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王府中,楚少少傷勢未複,酈遜之有心拖延,對外宣稱忽感不適,臥床休息,寫了告表請假。皇帝從宮中傳旨慰問,酈遜之傳了四個字回宮:“事已辦妥。”沒過多久,徐顯儒來到康和王府噓寒問暖,送上藥物。

“皇上詢問,世子的身體可有好些?”

“前夜吹了些風,頭疼腦熱,過幾日會好。”

徐顯儒望了手中端著的錦盒,意味深長地道:“世子不在皇上身前,宮裏是太冷清了,望世子安心養病,早日複原。”酈遜之深深一鞠:“請大人回去稟告皇上,下臣痊愈後會立即進宮。”徐顯儒又囑咐兩句,讓他小心安養,這才急急趕去宮中。

酈遜之惦記楚少少的傷勢,轉去剪霞軒探看病情。軒室內燒了寧神的蘇合香,香氣從窗中飄出,混合了淡淡的脂粉清香,令他心曠神怡。

酈遜之透過窗格望過去,楚少少對了鸞鏡,緩緩梳妝。青絲流瀉在她肩上,她遲疑卻欣然地梳理著,不時自憐地一歎。姹紫嫣紅的脂粉鋪在梳妝台上,一隻隻精巧的盒子打開著,楚少少癡癡貪看,手指從盒子上哀怨彈過。

酈遜之走進房中,拈起一朵紫色珠花,襯在她鬢角。珠花豔麗地閃爍,映了她唇上珠光,現出奪人魂魄的絕色。酈遜之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咳嗽一聲。恢複女兒身的她竟如此傾城,攥緊世人的目光無法稍移。

她的美麗與謝盈紫無瑕出塵不同。她是世俗的,卻渾然天成,她是纖弱柔美的,卻充滿英氣,她是石頭中埋藏的一塊玉,沙礫裏淹沒的一粒金。遺憾的是,她不能以這般奪目的姿態出現,這絕望而殘酷的現實更增添了她悲鬱蒼涼的美麗。

“我小時候偷偷戴過珠花,被奶奶罰跪了一夜。”楚少少平靜地敘述,聲音裏聽不出悲喜,仿佛經年往事不曾留下過印記。“後來我再不敢碰任何紅粉,每日學男人的舉手投足,漸漸忘了要做一個女子。”

她苦笑了低頭,漠然的臉上,忽然滑落一滴淚。

酈遜之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淚痕。

“小時候,我給父王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問他,我幾時可以回家。他從來沒有回過一封。我這次回來,看見了那些信。”酈遜之凝視她,十來年了,他不該介意,卻偏偏無法釋懷,“沒有一封信被打開看過。”

楚少少一怔,父母姐妹,她起碼朝夕相對,自憐的心思不由一淡。

“你父王不疼你?”

“我不知道。”酈遜之緩緩搖頭,他真的不知道,起碼不像尋常百姓那樣疼兒子,他沒有試過在父親麵前任性和撒嬌。小時他看著梅湘靈疼惜梅紈兒的樣子,常常會在晚上默默抱了枕頭哭,隻因他從未被那般關懷。

楚少少察覺他的落寞,忽然一笑:“你別忘了,你是當今廉察,年少的磨難就是一塊磨刀石,不要再怨天尤人。你昨天說了,要我楚家向皇帝投誠,好,我可以趁這幾日休養,寫一封信向皇帝陳情。隻是,你要答應我,若他不是那種肯講仁義的皇帝,就不要把這封信交出去。”

酈遜之正色道:“我答應你,我會盡力在皇帝麵前周旋,保全楚家不受任何責罰。”楚少少苦笑,無奈地搖頭:“我自作主張投靠皇帝,回去就是楚家的罪人,隻怕奶奶到時怎麽都不會原諒我。”

“那時,我自會上楚家去和她解釋。”酈遜之明白她的意思。楚少少既想在皇帝麵前保下楚家,但又不想將左勤的作為和盤托出,以免壞了左勤大計,被楚奶奶責罵。或許保持中立是唯一的法子,可皇帝又怎會讓楚家在兩邊遊走?

“你放心,除了左勤和左氏兄弟外,隻有一個人知道我楚家究竟涉入有多深。皇帝那邊,我少說一些也不會露出馬腳。”她低下頭,“總不能把所有布局都說出來,前功盡棄!”

酈遜之歎了口氣,他猜到楚少少說的那人是冷劍生,但她既沒有挑明,他也不想說破。以現下這情形看,的確她未必要全部交代,隻須表明楚家的立場,多少透露一點情報。龍佑帝是個聰明人,他不會聽信一麵之詞,楚少少的情報將得到多方求證。如此一來,左勤起事之前,不會知道楚家已然倒向皇帝。

他心中一定,看了一桌的胭脂花粉,對楚少少笑道:“被我這麽一鬧,你又該乏了,先歇著,把身子養好。我會遣人去外邊打探消息,看昭平王丟了賬簿是何反應。”

楚少少想到賬簿和她都不曾出現在左府,那裏隻怕已天翻地覆,不由歎了口氣。

酈遜之知她心思,沉吟道:“我找個不相幹的人,替你送信到左府,就說你不想牽連他們,特地毀去賬簿,並尋了密處養傷,也請他們留意天宮的人。”楚少少無奈點頭應了,寫了封信述說情由。

酈遜之出了剪霞軒,找酈雲送信。酈雲道:“這信不能是酈家的人去送,公子爺,你看我從鄰街找個小子可好。”酈遜之道:“鄰街太近,有沒有再遠些的?”酈雲撓頭道:“那我索性去三條街外,有個小夥計,包子鋪的,和我交情不錯。”酈遜之點頭:“你把信丟給他,再讓他尋個小乞丐,把信丟到左家門外,砸個石頭再走。”

酈雲笑道:“哈,這個好,我來扮那個小乞丐如何?”見酈遜之一臉嚴肅,忙收好信,“這是正經事,我好生去辦,公子爺你放寬心。我去了。”

酈遜之見辰光尚早,略略梳洗打扮,去了忘珍樓。不多時,金無慮從他房間的窗戶裏摸進來,拱手道:“世子可好?”

