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晚,京城度過了一個不眠夜。雍穆王府鬧喪,柴火燃燒整晚光明達旦,為死去的世子金逸暖孝。鄰近的十數條街全部置擺了酒席,吹拉彈唱聲響震天。龍佑帝一夜未得歇息,次日一清早召了顧亭運進宮聽旨。

龍佑帝雙眼微紅,強忍住困意,把一本來自彭城的密折輕輕壓在鎮紙下。顧亭運禮畢,恭敬站於一隅。龍佑帝翻出一本折子,往他麵前一摔,冷笑道:“請立神道碑,雍穆王想得真是周全!”

顧亭運撿起折子,迅速瞥了一眼,乃是金敬為金逸求皇帝樹碑立表。金逸是皇帝姨表之親,又有侯爵的封號,禦製碑賜也是尋常事。龍佑帝道:“碑表你去揀好聽的說,金家的事朕不想插手。”頓了頓又道:“雍穆王五十大壽卻居凶禮,死了嫡子,少不得安撫一番,這事叫禮部去辦。你為朕跑一趟,瞧瞧百官送什麽吊唁,送什麽做壽?”

顧亭運喏喏稱是。龍佑帝歎氣道:“酈遜之這兩日要會審嘉南王,明日上朝,案子不多時便要定下,如何罪罰,你去和他商議,聯名上個折子。”顧亭運道:“皇上接嘉南王入宮,刻下朝野議論紛紛,臣請皇上秉公,不以嘉南王功高而網開一麵。”

龍佑帝道:“朕自有主張。然則顧卿說得沒錯,燕陸離一案,朕不會讓任何人徇私。”顧亭運道:“酈遜之年輕資淺,此事對他而言亦是難題。皇上正可借機試他的膽色。”龍佑帝微笑不語。

兩人又就西域進貢談了會國事。聊了片刻,龍佑帝忽然想起,取了一盅茶葉,遞與顧亭運道:“除夕那日夜宴,你說愛喝這茶,我叫淑妃取了幾兩,你回去好生收著。”顧亭運麵露喜色,欣然接過,拜謝道:“臣謝過皇上、娘娘。”龍佑帝不舍道:“淑妃那裏隻剩了半斤,你除自品外不許用於宴客。”顧亭運鄭重地捧在手裏,道:“此等珍貴之物,臣絕不浪費一毫,請皇上放心。”

龍佑帝瞧他清俊正氣卻微嫌拘泥的模樣,心中一動,道:“顧卿三十有五了罷?”顧亭運點頭。龍佑帝道:“風華正茂,為何久不娶妻?”顧亭運道:“臣貧時曾被婦人恥笑,故心下極厭女子。”龍佑帝笑道:“這可不好。改日朕為你選個鍾秀的女子,齊家、平天下,不可偏執一端。”顧亭運忙拜道:“謝皇上成全。”目光不禁落在手中那碧綠的茶葉上。

茶香撲鼻,沁人心脾。顧亭運悠然出神。龍佑帝歎道:“倘若這國事,隻餘下家事讓朕操心,可知天下真正太平。”顧亭運注目皇帝,慨然歎道:“皇上再憂心幾年,料可享此福。”

龍佑帝哈哈大笑:“顧卿謬讚!朕繈褓登基,未及弱冠親政,若隻需憂心幾年便可享福,豈不是要做數十年太平皇帝!不過這話,委實聽得舒服!哈哈哈哈……”顧亭運愧然心道,他怎會突然語出阿諛,實在是喜昏了頭腦。

顧亭運退出宮去,忽覺腹饑,正想尋個去處,卻見一頂小轎停下,酈遜之往宮門走來,其人豐神俊秀,令他不覺想起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辰光。兩人互行過禮,酈遜之瞥見他手中拿的茶葉,當即笑容輕鬆,道:“顧相好福氣,這茶娘娘一年僅製得一斤,連我都不易嚐到。”他何等眼力,一眼看出那茶葉是他姐姐酈琬雲所製。

