上前,朗聲道:“末將誓死追隨王爺!”過了良久,又有兩個將軍猶豫地走上前。

燕楓感歎,富貴日子過得太久,鮮有人真正想過重浴戰火的代價。他們習慣了服從,堅定不移地執行軍令,而不去判斷對錯。事實上,今次連他也無法判斷究竟誰是誰非。是向前還是後退?燕楓內心掙紮。作為軍人,他渴望流血,但不是流子弟們的血,而是敵人的血。可如今誰是敵人?昨天還食君之祿,今日就倒戈相向,是非忠義要如何辨明?

“大將軍,何必魚死網破?你我相識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想再起戰端,也想請諸位放下屠刀。”酈伊傑不勝唏噓地握緊江留醉的手,感同身受地說,“老夫非為自己的性命,嘉南王縱然驍勇,燕家軍縱然善戰,可麵對朝廷百萬軍馬、千萬百姓,終是螳臂當車。我隻求各位停手,不要讓燕兄錯上加錯,若我有機會與他會麵,我也會勸他罷戰歸順。”

燕楓低頭歎息:“遲了!太遲了……”

“戰事未起,怎能算遲?大將軍,當斷則斷。我來不及阻止翔鴻大營,但雲翼大營和昭遠大營不能一起賠上。請大將軍三思!”

燕楓望著酈伊傑,他隻身赴營,想來做好最壞的打算,其勇氣膽識令人感佩。若真的放下屠刀,向康和王低頭屈服,不算折了燕家軍的名頭。能為燕家保留下大半的力量,即便背負叛主的罵名,他願一力承擔。

可是,等這場戰事了結,燕家軍會不複存在,或是收編朝廷、或是解甲歸田,也許,賽過戰死沙場的結局。燕楓矛盾地想,二十多年建立起的天下第一軍就這麽滅了,不是轟轟烈烈地戰敗,而是歸順朝廷被解散,對於軍人而說,如同砍去手足的酷刑。

“看來雲翼大營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兩淮守軍打一仗,搶回做人質的燕家子弟。”燕楓沉吟。

“淩伏是什麽人,你我都明白。大將軍不必多想僥幸無用之事。”酈伊傑道。淩伏素有“殺神”之名,一向治軍嚴酷,軍中稍有人犯軍紀,則重刑伺候,因此兩淮守軍紀律嚴謹,軍中路不拾遺。

“縱然我不起兵,淩伏會肯放回我軍中子弟?”燕楓知道出口相詢就落了下乘,可是對方攻其必救,他不得不問。

“大將軍真有此意,我可派陸爽快馬前往兩淮大軍營地。酈屏應在淩伏帳下,當替大將軍說話。”酈伊傑心知酈屏尚未趕到兩淮,但兵不厭詐。

燕楓聽到酈屏的名字,微微一震,歎道:“王爺果然神機妙算,連屏將軍也早早派去兩淮。”此刻他意興闌珊,有酈屏和淩伏聯手掣肘,燕家軍北上的衝天銳氣很快會被遏製。

“燕陸離此戰必敗。”酈伊傑言簡意賅,掃視房內,燕家諸將俱是一驚,呈現惱怒的神情。他無視眾人目光,淡淡說道,“軍情第一,試問諸位可知這一路,要麵對何樣對手?朝廷會派出何樣大軍?”

諸將目露輕蔑,沿途州縣守軍,皆不在他們眼中。

酈伊傑暗自搖頭,歎道:“諸位如以為僅與各州守軍為敵,那是大錯特錯,燕陸離調的僅是平戎大營中的一萬人馬,酈家軍其餘兩營勢必拱衛京畿。至於其他軍馬,湊出五、六十萬卻也容易,各位可有連打半年乃至一年硬仗的準備?”

燕楓的心一拎,不由狐疑,除了酈家軍外,皇帝還能派遣什麽樣的重兵,抵擋燕家軍的鐵騎巨艦?從酈伊傑話中推敲,能立即出兵的不止是淩伏的兩淮守軍,難道龍佑帝竟預知燕家會反,一早布下大軍提防?

酈伊傑頓了頓又道:“此外,師出無名亦是大忌,我料燕家軍起兵若名為勤王,則不能擅動各州縣糧草,敢問諸位長途奔襲,如何養兵用糧?”