酈遜之道:“前輩,在下還是想托前輩查探望遠客棧的事,司徒淡和牡丹、芙蓉都在那裏出入,隻怕那家客棧不簡單。”金無慮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你說得不錯,昨日從府上出門,我去那裏住了一宿。”酈遜之喜道:“可有發現?”

金無慮道:“那家客棧上上下下住滿,看舉止都是江湖人士。”酈遜之蹙眉,如此刻意,他反而覺得其中有假,僅是為了聲東擊西。金無慮續道:“想必你也看出其中門道?”酈遜之說了疑慮,金無慮讚許點頭:“那些的確隻是小嘍囉,成不了大氣候,牡丹、芙蓉在那裏投宿,倒是故意掩人耳目,混淆視聽。”

酈遜之略一沉思,道:“名劍江湖門的人已有大半在城中,前輩可否代為留意?”當下把酈屏查得的消息告知金無慮。金無慮道:“他家的幾位頭目我都認得,就算易容入京,也不難查到。好,這事我和大哥替你再多留意便是。”酈遜之感激不盡,與他又商量了一陣,方才告辭。

正月十三,燕陸離、左虎出征陳亳初戰捷報傳來,龍佑帝急召酈遜之入宮。他打點好家中事務,默默起了轎,到了殿上仍一派萎靡不振的模樣。

龍佑帝掩上折子,喜盈盈地來迎酈遜之,道:“遜之,這一仗打得漂亮!不愧是平戎大營!”他遞了戰報,酈遜之快速掃了一眼,隻是小勝一場,生擒了陳州守軍百餘人。難得的是平戎大營打出了氣勢,沒有一個死傷,更在附近諸州縣大造聲勢,號稱朝廷派出五萬兵馬。如此一來,陳亳叛軍自亂陣腳,平亂不日可大功告成。

燕陸離打了勝仗,酈遜之不喜反憂,默默想著這位名臣的過往,唯盼在這多事之際,嘉南王不會立即借勢起事。他抬眼瞥見皇帝眉梢眼角的喜氣,不欲掃興,便按下心事,笑道:“恭喜皇上,今趟喜上加喜,臣有密件呈覽。”當下將左府的機密賬簿遞上,“對方雖有起疑,好在原件仍在主人之手。”

龍佑帝大喜道:“好!遜之你此趟做得妙極!”陳亳之捷一時不算什麽,這賬簿裏的分寸點滴才是皇帝更為著緊的事。他拿過賬簿細細看下去,忘了酈遜之在麵前,看得入神。

“竟是秘語寫就……哼哼。”龍佑帝看了半晌,一頭霧水,“唯其如此,更可確定這是真賬簿無疑。好在我朝能人甚多,倒不怕破解不得。”隨即傳了個太監,宣顧亭運覲見。

酈遜之心想,顧亭運一介儒生,怎會知個中門道?細細一想,卻又一驚,想起當日皇帝著顧亭運去探聽雍穆王府的底細,分明不是在為難宰相。如此說來,顧亭運手下或有各種能人巧匠,那時,隻是故意要一試酈遜之的手段罷了。

酈遜之偷覷了一眼皇帝,見他猶在琢磨賬簿奧妙,又忖道:“從失銀案發以來,皇帝揪住燕家的痛處,與我明裏對付金氏,暗裏糾察左氏,唯有我酈家未動分毫。但太後歸政之後,皇帝的眼中釘,怕就剩下輔政四位王爺。我酈家雖有琬雲在宮中為妃,卻未必能從這一場爭鬥中幸免。”

想明了這一點,酈遜之汗流浹背,方寸悟出父王吃齋念佛的苦心,也更加明白他南下的良苦用心。

“遜之,你發什麽呆?”龍佑帝忽然對他微笑。

酈遜之想起楚少少之事,忙道:“啟稟皇上,臣去取這密件,當中有些糾葛,多虧有楚家少主相助,方才能不露破綻。”

“哦?”龍佑帝掩上賬簿,微一沉思,繼而笑道,“你說說看,是什麽糾葛?”

“臣不才,請了神偷金無慮出手,與他兵分兩路潛入左府。不料萬般小心下,還是大意,被守衛看破形跡,團團圍住。幸得楚家少主蒙麵相救,才安然脫身。之後金無慮取得賬簿,臣複製一份抄錄給皇上,又將原件托人轉交楚家少主,求他暗中潛回左府,把賬簿放回。”

“救你的人原來是他。”龍佑帝點頭。

酈遜之心中一凜,看來皇帝在昭平王府亦有密探,此後行事不能不更加小心。

“可惜,那夜楚少少遇上天宮巡視,恐有些誤會,動起手來,像是有點受傷。”龍佑帝歎道,“你竟讓他去放回賬簿,可見天意如此,讓他毀了那本真正的賬簿。左勤看來已知賬簿被盜……也罷,若能逼他早現原形,我們也好趁機動手。”

酈遜之故作驚訝,繼而低頭稱是,想了想又問道:“不知楚少少現在何處,傷勢如何?”

龍佑帝輕描淡寫地道:“他楚家家大業大,想來自有地方安置。既然他肯助你,是否已不願附逆左氏?”

“是。”

龍佑帝冷笑一聲:“算他識相!”

酈遜之瞥見皇帝緊攥賬簿的手慢慢鬆開,心下鬆了口氣。但他轉念又警惕起來,真如龍佑帝所說,左勤見破綻已露,提前起事,京城的動**就在眼前。他不由微微頭痛,金氏謀反的證據尚在收集,左氏也開始蠢蠢欲動,這皇朝到底是怎麽了?太平盛世竟容不得幾日安寧!

龍佑帝又道:“你替我留意楚家的動靜,如有機會,讓他們探聽左勤的計劃,看這老小子打算幾時起事。唉,我欲先收拾了別處,再來對付他……他莫要太心急才好。”

酈遜之的袖中,藏有楚少少寫下的投誠書,詳細交代左氏二十餘年來部署始末。他原想伺機呈給皇上,此時無法再拿出手,隻能生生隱忍。看龍佑帝言下之意,並不知楚家涉入左氏一事甚深,若能就此赦免楚家,倒是一件幸事。

“左虎既然新近立功,皇上何不就此封賞,消除左勤的戒心?”