顧亭運含笑拜道:“托廉察大人洪福,請大人代顧某謝過娘娘。”酈遜之問:“顧相往何處去?”顧亭運道:“正待早膳。”酈遜之微一思索,道:“相請不如偶遇,不知顧相可否撥冗與小弟一同品茶?”顧亭運道:“廉察大人是否入宮麵聖?”酈遜之搖頭:“乃去拜見淑妃娘娘,遲些見也是一樣。”顧亭運道:“如此說來,難得廉察大人雅興,自當奉陪。”

寫雨茶坊上,酈遜之點了幾味茶點,在叫茶時停了手,笑道:“聞說顧相有三癡,茶道為其一,點茶還是顧相拿手。”顧亭運也不謙讓,點了白雲茶,吩咐要新汲的泉水烹煮,又叫了兩隻小壺,與酈遜之人手一隻自持,道:“壺小則香凝聚不散,飲茶一事當自斟自飲,自得其樂。”酈遜之點頭道:“俗話說品茗一人得神,二人得趣。與顧相同飲,殊為樂趣。”

顧亭運微笑,待茶上,閉目啜了一口,那一刻神遊天外。酈遜之仔細打量他,朝服已失卻鮮豔,袖口處磨損的毛邊就要露白,然他周身洋溢一股清華之氣,俯仰天地,傲視萬物。龍佑帝善於扶植年輕有為的朝臣,自這位宰相便可見一斑。

顧亭運睜開眼,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廉察大人就任多日,一切可好?”酈遜之苦笑:“顧相切莫寒磣在下,叫聲遜之便可。我非翰林出身,各府官員怎會把我放在眼裏?”他任職以來,拜帖名刺收到不少,多半看在他父王酈伊傑的麵上,酈遜之心知肚明,不由灰心。

顧亭運道:“不然,有些事你尚未參透。”酈遜之眼露征詢,顧亭運接著道:“廉察是言官,最懼由初生牛犢擔任,一般京官見你避之唯恐不及,焉敢隨意結交。萬一被你參上一本,小命就算保住,家也抄了一半去。”

他言之有理,酈遜之點頭笑道:“然則顧相為何不怕?”顧亭運道:“在下家中僅一老仆相伴,有何可懼?”酈遜之歎道:“顧相清廉,在下早有耳聞。”顧亭運道:“我說此事非為其他,須知你一言可定他人生死,不可為沽名動輒參人。”

酈遜之一怔,聽他唏噓歎道:“曆代禦史都有個人為出風頭,而胡亂參奏之事,乃至想辦事的朝中大臣,手腳被製,動彈不得。凡改革舊製,督促新政,皆有一定冒險,倘若言官於開頭便處處阻撓,諸多挑剔,當真令人無所作為!”

酈遜之啞然,未曾想他來了這麽一頓教訓,想來受過不平之氣。見人挑擔不腰疼,監察禦史一職雖往往查人缺漏,卻常清談誤國。至於他這廉察之位,水至清則無魚,個中分寸如何把握的確難以判斷。想到自己一心想定金氏之罪,是否有顧亭運提到的沽名釣譽之嫌呢?

酈遜之端起茶杯恭順敬上,謝道:“遜之牢記顧相指點,絕不敢誤國誤人。”顧亭運一笑,搖頭道:“怪我怪我,居然跟你說這些沒頭腦的大道理,見笑了。”酈遜之喜他直爽,當下聊起朝中見聞,閑談片刻,方又轉到顧亭運入宮麵聖的話題上。

顧亭運道:“皇上交代了一個難題,顧某思來想去,未得善策。”酈遜之道:“哦?”顧亭運遂把龍佑帝要他去金府查探百官送禮之事和盤托出。

“‘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為禮’。在下執贄必然心意為上,簡單質樸,入不了雍穆王的眼。皇上想得容易,著我去辦,可我那薄禮最多送至廳中,既見不到金府其他贄獻,又為人所不屑,恐怕難成其事。”

酈遜之知道顧亭運足智多謀,故意這般說話,是想借他之力,不由笑道:“顧相隻管送禮,至於金府奧妙,由遜之想法探聽便是。”顧亭運拱手謝過。酈遜之卻想,這些打探虛實的事以前多半由天宮完成,上回龍佑帝選了他查訪左府,這回又找顧亭運,莫不是在比較高下?