諸將疑惑對望,隻有燕楓眉頭深鎖。他接燕陸離號令,必須快速用兵,曠日持久的大戰將對燕家軍不利。燕家軍向來自謂王者之師,不會搶奪百姓糧倉,幾萬軍馬自備糧草是戰時最大的難題。

“燕家根基在江寧,並非無險之地,一旦雲翼大營北上,戰火四起,僅憑昭遠大營,就何保江寧不失?”

諸將微微遲疑,皺眉互視。燕楓見酈伊傑句句要害,想阻止他說下去,卻又忍不住要聽他再會說些什麽。

“燕家軍管束南疆,多有建樹。然而近五、六年來南疆順服,常年無戰事,諸位將軍是有戰功的人,可手下有多少人還記得怎麽打仗?有多少新兵是第一次上戰場?”

諸將憤憤不平的臉上現出赧顏之色,燕楓環視營房內,上一次平定南越叛亂距今已有七年,別說軍士們,就連將軍們也被平庸的屯田駐軍生涯消磨了鬥誌。如此算來,酈伊傑所言不假,燕家軍勝算不高,貿然出兵的確犯了大忌。

“我知燕家軍兵鋒甚銳,翔鴻大營此番北上,必奪數城。然而既名為勤王,若皇上出京避禍,屆時燕家軍占據京城,嘉南王是乘勝追擊呢?還是搶先稱帝?到時,頭疼的不再是朝廷,而是你家王爺。”

燕遠傲然道:“呸!我家王爺就搶個皇帝做做,你又如何?”酈伊傑沉下臉來,冷然說道:“如此,則四海不服,或一齊反你燕家,或各自稱王,戰事頻起。燕陸離想要安生做皇帝,怕還有好幾年可等。而各位將軍們,就算等到那一日,放了江南的美景佳人不去享受,卻要進皇城裏為社稷晝夜操勞,這又是何苦?真給你一個兵部尚書做,會比如今更適意?”

諸將眼中的火焰漸漸黯淡,前方似乎有太長的路要走,比起現今的錦衣玉食,用性命鮮血搏來的位極人臣,並不容易消受。他們在軍中的職位已經很高,再拚下去,無非升做一品大員,但整日拘在京城,想想也不好過。

燕楓心下歎息,酈伊傑所料句句屬實,燕陸離為得民心,隻說金氏謀逆,北上勤王,欲速戰速決。可朝廷大軍盤踞各地,一旦得知軍情,重兵四麵來攻,則燕家軍縱是天下奇兵,也不敢說必勝。何況後方亦有強敵環伺,無論是各地守軍還是南疆諸族,被燕家軍壓在頭上多時,豈有不趁機下手之理。

最難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小皇帝若當真跑出京城躲起來,嘉南王進退兩難。

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

燕楓知道,他心灰意冷,再無用兵之心。

“燕楓,你以儒生從軍,平胡越時,曾連獻三奇策,不費一兵一卒攻占其都城,有文武大略,是難得的謀略之將。”酈伊傑徐徐道來,忽然對燕楓頷首稱讚。

燕楓心如雪鏡,知道酈伊傑這一番話說出來,他心中的誠服之念,又增多了一分。

“燕倉,你知人善任,網羅人才,南疆降將十二名都被你重用,奪取戰功,成為朝廷派駐南疆的重臣。他們感你知遇之恩,這幾年相安無事,才有了一番太平景象。”

一直在旁沉默無聲的將軍燕倉,與酈伊傑相識多年,故不敢出頭,生怕引人非議。此時見酈伊傑點名誇讚,苦笑搖頭。

“燕原,你熟讀兵書,自創分雁、狡兔、伏虎、藏龍數個陣法,遊騎軍經你訓練,成為雲翼大營精銳所在。你治軍嚴謹,令行禁止,你所帶的兵被稱為‘默軍’,不苟言笑卻戰力驚人,是燕家軍數得上的名將。”

“燕鼎,你在外學醫多年,半途從軍,不僅是軍中一員幹將,又以岐黃之術救死扶傷,燕家軍中受過你恩澤的人不可勝數。你卻從不居功自傲,僅憑累積戰功多年苦熬,方有今日的將軍之職。”

“燕靜崖,你以善射出名,每逢作戰身先士卒,軍中都歎服你的神勇。即使是我酈家軍中神射手,聽到你的大名,也要讚一聲‘好’!兩軍對敵,對方大將最懼的就是你手中勁弓,能在千軍萬馬中奪人性命。”