龍佑帝精神一振,笑道:“對!是以賬簿之事,還須圓謊,不知楚少少見過左勤了未?不行,你必須立即找到楚少少,問清始末,如果他還沒見過左勤,叫他隻需說賬簿已毀,安撫左勤。”

“是,臣即刻去辦。”酈遜之心下卻想,左勤早已看過酈雲遞出的信,按兵不動,理應在候良機。

酈遜之告退後,一回到府中,遇上酈屏來辭行。酈遜之道:“屏叔聽說了麽?陳亳大捷。”酈屏點頭,肅然說道:“正因陳亳大捷,我不得不往江南去,接應王爺。”

連日來,酈遜之與酈屏多次討論燕陸離謀反的預期,酈屏有這般遠見,酈遜之深感欣慰。他沉吟片刻,這幾日收到的家書,依舊在報平安,然而情勢瞬息千變,不能以酈伊傑性命冒險。當下讚同地道:“屏叔打算帶多少人?”

酈屏哈哈一笑:“我帶回的一千五百人,日日要去點卯,走脫一個,都會被朝廷查問,倒不如留在京城歸世子調遣,保護皇上。”

酈遜之吃驚地道:“屏叔莫非要隻身前往?”酈屏搖頭,篤定地微笑道:“江南真有事發生,我一個人,王爺也是一人,豈非以卵擊石?放心,兩淮一帶駐守的官兵,有我能暫借的兵力,燕家軍有稍許妄動,我便能便宜行事。雖然不能與燕家軍硬拚,一支奇兵救回王爺,理應綽綽有餘。”

酈遜之聽了稍安,鄭重朝酈屏行禮,道:“父王的安危拜托屏叔,社稷安危亦拜托屏叔。”酈屏急忙俯身回禮道:“世子言重,在下願肝腦塗地,報答王爺知遇之恩。”酈遜之歎息:“屏叔費心。遜之隻願舉世太平,我酈家上下平安,請屏叔好自珍重。”兩人深說了一陣來日可能的局勢演變,約定了應對之策。

酈屏走後,酈遜之整理心情,尋了幾味安養的藥,往剪霞軒探望楚少少去了。

此時的宮中,顧亭運派了兩人在龍佑帝麵前解說賬簿秘語,卻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皇帝聽了一陣正自發悶,猛抬頭見徐顯儒低首在外候著,便道:“是太後叫你來的麽?”徐顯儒步近,行禮過後恭敬地道:“臣聽到捷報,自作主張趕來。皇上久未去慈恩宮請安,如今得了喜訊,該讓太後老人家歡喜歡喜。”

龍佑帝被他一說,牽起滿腹心事,未怪他僭越,蹙眉問道:“太後近日身子可大安?”徐顯儒道:“似乎沒了胃口,隻吃清淡的小菜並粥飯。眼見上元將近,皇上何不借機鬧鬧春,一家子好生聚聚。”

龍佑帝想到少陽公主,歎了口氣。一家人在這段年關時日生分得仿佛陌路,各有各的抱負和達不成的委屈,老百姓舉家團聚熱鬧的佳節對天子之家而言,冷清清沒一分天倫可享。

龍佑帝起了心,揮手讓那兩人持了賬簿退下,吩咐將全本譯出後再呈上,然後說道:“擺駕慈恩宮,朕這便瞧瞧太後去。”

徐顯儒喜道:“皇上不如帶了公主同去,娘兒倆也好圓融些,前陣子實在是鬧僵了,聽說太後心裏有點不適意……”龍佑帝瞥了眼四周宮人,突然黑下臉,冷冷罵道:“徐顯儒!是太後手下人許了你好處,還是你枉生主張?朕想幹什麽,要你指點不成?”

徐顯儒知道犯了忌諱,忙跪下告罪,叩頭道:“老臣該死!就在這殿上麵壁思過,求皇上饒恕則個。”龍佑帝方收了臉色,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徐顯儒抹了把汗,凝望龍佑帝遠去,麵上卻笑笑的。他掃了一圈四周的侍衛太監和宮女,一個個噤若寒蟬,可見方才皇帝沒有白罵一場。

徐顯儒長長送出一口氣去,悠然在殿中回響,仿佛哀怨,卻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就那樣直了身子跪著,如一口不倒的鍾。

龍佑帝身著黃文綾袍,腰配十三環帶,腳蹬一雙烏皮六合靴,不苟言笑進了慈恩宮。打瞌睡的宮女被他一聲清咳驚醒,慌不迭磕頭賠罪,皇帝虎下臉,叫人拖了出去。

太後在裏麵聽到動靜,竟流下淚來,隔了翡翠珠簾道:“皇上還念著老身?”

龍佑帝瞥見後麵隱綽的人影,心下一酸,堆了笑,快走幾步撩開珠簾。見太後朱粉未施,花容慘淡,忙行禮道:“兒臣給母後請安。”

太後歎了口氣,仿佛在說不必多禮,別有一番感傷意味。她凝視了龍佑帝半晌,方道:“皇兒憔悴了……”龍佑帝勉強一笑起身,眼見太後變化甚大,略略有點難過。

太後又道:“皇上國事操勞,又要籌備大婚,不來慈恩宮哀家亦不會責怪。”

龍佑帝慌忙跪倒,道:“兒臣不孝,讓母後煩憂。幸好陳亳有喜報傳來,燕陸離、左虎所領平戎大營已平定暴亂,戰事大捷。”

太後展顏道:“打勝了就好。燕陸離呢?快召他回來。”

龍佑帝道:“兒臣明日上朝擬旨。”

太後臉一沉:“不妥,這事緩不得。燕陸離領大軍在外,須早撤兵權,遲則生變!”她鏗鏘說完,見龍佑帝龍眉緊鎖,頓時想起她不再是垂簾聽政的太後了。

龍佑帝咳嗽一聲,像是根本沒聽到前言,笑道:“織染坊為了慶賀大婚,特意做了十餘丈的披金毯,屆時鋪滿殿上,必為新娘子增色。”太後強笑道:“皇上想得周到。”

兩人僵坐一陣。

“母後聽到些流言……”太後剛想開口,龍佑帝已然不悅,劈頭便道:“母後身體不適,還是寬心養病為宜。外邊的事,就交給兒臣。”