這頓早茶由是喝得意味深長。酈遜之若有所思,顧亭運也是兀自出神,時不時取出那盅茶葉怔忡地凝望。兩人各懷心事,約了會審後再談燕陸離一案,喝了沒多久就散了。

告別顧亭運,酈遜之回到家中,頭一件事就是叫酈雲。初二晚間他差酈雲送吊禮至金府,到底不願親去。這回金敬大壽日近,好在正值凶禮不能辦酒置席,隻需直接送禮過府即可。

酈雲神清氣爽,一進門就揚聲給酈遜之請安。酈遜之笑罵道:“幾日裏年宴不斷,可吃酥了你的骨頭?”酈雲搓手:“手癢得緊,就想著公子爺差我辦事,誰知念頭一起,公子爺就傳話了。”酈遜之嗬嗬笑道:“你不怕我讓你去闖刀山火海?”酈雲道:“哪能呢!公子爺心腸好,就算是刀山火海,想必有小的相當的好處,才舍得我去。”

酈遜之哈哈大笑,玩味他這幾句話,道:“給你一說,我想起皇帝不差餓兵,這趟說來是為皇上辦事,不能虧待了你。”酈雲大喜,半跪道:“公子爺有何差遣,隻管吩咐。”酈遜之道:“去賬房支銀兩,為雍穆王大壽置辦壽禮,翠玉閣、集珍樓……無論何等價值連城的寶物,該送什麽由你定奪。”

這果然是頭一等肥差,酈雲大喜過望,情不自禁跪正磕頭,謝過酈遜之。酈遜之道:“銀錢的事我不操心,料你不敢貪得太多。”酈雲搶先說道:“不貪不貪,公子爺如此賞識,小的哪裏敢僭越,妄想得隴望蜀?”酈遜之續道:“但有件事你想法子替我弄明白了。你平素與金家人可有來往?”

酈雲道:“有。不過是下人,沒幾個能在雍穆王麵前說上話的。”酈遜之道:“下人就足夠。可有能通達王府掌事之人?”酈雲低眉思索。酈遜之直截了當道:“我要拿到金府所收賀禮的名單。”酈雲道:“我認識的人中有個叫金成的,說起來算半個浙江人,前陣見他得意,說是做了采辦,不曉得他能不能……”

酈遜之道:“該怎麽做你去想法子,缺什麽再來跟我說。”酈雲頓感身負重望,俯首行禮道:“公子爺放心,酈雲一定竭盡全力辦好了。”

酈雲發過豪言壯誌,上街置辦壽禮。這並沒有大難。每年都有紅白喜事,酈雲雖不算在行,請教人也知端的。忙了幾個時辰,好容易列全了單子,酈雲喜滋滋地從京城最豪華的葉記綢緞莊跨步出來,一不留神撞上一人。

正待發火,發現居然是金成,他目前唯一念叨的人物。金成目不斜視並不理他,幾步走進綢緞莊內。酈雲急忙跟上,連蹦帶跳,一把扯住他:“金管事慢走!”金成看他一眼,臉色有了些緩和,敷衍道:“原來是你,我忙著呢。”酈雲忙道:“借一步說話。”金成不情願地被他拖出,酈雲又道:“我正為你家王爺置辦壽禮,晚間想上你那裏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金成奇道:“你置辦壽禮,作什麽去我那裏?”酈雲道:“唉,你不知道,今趟我們老王爺不在,是公子爺操心此事。他非要我辦的禮勝過其他一切人等,交下這樣的難題,我尋思唯有你可幫這忙。”話說到此,金成一臉難色。酈雲繼續說道:“都是手下人,你定知道我做這事的難處。不過這事做成了,我好處不少,自家兄弟不會虧待你,你可願……”