“燕烈,你是燕家軍開國老將,最值得我等敬重。你膽氣過人,即使麵對強敵也絲毫不懼,當年討伐苗疆,你領兵以一敵十,牽製敵軍主力,身中七刀二箭,殺出一條血路。我大軍最終取勝,你功不可沒。如今你培養棟梁,更有建樹,燕家軍十幾位將才皆出你門下,功績可謂巨大。”

酈伊傑將營房中諸將一個個點評過去,聽得眾人汗流浹背,愧不敢當。江留醉心中暗道,這便是知己知彼的力量,由此可見,陸爽的眼光也相當老到,酈伊傑對燕家軍諸將如此熟悉,肯定有他一份功勞。

“燕楓,你手下將士才氣無雙,勇猛無匹,都是不可或缺的國之棟梁,你真的想領了他們去送死?”酈伊傑忽然朝他大喝,如下山猛虎,氣勢奪人。諸將皆是一震,無數複雜情緒在眼底浮動,茫然若失地看了燕楓。

燕楓一一望過去,他仿佛看出了眾人的心聲,看到了埋藏著的驚懼退縮猶豫,在即將到來的殘酷戰爭麵前,他們動搖了。

而他,則是厭倦絕望。

想到兩個兒子的臉,燕楓忽地鬆了口氣。

“康和王,雲翼大營燕楓願歸順朝廷!”他黯然半跪,在酈伊傑麵前低下頭顱。

“大將軍!”燕華、燕遠等人一齊驚呼,大半人別過臉去,他們無法做出更好地選擇,更願意守住眼前這份安樂。

“酈某為黎民百姓感謝大將軍。”酈伊傑亦半跪下來,扶住燕楓的手。他知道,這抉擇多麽不易,如有一日,酈屏背離了他,也會是如此萬般無奈。

“在下深知康和王此舉救了雲翼大營,可卻是對王爺不忠不義,求王爺寬宥!”燕楓雙淚長流,把兩膝都跪在了地上,無力地朝西麵拜下去。他明白未必有機會在燕陸離麵前謝罪,隻能將一腔哀思愁緒,化在這一拜之間。

他身後諸將統統跪倒,為自己的屈服與軟弱慟哭出聲。酈伊傑則緊握身邊江留醉的手,長長籲出一口氣去。

江留醉一身冷汗,至此方收。

“靜如強弩之張,動如關機之發,所向者破,而勁敵自滅。”江留醉不覺想到這句話,深深為酈伊傑折服與自豪。父子倆緊握的雙手,如奔騰相連的血脈,此刻終於完全合在一起。

營地外二裏的某處林中。

前來會合的靈縈鑒找到了木然呆立的胭脂,巨大的失望令她心中充斥自憐與憤恨,靜立良久,方緩緩回過神來。

“康和王既在雲翼大營,等我們人到齊了,再想法入營擒住他。你別急,靠二人之力還不夠……”靈縈鑒看到胭脂失魂落魄的臉,以為她僅是憂心局勢。

“不,我們都錯了,軍師也錯了,江留醉不是皇子,他根本不是……”胭脂高聲說來,像是為了說服自己。她曾想再多質問酈伊傑幾句,為何篤定地說江留醉是他兒子,證據何在?可當她看到江留醉瞬間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明白,那對父子之間有著天生的默契。

不需再徒勞地證明什麽,江留醉已經找到縈係他們父子血脈的那根線,它一直隱匿地存在。否則,就不會讓他們在芸芸眾生中相遇相逢。

這是宿命的捉弄,她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靈縈鑒怔了半晌,仔細深思她話中的含義,說道:“康和王仍是阻礙,江留醉既然不是皇子,那留著康和王也無用,不如趁此良機……”

胭脂搖了搖頭,時機已失,再次潛入雲翼大營行刺,風險極大。她在微風中收攬青絲,眺望遠處的翻飛的旗幟,幸好留給她們的路,從來不隻一條。

“紅衣他們會依計行事,如今,唯有倚靠昭平王。”她沉著說完,不無遺憾地挽起韁繩,上馬後,依然望了大營的方向,久久不能釋懷。

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從前的靈山派是如此,此刻的江留醉亦如是。胭脂恨恨地一打馬鞭,盡情疾馳在夜風中。周遭的景致瘋狂倒退,仿佛她的悲傷也可以這般別去,留在原地,不再相見。

她並不知道,她一心除去的失魂尚未死,前方仍有糾纏的命運在等她。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