太後沉吟,眉宇間略略掙紮了片刻,一抹隱憂不經意流露。龍佑帝笑道:“兒臣好端端的,怕什麽妖言惑眾,此謠言當止於智者。兒臣已下令徹查,母後不必擔憂。”

太後仔細端詳他,感歎道:“皇兒真的大了。”龍佑帝笑了笑道:“多謝母後誇獎。近日乍暖還寒,最易招惹風邪,母後有什麽要添置的,吩咐下麵去辦。五日後母後想要的大婚,天下太平的話,也必定看得到。”

太後的眉一挑,想說什麽又咽了。

龍佑帝又道:“織染坊已將母後的吉服做好,明日朕來陪母後試衣。時候不早,兒臣告退。”太後黛眉緊蹙,竟一句也插不進嘴去。

等皇帝的身影完全不見,太後低聲吩咐旁邊的貼身宮女:“想法出宮,速請王爺過來。”那宮女猶豫地往身後一瞥,天宮雪靈依的影子在不遠處一閃而過。

太後頓如吃了蒼蠅,無奈地一捶幾案,歎了口氣。

龍佑帝愁緒鬱結,急衝衝走出慈恩宮後,竟無處可去,便緩緩踱步,無所用心地閑逛。少陽公主打聽到皇帝所在,遠遠尋來,看哥哥一臉憂色,猶豫了一下,沒有靠近。

龍佑帝回頭瞧見,笑道:“咦,難得你沒有跳出來嚇人。”少陽公主嘟嘴道:“皇帝哥哥,把我說得像討債鬼,我是看你這幾天不高興,想來陪陪你。”龍佑帝道:“我能有什麽不高興?”少陽公主道:“老百姓娶媳婦歡天喜地,可帝王之家的嫁娶,從來都不是什麽高興事。”

龍佑帝沉默不語,少陽公主咬了咬唇,又道:“皇上娶不了盈紫姑娘,我也……”她氣惱且酸楚地停了一停,定神收去痛苦的神色,勉強笑道,“我有時想,要麽此生就不嫁了,可是,放著一個公主的名分不去籠絡權臣,多可惜。你和母後勢必會找個人家,好好為我說一門親,就算我再不喜歡那個人,一樣是要出嫁的。”

她語聲平靜,龍佑帝忘了自己的煩憂,不禁為她難過起來。小時候他習慣滿足妹子的願望,未能親政卻照樣要過皇帝的癮,發號施令讓妹子得以心想事成,最為安全容易。母後不會幹涉,宮裏的人也都順著他的心意,龍佑帝便從驕縱妹子的種種舉止中,體味當兄長、做帝王的快樂。

久而久之,他和少陽公主連成了一體,她的痛,就是他的痛。

“少陽,”他輕輕地念了一聲,像幼時一樣溫柔,“就算是生在帝王家,也有很多得不到的東西。”

少陽公主目露悲哀,點頭歎息,用輕不可聞的聲音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龍佑帝微微一笑,他和妹子都是這般,越得不到越是想要。可惜感情這件事,往往在權勢之外,他不想強硬地為少陽達成心願。

“少陽,你有沒有想過,重新放一個人在心上?”

少陽公主茫然地應聲:“有誰,能真正容得下嬌慣了的公主?”她自嘲地苦笑,“我在這裏被人捧著伺候著,出去了,要看婆家的臉色,仰人鼻息,隻怕沒過幾日就該憋死。”

龍佑帝忍俊一笑,見她不似說笑,忙正色道:“胡說,誰敢給你臉色看。”說話間,皇帝心上不由浮起一個名字,認真地細想了想,反複遴選過後,這個名字依舊閃著金色的光芒。

“顧亭運。”念出這個名字,龍佑帝想到青年宰相清俊卻略嫌古板的麵容,淡然一笑。

“啊,皇帝哥哥該不會……”少陽公主臉色一變,顧亭運年紀雖不老,在士子中聲望卻極高,向有清譽。隻是畢竟年長她十餘歲,在她眼裏,就如大叔一般看待,從未往男女情愛的事上去想。

此時回想顧亭運的相貌,少陽公主並不討厭,也談不上有多鍾意。論才論德,此人實在無可挑剔,她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話,噎在原地半晌不能言語。

龍佑帝見她竟沒有拒絕,暗自歡喜,心想過幾日再去顧亭運那裏探探口風。無意中一樁好姻緣露出了苗頭,皇帝胸中塊壘就此消卻了小半,神情自是大喜。少陽公主察言觀色,黯然地想,不若聽天由命也罷,由得皇帝折騰去。

反正她這一生,再不會像從前那般快樂。

到了上元節那日,籌備大婚的太常寺官員前來請示禮樂之事,龍佑帝自從見過太後,頗有些心神不寧,見他遞上一疊單子,遂道:“近日教坊都排了什麽曲子?可有曲調歡快、熱鬧喜慶的?”

那官員甚是乖巧,見皇帝一臉戾氣,挑了一些靡靡之音稟告,龍佑帝聽了果然歡喜,展顏道:“午後擺駕麗玉閣,朕要選幾支曲子聽聽。”那官員即刻鄭重其事地趕去籌辦,皇帝吩咐隨身太監,宣永秀宮淑妃並幾個妃嬪隨駕。

午時之後,麗玉閣擺上十數張矮桌,諸妃嬪各就本位,候迎皇帝升座。酈琬雲先行進酒,教坊便奏出一曲《傾杯樂》,龍佑帝含笑賜酒,在樂聲中先飲了一杯,與酈琬雲雙雙坐定。

橫笛、篳篥、羯鼓、方響、笙、大鼓、拍板、琵琶、箜篌、箏……十數種樂器泠泠響起,樂音流轉,兩排麵容姣好的女伎款款奏來,十分錦簇悅目。龍佑帝身心一醉,眯起眼打了拍子,萬千煩惱就在曲聲中漸行漸遠。

一名內侍匆匆入內,遞交皇帝一封密報。龍佑帝打開看了,竟是左虎已秘密歸京,燕陸離領了大軍仍駐守在外。他看得心頭火起,不覺沒了聽曲的心思,悅耳曲聲此刻驟變嘈雜,仿佛密集淩亂的雨點擊打在身。