金成大見緩和,笑容慢慢浮起,咳嗽一聲:“換了旁人,我可懶得搭理,你想進我們王府確不容易,不過……”酈雲說道:“王府上下,該打點處我會打點。”金成點頭:“大家不要難做,如此大家好過。你準備好了,酉時來尋我罷。”酈雲感動,握了他手搖晃不停。金成笑眯眯抽出手去。

酈雲避在暗處,等金成出來,又候了片刻,方折回綢緞莊,問明金成來意。好在金成隻是為自家婆娘補件新衣,酈雲想到他定是年裏受了氣,一陣發笑,略微蓋過了心底的一絲豔羨。既與王府無關,就放下心事繼續奔走。

酉時未到,酈雲已坐在雍穆王府的偏廳。等了一時三刻猶不見金成,銀子送出不少,賠盡笑臉。好在吃過東西墊饑,倒也不愁,隻管坐等。等金成來時,酈雲哈欠連天早不耐煩,依然不得不洗去臉色,極盡客氣。金成遂領了他往中庭去。

穿花繞樹,仿佛行在山水之間,惜乎天色已暗,酈雲心急火燎,未及細看。

金成有意避開巡邏家將,有時故意放慢腳步,琢磨人過了,一拉酈雲疾步走過。行了一陣,金成在一處庫房前停下,鄭重地道:“我是私自帶你進來,出去了不準多嘴,跟別人提到一句,絕不饒你。”酈雲知道規矩,滿口答應。

金成拿出三把鑰匙,一一打開,酈雲見煞有介事,知道此處必定滿是珍藏,越發吊起一顆心。剛一踏入庫房,門已自動合攏。金成點亮燈火,登時光明如晝,炫目耀眼。但見翡翠金銀,雕琢成各種飾物閃爍其間,說不出的璀璨妖豔。更有看似灰撲撲不起眼的古董,暗暗散發光芒。酈雲在王府浸潤日久,個中名堂能報出十之三四,又知道越看不出巧妙的可能越是珍貴,仔細端詳品味,不由讚歎不絕。

金成卻道:“這些東西都是下品,等王爺壽誕一過,全要賞賜下人,算不得什麽。”酈雲愣了愣神,見他果然看也不看,直往內間走去,隻得狐疑跟上。

內裏一間別有洞天。饒是酈雲此刻又挑剔了些,仍是訝然以對,自覺見著的什物竟比皇帝平素賜給康和王府的還好。有一尾古琴紋斷如梅花,橫亙在桌上。酈雲咽了口幹沫,想起年前有人為討好淑妃,送了張所謂的古琴給酈伊傑,引發王爺在夜宴上的一番議論。說到“如有琴紋如梅花斷者,非千年以上方可現”,而那琴不過猛火烤出的斷紋而已。當時梅花盛開正豔,故印象猶為深刻。

他兀自撫琴良久,金成笑道:“你們酈家個個酸腐,連你這跟班都不例外,學什麽文人,偏看中這古琴。”酈雲爭道:“這就是你不懂了。金銀珠寶算什麽,我們康和王府不是沒有,唯這些古物千金難求。”金成不以為然,抱臂候他觀賞。

酈雲又瞧見秦時的玉帶鉤、西漢的觀音檀龕、壽山田黃、青花子石硯、陸機《想望帖》……無一不是珍品稀品。有些他根本看不出好來,隻能翻開前麵擱置的名帖,看明其中奧妙。

他記性好,逐一翻看已記熟賀禮各府大員們的姓名。但覺朝中人人來賀,挖空心思,暗生寒意。一時貪看,手肘不覺輕揮,一隻碧綠的琉璃杯應聲而碎。酈雲頓時呆了,金成取來掃帚打掃幹淨,未曾責備一言。

酈雲忍不住道:“這下怎麽辦?禮部侍郎的賀禮叫我給砸了!你千萬別聲張,我想法尋個一模一樣的來。”金成若無其事道:“有嗎?禮部侍郎的賀禮,我怎麽沒看到?”酈雲道:“王爺怪罪下來,我就死定了。唉,得求我家公子爺去。”金成淡淡一笑:“你驚什麽!不過是個琉璃杯,誰當回事,砸了就砸了。”

酈雲愣了愣,見他不似作偽,道:“你家王爺……”金成拍他肩膀,老成地道:“你看見那間鎖著的內室沒?那些才是王爺珍視的寶物。這間裏的東西,放在外麵確實價值連城,卻全不在我家王爺眼中。”酈雲狐疑地盯了內室的門鎖一眼,咀嚼他的話,心想,倘若這些東西說沒了就沒了,金成豈非可中飽私囊?頓時想通他偌大開銷的來源。

“不必想了,那間裏放了什麽,誰都不知道。”金成以為他在轉內屋的腦筋,曖昧一笑,“你們公子爺送的東西,最多放這間。”

酈雲看得眼熱心癢,一時出神。金成不耐煩起來,催促他開路。酈雲捱了片刻,終於不舍地與金成走到外屋。金成吹熄了燈,正待抬腳,突然顫聲低語道:“等等,有人來了。”酈雲吃了一驚,手已被他拉起,直奔第二間屋。金成掀開一隻大木箱,指示酈雲躲進去。兩人剛擠下,合上箱蓋,已聽見語聲傳來。

酈雲心口狂跳如鼓,兩手死命按住了,聽箱外有一人甕聲說道:“你小心隨我走。”原來來人走得甚快,已到第二間內,正用鑰匙打開內室。酈雲定了定神,想起雍穆王金敬喪子後不甚其悲,據說哭壞了嗓,不知那說話的人是不是他。

內室房門大開,那人又囑咐一聲,腳步橐橐往裏去了。酈雲此刻心跳得平緩了些,刻意去聽,隻聞哢哢數聲機括響動,那人擱下一物,始歎道:“唯有放在這裏,我才安心。”身邊另一人說道:“未知王爺取何信物給他?”

酈雲一聽那人果然是金敬,渾身一激靈。金敬“哼”了一聲道:“我自不會虧待他,你去外屋,隨便取件珍寶便是了。”那人道:“若是尋常寶物,怕那穆青歡小看了王爺。”金敬笑道:“你與他做說客便罷了,還想誆本王的寶貝?”那人淡笑道:“在下豈敢,能為王爺效力是在下的福氣。老穆生性貪婪,又最愛搜刮奇珍異寶,王爺財力通天,自能如他的意。”

酈雲依稀記得名劍江湖門的門主叫穆青歡,看來投靠了金家,隻不曉得他有沒有命把這消息帶回康和王府。他一念及此,不免心慌意亂,好在緊緊挨著一人有所依靠,不致發瘋。

金敬久未說話,良久方道:“這間除了這抽屜裏的物事動不得外,你隨意拿一件應付他罷。”那人謝道:“王爺果然海量,舍此一時之痛,將來都會補還。”金敬歎道:“若非皇帝心存殺機,本王怎會如此被動?你一向思慮周詳,聽你的罷。”

那人道:“皇帝年歲日長,自然想實握權柄,王爺敦促太後歸政也就是了。”金敬道:“這是什麽混賬話!那小毛娃子懂得什麽?迷戀天宮一個丫頭。說到天宮,我殺子之仇還沒跟她們算。”語漸低沉,突然沒了聲息。

酈雲糊塗起來,謠言說金逸中了殺手牡丹與芙蓉的圈套,引狼入室,被輕易取了腦袋,怎麽又牽上天宮。那人道:“那兩女子究竟是天宮所遣,還是殺手所為,在下已托老穆去查探清楚。事已至此,請王爺節哀。”金敬的語氣殊為寡淡:“逸兒,逸兒聰明勝過皇帝百倍,早知今日,本王當年……”轉了話題道,“下月大婚,你叫老穆千萬早做準備。”