“你們聽著,朕去園子裏走走。”龍佑帝丟下一句話,無視妃嬪愕然的神色,大步走出麗玉閣。酈琬雲麵露憂色,轉而吩咐小晴兩句,小晴立即悄然走開。

這日,酈遜之難得去了皇城裏的勤政閣辦公,把一些雜務了結幹淨,他專心撲在失銀案上,其餘奏報案卷堆積如山,花了數個時辰仍未看完。他看得神思疲倦,起身到閣外的院子中踱步,走了沒幾步,看見小晴匆匆趕來。

得知龍佑帝收到密報後不悅,酈遜之想了想,他自行前往麗玉閣,須尋個情由。又想,淑妃也在閣中,不若隻說覲見淑妃,便提步趕去。

龍佑帝一人在花園中漫步,太監宮女遠遠跟著,他走著走著便覺寂寥。冬日裏的花,即便有豔色,依舊透著清冷的意味,就像那抑揚頓挫的曲子,到終了還是會鴉雀無聲。

龍佑帝兀自出神,一陣風過,天地間仿佛變了顏色,他感到頭皮發麻,驀地回首看去。不遠處,一個紅色的影子傲然佇立,像一柄火燒的劍。

龍佑帝想張口叫人,恐懼卻陡然抓住他的咽喉,令他出不得聲。在那鮮豔的紅色旁邊,一個笑得喜洋洋的少年正愜意地斜睨皇帝,他的眼波一轉,龍佑帝很快發現另外兩個身影,珠翠搖簇彩衣耀目,對他形成合圍之勢。

龍佑帝背靠高牆,數丈外就是四個殺手,殺氣如潮水漫延過來,浸透皇帝全身。他像溺水的人,驚恐掙紮尋找,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四人如閃電,疾速自飛簷上刺入大地,侍衛們聽到動靜,遠遠地趕來,嘈雜的聲音自麗玉閣外如雲浮起。來不及了。龍佑帝倉皇震驚地想,他的一生難道斷送在此地?如同一曲悲歌,驟然唱成絕響。

紅衣。他記得這個名字,看到紅色的身影揚起了手,一道陰風瞬間襲至。

龍佑帝隻覺要瞪出兩顆眼珠來,那是他畢生難忘的絕望,生陷險地,無能為力。

就在他幾乎意誌崩潰的刹那,身前有個灰影替他擋下這一掌。彌散在四周的煞氣突然一退,仿佛烏雲散開陽光普照,龍佑帝驚喜地察覺他又能動了。他踉蹌地躲在那人後麵,倒退了兩步。

那人閑閑站著,像路過的一片雲,吹過的一道風,融於自然中毫無威脅。可那四人如遭雷擊,飛快地退了數步,留下相望的距離。

目光交錯,他們眼中竭力掩藏的驚恐,仍有一絲被那人捕捉到。

那人輕笑了一下,緩緩抽出一柄劍。

這世上,鮮有人看過他出劍。

劍出鞘的一刻,天地同寂,唯有劍氣耀目。

如月光瀉地,照亮靈山千萬重。有詩詞的曲調撥動心弦,平平仄仄,劍光如有格律,折入眾人雙耳。

四個殺手再次疾退,不想被他侵入心神。紅衣怒喝一聲:“失魂!”一記清響震破劍光織就的網,仿佛紅日,想掙脫月夜的冷清。

失魂將劍微傾,瀲灩的劍芒盤旋掠出,像低飛的雄鷹。劍氣再度刺入四人目中。

劍招尚未出一式,已是如此驚天動地,龍佑帝在他身後目眩神迷。他怔怔地想,這才是帝王之相!霸主之氣!

這是俾倪世間萬物的豪情。

一劍在手,神佛難擋!

紅衣,小童,牡丹,芙蓉,被他氣勢所掠,仿佛重回舊日,折服於失魂劍下的一幕。恥辱的印記與銘刻的恐懼,讓他們心頭滋味雜陳。

紅衣冷然一哼,雙掌運起十成功力,洶湧掌力噴薄而出。他容不得再次的失敗,一掌猛過一掌。一直以來,他的聲名低於失魂,他並不在乎。可失手敗於失魂的那一仗,千百次在心頭重現。他的傲氣被無情地摧折,像咆哮的暴雨清洗後的孤岩,剝落下無數碎石。此後,他殺人的手段越來越狠,把對方當作失魂的替身,幻想把踩於腳下的尊嚴,一次次地撿回來修補。

見紅衣動手搶攻,小童無奈歎了口氣,提了未央錐趕上。如果紅衣是驚濤駭浪,小童就是伴隨浪濤起伏的電閃雷鳴,在怒吼的激浪中,不時閃現身影。他個子小,身手極為靈活,於失魂視線難及的死角陡然躥出,一椎打出,又很快遁去,像幽林裏蹤跡莫辨的鬼火。

當年輸給失魂的情形,他記不清了,隱約記得那種死到臨頭的戰栗。劍尖就在肋下一寸,死亡不過一寸之遙。

他不想再經曆一遍。那時,他知道對他來說,死於非命並非讖言,而是注定的命運。小童在領悟了歸宿後,反而坦然,他不會活到很老的時候。寧可在少年時轟轟烈烈地絢爛死去,反正看不到年老時的夕陽。

紅衣小童主攻,牡丹與芙蓉在旁掠陣。等閑刀與玉簾鉤,就像十麵埋伏著的伏兵,一旦失魂略有大意,兩件利器便縱身躍入,跳崖般果斷決裂。

風雨如晦,四人的攻勢一波波而來,遮天蔽日,看得龍佑帝膽寒。可他前麵,是銅牆鐵壁穩如泰山的一柄劍,輕輕一揮,將險灘化作了坦途。失魂閑庭信步,把撲麵來的萬般愁緒千種殺機,繞指而過。

一劍,切斷紅衣眉尖的怒。

一劍,了卻小童眼角的愁。

一劍,化解牡丹唇邊的怨。

一劍,撫平芙蓉心頭的倦。

劍光照過,四人像被攝了魂,恍惚了那麽一下,刺骨的寒意,貼了肌膚一點點滲過去。被刺客突襲後的驚悚,向來是他們給予別人的,此時感同身受。

紅衣低吼一聲,像要把遮蔽天日的烏雲喝破,借了吼聲吐出鬱結在心底的濁氣。小童知他心意,手中兩隻錐子乒乓敲響,奇異的音節如錯落曲調,一聲聲擊在失魂心頭。紅衣雙掌轉如風輪,攻勢如水漫過堤防,潮湧而上。

另一邊牡丹秋瑩碧凜然出刀,點點星辰漫天飛舞,刀意孤絕淒美,有如無邊黑夜。芙蓉藍颯兒見她施展永生島絕技“玉人歌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退開一步。

秋瑩碧薄刃似風,瞬息吹至失魂眼前,於紅衣掌邊天衣無縫地砍了進去。

失魂長劍輕掠,燕子橫飛,悠悠飄開。龍佑帝暴露在眾殺手眼前,他嚇了一跳,連蹦帶跳地試圖追上失魂的身影,往日學的輕功此刻派上用處。紅衣見機甚快,一掌直落,毫不猶豫地轉向皇帝。秋瑩碧的刀也如影隨形,狠絕地刺向龍佑帝胸口。

茫茫微雨,忽然灑下。

藍颯兒見過這招,心中不禁暗吟:“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但見失魂回劍檔格,劍式如雨點,密集打在紅衣的掌上、牡丹的刀上,迫得兩人縮手回退。

龍佑帝驚魂未定,重新藏在失魂身後,很有幾分怨恨。他惱怒的是,宮中侍衛竟遠遠圍了人牆在觀望,沒有一人敢向前一步。縱然殺手們出手的罡氣勁浪逼人,侍衛們的窩囊更令他心寒。

天宮的人呢?他失望地等待。

藍颯兒雙鉤一甩,越過空隙斜斜地飛向龍佑帝,小童趁勢一椎飛出,直撲失魂麵門。秋瑩碧避開詩詞劍法的攻擊,腰身一折,刀鋒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劃去,偷襲失魂下盤。紅衣陰魂不散地追著皇帝的蹤影,掌風一變,以多年修煉的“絕慮功”為基底,兩臂如槍似戟,徑直戳去。

龍佑帝心道“不妙”,眼看失魂無論如何無法顧及兩邊,便尋思如何出手擋他一擋。他心念稍動,藍颯兒的雙鉤已飛到他眼皮底下,再看,紅衣的兩手宛如鷹爪,就要把他這頭小羊憑空拎起。

皇帝魂飛魄散,腦內一片空白。

一陣柔和的煦風托起了他,龍佑帝溜溜轉了一圈。隻見失魂劍氣鼓**,灼熱的真氣自劍上源源不斷傳出,劃開一道楚河漢界,將攻向兩人的兵器掌力盡數化解。

失魂輕抖劍尖,未見他如何作勢,一招精微玄奇的劍招已然施展。各人放眼看去,見到的攻勢卻都不相同。紅衣眼中這一招來勢洶洶,有開山裂石之效。小童卻看到一派花光迷離,溪水清流的景象,隻覺劍招後必有殺著,不敢被表象迷惑。牡丹刀下歌舞未絕,此時如聞琴音伴奏,斷腸聲淒慘相催,令她刀意撩亂。風吹殘雪,掠過芙蓉心頭,當她目睹劍意如嶺上千重雪,寒氣直透胸襟,便打了個寒顫瑟瑟退開。

無人敢攖其鋒芒。

龍佑帝目眩神迷,失魂能以一敵四,武功固然玄妙,卻不知他為何而出手。倘若攔住這四人,為的是親取帝王頭顱,可就大大不妥。皇帝心急如焚,張眼瞥見遠處一個紫色身影如踏風雷,飛一般地趕來,不由大喜。

“遜之,快來救駕!”他竭力喊出,聲音卻嘶啞難聽,酈遜之老遠聽見,揮動玉尺呼應,宛如一道飛虹越過眾侍衛頭頂,出現在紅衣四人身後。

他的到來,使情勢更向有利的方向傾斜,微妙的站位,把四人逼到了死角。

如入甕中。

紅衣冷笑一聲,拚上十成功力,颯然飄出,仿佛紅日墜空,忽地撤出了戰團。

他疾似旋風,繞過酈遜之所在之地,直接向眾侍衛出手。侍衛拔刀對抗,紅衣掌風狂掃,一個個迎麵窒息。酈遜之揚尺追了過去,炫出十數個尺影,如流水橫波跌宕。

紅衣傲然冷笑,雙掌如鐵,與玉尺硬碰硬接上。一時酈遜之隻覺渾身震動,被他的深厚內力震得兩手發麻,險些握不住玉尺。他氣息翻湧之下,內息裏便有一股柔和氣力裹挾全身,玉尺上旋即散出綿綿真氣,纏住紅衣的掌力。

龍佑帝見酈遜之被紅衣阻住,無法貼身保護自己,不由憂心如焚。失魂的身手高則高矣,終究不是可信賴的人,皇帝腳下抹油,幾次想脫離他與殺手的戰圈,逃到侍衛叢中去。怎奈小童三人傲骨仍在,雖然對失魂又敬又怕,卻不允許自己就此罷手。龍佑帝隻要露出些許破綻,三人就追蹤而至,不給皇帝絲毫喘息。

失魂不以為意,皇帝在他身後東躲西藏,他視若無睹,劍尖就擦了皇帝衣角而過。龍佑帝看到涼涼的劍,仿佛撫摸了一下肌膚,從腳底躥上深深的寒意。皇帝被一嚇之後,心底湧上的便是厭惡,他憎恨失魂,讓帝王顏麵掃地。

更讓他在懼怕中比較出王者的氣概。他驚覺,在這殺手之王麵前,他猶如一個孩子。皇帝應該無所懼怕,是這天下的主宰,他不能在臣下麵前流露恐懼與慌張。

拜這些殺手所賜,侍衛們看夠了他的狼狽。龍佑帝恨恨地想,縱然失魂是來救駕,也絕不原諒他的無禮。

四周侍衛越聚越多,小心翼翼地縮小著包圍的圈子,藍颯兒皺眉瞧見,冷笑一聲,空出一手,灑出紛紛揚揚的黃沙。酈遜之知道厲害,大叫了一聲小心,沙霧蒼茫漫開,不小心沾到十數個侍衛,翻身即倒。藍颯兒回轉身來,冷冷看了眼皇帝,龍佑帝隻覺這美人兒如一支尖利的簪子,狠狠刺在了胸口,不覺心疼起來。