那人道:“三百個好手,他倒也湊得出。但涉及宮防種種,請王爺及早更換人馬。”金敬“嗯”了一聲,歎道:“皇帝如肯娶了金緋,倒也罷了……”那人見他猶疑,沉聲道:“廢立是皇帝一人說了算,有寧妃前車之鑒,王爺莫掉以輕心為好。”金敬被他提醒,警醒道:“不錯,非要魚死網破!我如今所慮唯有酈家諸將齊聚京城,此事絕不可走漏風聲。”

酈雲聽到他扯到酈家,有些不明白。那人答道:“在下理會得。年後他們返回邊疆,便無可慮。”說話間端起一物,道:“在下就取這個如何?”金敬微微吃驚,道:“西戎國的遺詔,你真是識貨。”那人笑道:“王爺莫急。老穆的總舵地處西陲,正可借此控製西戎,將來……”含笑按下後半句話。

金敬歎了口氣,道:“你拿去罷。”

兩人遂往外走,金敬鎖好最裏麵的一道門,步履沉重。那人掃了一眼外屋的陳設,道:“王爺果然富可敵國。”金敬道:“你跟姓穆的說,他若走漏了風聲,我夷平他九族!”那人道:“王爺多慮。”金敬卻不肯走出門去,兀自踱步。那人知他剛剛舍卻一件本來大有用處的寶物,不再搭腔,隻得靜靜候著。

酈雲隻覺冷汗一陣陣,快要把衣衫浸透,大氣不敢出,求神拜佛期望金敬趕快出門。

過了半晌,金敬搖頭道:“總覺有點不妥當。”那人忙道:“王爺幾日裏心事重重,聽說酈遜之明日就要審燕陸離,早些安置為上。”金敬冷哼了一聲,終於一頓足,吹熄了燈,與那人推門出去。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候,躲起來的兩人才緩過神,金成推開箱蓋,折騰了半天,點亮燈火。酈雲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嚨咯咯作響,出不了一音,方知道嚇得啞了。他手腳軟麻,根本爬不出來。金成一把拽出他,酈雲勉強咳清了嗓子,顫道:“你,不殺我?”金成苦笑,“我殺你作甚?給王爺知道,連我也小命不保。”

緩慢移動僵直的雙腿,酈雲提心吊膽,躡手躡腳跟金成出了庫房。他生怕出門後被金王府埋伏的侍衛一舉擒獲,一路小聲提醒金成走最穩妥的路。金成卻不理會,又往自己屋裏去了半天,落下酈雲一個人魂不附體地在外屋候著。

等金成終於送他到了雍穆王府後門,酈雲說了幾句告別的話,剛走兩步,又被金成趕上,一把拉住他說:“等等,我和你去喝杯茶。”幽暗中他的臉分明陰森,酈雲心裏一拎,忙道:“改日再請老兄,今日時候不早,你若不在府裏,恐怕別人生疑。”

金成嘿嘿冷笑,道:“我怕誰呢!跟我來。”一把拽了酈雲。酈雲隻覺得腦袋提在手裏走了半枝香工夫,直走出三數條街,跑到梁家茶樓下,金成方停了。

上了茶樓,金成點了西湖龍井,也不多說,慢慢烹茶。酈雲想到那日裏酈遜之烹茶的事,心想著急也是無用,不如安下心仔細瞧他想做什麽。水滾了,金成提起小壺,衝了一杯茶給酈雲。酈雲心裏七上八下接過,吹了幾口,見茶葉悠悠晃晃地在杯盞裏轉。

金成放下茶盞,歎道:“熬了這許多年,總算可以為酈家做些事。”酈雲的手一哆嗦,差點閃了杯子,之前金敬的話讓他嚇傻了,這些話則讓他聽懵了,不免口吃道:“你……你……說什麽?”

金成笑道:“你聽過便算,替我把這東西交給公子爺。”從懷裏摸出一張薄紙來。酈雲稀裏糊塗的接過,略略有些明白。金成又道:“這裏麵有十數人連我也沒查出來曆,公子爺身邊能人眾多,想必自有法子。”酈雲驚疑不定,半晌才道:“你……這可凶險得很。”

金成淡淡一笑,舉起茶盞道:“喝茶。”

康和王府的書房中鳳燈緩燒,酈遜之按下書卷,聽酈雲回複,金成的每句話被酈雲一字不漏地轉述。起先他看酈雲久久不至,不得不取了書消遣,這時見酈雲神采飛揚,不覺被感染,興致高昂地聽著。

“金成居然是我父王派去金府的?”酈遜之倏地站起。

“是。不僅如此,他說老王爺未思進先思退,在各大王府都安排了酈家的耳目。”

酈伊傑如此苦心詣旨,為的隻是退路?酈遜之發覺他對父親越來越不明白。然而他的心思更放在金敬身旁的那個神秘人身上,究竟會是誰?酈雲聽不懂的事,他一聽就明——倘若龍佑帝拒婚,而在太後的壓力下大婚仍將進行,那天便是金敬弑君之日。

酈遜之冷笑,想不到金敬竟自尋死路,把牡丹和芙蓉所為牽扯到龍佑帝和天宮身上。以其今日權勢,除了謀逆大罪,很難將金氏一網成擒。他苦候的機會居然輕易來了,酈遜之按捺狂喜,知道他是時候去見皇帝了。

崇仁殿靜悄無人,酈遜之獨自候著皇帝。站了片刻,腳有些酸,禦案上有一疊奏折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覺好奇,微微挪近了,看到最上麵一本奏折上,清楚寫了“天宮呈覽”幾字,分外誘人。酈遜之知道天宮所呈都是朝廷秘報,直達龍佑帝,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陣。

四下死寂。

酈遜之忽然起念,確信無人窺視,拾起奏折便看。他一目十行,看得心驚肉跳,不覺全神貫注。

“累愛卿久候。”龍佑帝的語聲突然刺破虛空。

換作常人,此刻定驚出一身冷汗,魂飛魄散。酈遜之手心發汗,卻從容轉身,恭謹行禮,三呼萬歲。龍佑帝不動聲色,聽他跪請道:“臣酈遜之冒昧私閱皇上奏折,實乃死罪,請皇上發落。”

龍佑帝淡淡道:“私閱奏折,的確是死罪。”酈遜之道:“臣請戴罪立功。”他觀察龍佑帝的態度並無不豫,似乎正等他這一句話。果然,他一言既出,龍佑帝笑道:“你跟我討價還價?起來說話。”酈遜之起身道:“臣死不足惜。惜出師未捷,擔了廉察虛名卻未做實事,未能替皇上辦一樁滿意的事,想向皇上借幾年壽命。”

龍佑帝哈哈大笑,親切拍他肩頭,讚道:“你有這份心,恕你無罪。”酈遜之急忙謝過。龍佑帝道:“本就找你來看這份奏折。”酈遜之歎道:“楚少少的師父居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邊人!這委實令遜之意外。”

龍佑帝冷冷地道:“塞邊人,此人是朝廷最頭疼的人物之一。盤踞塞外,號令數十個部落,儼然一代可汗。偏偏我中原對他一無所知,隻曉得他魔功超凡入聖,不可一世。”

酈遜之皺眉道:“寶靖四年,中原武林人士曾攻入魔境,雖殺了當時的魔境主人苗一星,然該役損失慘重,折損十數位高手。連聞名天下的靈山大師亦是在那時受傷,六年後過世。”

龍佑帝道:“這樁事天宮主亦提過。那回唯一生還的人是靈山大師和雲行風,可見魔境的厲害。”酈遜之忽然發現,皇帝心中最忌憚的非在朝廷,而是外患。眼看龍佑帝對江湖掌故如此熟稔,由此推斷天宮情報來源甚廣,兩方均不可小看。