千裏黃沙隨風彌漫,到了失魂身邊,就像撞了牆,再也近身不得。失魂搖頭歎息:“何必傷無辜人的性命?”一劍翻轉,切向藍颯兒的玉手。

藍颯兒揮鉤攔截,劍勢破竹,竟沒有擋住。

秋瑩碧橫刀攔去,她天性倨傲,從不把外人放在眼中,此時見藍颯兒閃避不及,立即援手相救。被她這一耽擱,失魂的劍稍稍一慢,藍颯兒借此緩過氣來,掠開一尺,重新抄起雙鉤,交錯檔格。

劍與鉤,發出尖厲的叫聲,火花四射。藍颯兒兩手酸麻,被震得幾乎抓不住玉簾鉤。秋瑩碧刀鋒一轉,再劈過去,小童的錐子就擦了等閑刀掠過,直擊失魂雙眼。

一道麗影穿過眾人,一劍浩然千古,氣勢如開天辟地。

“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

花非花曼聲吟哦,與失魂珠聯璧合的劍招軒然亮出,第一式,將未央椎擊落在地,第二式,巧妙卸去等閑刀的勁力,第三式,抖了劍花穿過玉簾鉤。小童三人齊齊變色。

花非花盈盈笑望,朝失魂頷首示意,她眼中更多的是相逢的熱切,敵人的攻勢並不放在心中。失魂初次見她,卻像熟識多年的知交,順手一劍,兩相輝映,將三人逼退數尺。

此時,天宮諸女嬌叱聲漸漸靠近,護駕的人越來越多,龍佑帝鬆了口氣。

四個殺手均是心中憋氣,見失魂與花非花聯手,天衣無縫,劍法如出一轍,便知花非花果是歸魂沒錯,酈遜之亦猜出花非花身份。秋瑩碧與藍颯兒深恨當日養虎為患,未曾拚死除去花非花,致使今日越發被動。小童知大勢已去,歎了口氣,先自退後幾步,萌生了去意。

紅衣看出他心意,橫掌喝道:“等我殺了此子,再走不遲。”酈遜之微笑:“大言不慚。”紅衣冷哼一聲,掌力愈加凶猛,大有非斃酈遜之於掌下的架勢。小童蹙眉苦笑,紅衣的目標本是皇帝,如今本末倒置,酈遜之倒像他仇人一般,無奈地揚椎射出。

“容我助你。”小童不斷地歎氣。

換作他人,紅衣心高氣傲,必不容人援手,但小童幫忙,他卻並無不滿,由小童阻住酈遜之退路,自己摒絕萬慮,雙掌如驚鴻矯電,朝酈遜之源源打去。

失魂慨然長嘯一聲,嘯聲直貫雲霄,聽得眾人心頭駭然,仿佛所有殺氣被這一聲刺破,頓時恍然若失。失魂長劍掠空,朝紅衣、小童遙遙點出一劍,劍氣如寒流嗖地流過,他回劍一掃,噝噝寒氣湧向秋瑩碧與藍颯兒。

花非花了然一笑,劍尖忽有香氣逸出,使出“麝檀功”。藍颯兒最警惕她的舉動,一見有異,立即封住口鼻呼吸。秋瑩碧慢得一步,被花非花傳出香氣沾到,等閑刀不由一醉,緩了一緩。此時失魂劍氣激射而至,寒流倏地鑽入秋瑩碧手腕中,等閑刀鏘然落地。

“你們此時不退,真想死在這裏?”失魂厲聲說道。

藍颯兒粉麵一青,鉤起等閑刀甩向秋瑩碧,身形疾退而去。秋瑩碧盯了失魂一眼,又恨恨瞪著花非花,無奈撤退。小童早有退意,見狀招呼紅衣道:“來日方長!”紅衣傲然一笑,並不退縮,一招強過一招,似要把所有氣力都壓上去。酈遜之呼吸艱難,被他迫他幾乎要喘不過氣,漸呈挨打局麵。

小童萬分無奈,眼見謝紅劍領了天宮諸女趕到,他們再不脫身,更加受製於人。紅衣一味與酈遜之纏鬥,藍颯兒和秋瑩碧轉眼已遁得遠了,小童橫下一心,運起“流珠功法”,氣息旋轉如珠,未央椎隨即宛若靈蛇遊走周身,將他護得滴水不漏。

小童人如箭矢,彈向酈遜之,他必須速戰速決,立即聯手紅衣幹掉對手,才能把握逃生的時機。紅衣唇角露笑,一掌挾了十成功力拍向酈遜之脅下,酈遜之被左右夾攻,躲閃不及,生生承受了這一記。

一口鮮血噴射而出,酈遜之胸中氣息翻湧,未央椎旋即打到,刺破他的手臂。酈遜之踉蹌倒退兩步,紅衣正待趕上再補一掌,驀地裏一拐打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笑道:“以二打一,好不無賴!”

傷情懶洋洋地插入戰團,拐杖戳東打西,紅衣、小童措手不及,忙不迭應付他的攻勢。小童注目場上,再鬥下去隻會膠著在一起,且對方高手越來越多。紅衣暗叫一聲“可惜”,終生了退意,雙掌**開傷情的拐杖,身形如風遠逝。

小童趁機衝入侍衛群中,殺出一條血路。花非花扶住酈遜之,暗中運起真氣傳去,酈遜之嗅到一股提神醒腦的香氣,精神頓時一振。傷情見兩人遠走,並不追去,收了拐杖朝失魂、花非花一笑。

紅衣疾走數步,回望酈遜之,後者轉瞬神采奕奕,竟如未受傷一般,持了玉尺趕來。紅衣心下歎息,決然向前疾奔,掌風所至,摧枯拉朽似的倒下一片。

天宮諸女分別圍堵兩人牡丹、芙蓉,怎奈四周侍衛眾多,反而束手束腳,很快與四人拉開間隙。謝紅劍見龍佑帝身側仍有失魂和花非花在,不能放心,便放棄追捕四人,召集諸女保護皇帝。

對紅衣拋下自己對付酈遜之,龍佑帝不免有些失落,等看到酈遜之受傷,他又深感慶幸,沒有被這些殺手傷到皮毛。此時謝紅劍奔到皇帝麵前,萬福行禮道:“妾身救駕來遲。”

龍佑帝深吸一口氣,道:“天宮距此遙遠,朕不怪你們。”瞥了一眼失魂三人,躊躇不語。

失魂忽然一笑,翻手抓住皇帝手腕,謝紅劍大驚,正欲動手相救,花非花道:“莫怕,我師兄不是惡意。”酈遜之心想,花非花身份特殊,不知江留醉此刻何在,心中一陣惦念。

皇帝心驚之際,一股柔和真氣自腕間流入,旋即遊走百骸,暖洋洋通身舒泰。

龍佑帝遭四大殺手一嚇,神魂本已受損,隻是尚不自知,失魂此舉補其元氣,對他大有裨益。他舒服地享受了半刻,失魂鬆開手,淡淡說道:“望皇上好自為之。若是哪日君不像君,民生塗炭,在下定來取你首級。”

說完,悠然朝花非花與傷情一點頭,揚長而去,姿態超逸飄然。謝紅劍大怒,橫劍阻攔,傷情一拐打去,氣力霸道已極。謝紅劍嚇了一跳,心頭冒出對手的名字,不覺一驚。花非花手中的“千古”挽了個劍花,朝天宮諸女一笑,追隨失魂去了。

三人輕功卓絕,說走便走,逝若流星,天宮諸女眼睜睜看他們遁出數丈,竟無法阻攔。

龍佑帝叫道:“罷了,放他們走!”他一臉陰沉,按下惱羞成怒的心,走到酈遜之麵前,和顏悅色地道:“遜之,朕立刻召太醫來為你醫治。”

酈遜之道:“臣無礙,多謝皇上費心。”看了前襟的鮮血,想到紅衣的狠絕,不知怎地,並沒有絲毫恨意。對紅衣來說,難得棋逢對手,所以才生出鬥誌。酈遜之頗有惺惺相惜的感歎,可惜身處不同陣營,隻能以生死論交。

“你無事便好。”龍佑帝環視眾侍衛,傷者甚多,便傳了太醫前來。在麗玉閣等待的酈琬雲和其他妃嬪此時亦都驚駭趕來,龍佑帝怕她們擔憂,一律拒而不見,命酈遜之與謝紅劍同到偏殿中商議。

偏殿中,龍佑帝抖擻精神,冷笑道:“這些殺手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可恨!真是可恨!”謝紅劍垂頭,愧疚地說道:“是妾身思慮不周,救駕來遲……”龍佑帝斷然道:“與你無關,是禁軍太過無能!”他吸了口氣,雙眼因憤怒而充血。

今日,他看到了王者的氣象,萬物臣服腳下,神佛莫擋的豪情。可是,那王者並不是他,龍佑帝為此沮喪羞愧,甚至生出了嫉妒的念頭,想要打破對方不敗的神話。

龍佑帝盯住謝紅劍:“天宮主,你可知來者這幾人的身份?”

“他們是江湖最有名的六大殺手。”

“六大殺手?不是有七個人?”

“另一女子想是靈山三魂中的歸魂,醫術了得,武功卻也不弱。妾身見有她協助失魂,適才便知皇上會安然無恙。”謝紅劍點出花非花的名醫身份,示意並非陷皇帝於險地而不理。她暗中瞥了一眼酈遜之,知花非花與他是熟識,此時沒有點破,特意賣個人情。

“哦?你說得不假,她武功的確不錯。”皇帝聽到花非花不是殺手而是名醫,稍稍放心,靜了一靜,凝神道,“你們說,指使那四大殺手來殺朕的人,會是誰?”

“……雍穆王?”謝紅劍猶豫地說道。

酈遜之知金敬有意在大婚日動手,再加上牡丹、芙蓉殺了金逸,雖然金逸之死仍有疑點,但紅衣等人不似金敬所雇。加上他知道,紅衣、小童都有天宮靈符,謝紅劍與他們之間究竟是何關係,他始終參詳不透。如果指使他們的是嘉南王,就能說得通,此時燕陸離領兵在外,若是皇帝在深宮遇刺,燕陸離轉回京借口為皇帝報仇,除去金氏、左氏,就能奪取帝位。

更何況今次的刺殺,天宮護駕來得實在晚了些。

酈遜之沉默不語,龍佑帝眉頭微蹙,似乎為了安他的心,皇帝說道:“遜之,天宮主不是外人,你有什麽想法,但說無妨。”

“臣以為,是左勤指使。”酈遜之說出左勤的名字,想到楚少少始終未提到過四大殺手,可能仍有所隱瞞,心中也是一灰。

“左勤……”皇帝歎息,這幾日顧亭運手下的人在破譯賬簿,尚未完工,看來要抓緊時間。否則再來一次刺殺,他未必會如此僥幸。

“是,昭平王府上有大筆銀錢往來,或與收買江湖人有關。”酈遜之斟酌說道,暗指賬簿的事。

“說到收買江湖人士,雍穆王也不遜色。”龍佑帝亦若有所指,他說完,忽地想到什麽似的,眼睛一亮。

“天宮主,朕要你匿名在江湖上懸賞重金,誰能殺了這六大殺手,一顆首級可得萬兩黃金!要用江湖人對付江湖人,縱然他們六個武功蓋世,到底防不勝防。”龍佑帝頓了頓,手心興奮地出汗,仿佛忘了失魂和傷情剛救過自己,隻記得那句“取你首級”的宣告。

皇帝這句話,宣告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江湖風波。酈遜之心下一寒,視線落在虛空處,不敢與皇帝對視,怕龍佑帝看出他內心的寒意。

謝紅劍曼聲應和道:“皇上說得是,以全江湖之力對付他們,終有陰溝裏翻船的時候。”龍佑帝自嘲地笑道:“朕會做個好皇帝,不負失魂救我一場。可是,朕也絕不容許有人想要朕這頭顱。無論是誰,動這個念頭,就該死。”

最後的一句話,他說得咬牙切齒,像是要把違逆者的意念,都咬碎在唇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