龍佑帝道:“江湖上隻知道楚老夫人出身高麗皇族,四個子女與武林十三世家中的四家聯姻,而楚家孫輩中唯一的男丁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義子。卻不曾想他楚家手段通天,連魔境也勾搭上了。”

酈遜之道:“是否高麗與魔境一直早有勾結?”龍佑帝點頭道:“此事著你酈家邊防將領去查辦,務必給我一個確切答複。”酈遜之領命之時突然想到,謝紅劍遠在靈山,如何寫得了這一本奏折,分明是龍佑帝故意設下的局。

他按下心情,記起自己來的原意,又道:“燕陸離被提出大理寺轉往宮中,是否皇上之意?”龍佑帝點頭。酈遜之蹙眉道:“臣恐……不能堵天下眾口。”龍佑帝淡然一笑:“無妨,嘉南王素有清譽,況實不足以證他有罪。天宮一樣有人看守,總在眼皮下便是了。”

酈遜之默然,龍佑帝瞧出他心裏有話,故意道:“說起來,他是你未來泰山……”酈遜之忽然半跪,肅然道:“臣正是顧及這層,方想辭卻主審一職。”龍佑帝下座,親切地扶起他,“你一進宮就客套,如今越發作態了。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說,我正想與你徹夜長談。坐下慢說。”

“從這案子玩味朝中各府大臣的意向,可一覽百態。”龍佑帝輕歎。酈遜之想,連他的一舉一動,皇帝也看得分明罷。

龍佑帝又道:“其實這五十萬兩銀何足貴,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才是銀兩都買不回的。”他突然雙目精光大射,“這一回的案子,誰真正獲利,你可瞧明白了?”

酈遜之一驚,脫口道:“左王!”言畢見龍佑帝目光炯炯,續道,“他雖受重傷,然脈象傷勢均可偽造,左鷹麵無戚容更可見病情有疑。唯其因捐銀大壯聲名,更與中原第一商號楚家過從甚密,與其一貫低調所為不符。”

他頓了頓,想起那日找過房太醫之後,命酈雲跑遍京城藥房,總算有所收獲,取出一張單子又道:“臣細查出事前幾日楚府購買湯藥的清單,發覺有數味藥配得頗為古怪,懷疑與昭平王的病情有關,方子已然抄出,請皇上交由太醫定奪。”

龍佑帝笑讚道:“果然沒讓你白跑一趟,昭平王府看起來如何?”

酈遜之沉聲道:“經過秘密翻新後的左府機關繁複,遜之不敢打草驚蛇,隻瞧了個大概。”龍佑帝道:“楚家根基深厚,我暫不想動楚少少。你可知楚家的家業大到什麽地步?京畿附近幾路的稅收,竟有一成來自楚家!”

酈遜之嚇了一跳,又想,一提左府翻新,皇帝便說到楚少少,看來早知此事,那時不說破是否試驗他的能耐?忙接道:“此人對遜之有意示好,或有機會爭取他過來。”

龍佑帝麵色凝重地道:“昭平王一向城府極深,今次不會故意露出破綻,莫非他覺得時機已到?哼,遜之,有沒有可能偷到他左府的賬簿,讓我仔細看看打得什麽算盤?”

酈遜之頭皮發麻,若雪鳳凰在還可誇口,現如今除非楚少少肯親手奉上,否則簡直妄想。龍佑帝見他不答,自顧自道:“哎,我想親自去一趟左府,是不是真的銅牆鐵壁,凡人莫近?”他一副小兒神態,仿佛在玩官兵捉強盜。

酈遜之苦笑道:“這種事隻有臣下為皇上分憂,哪有皇上親去的道理。”龍佑帝笑道:“你肯分憂便好,我以為連你也怕了。”酈遜之道:“不是怕,總得思量萬全之策。既然借了皇上一條命,無論如何,得讓皇上覺得物有所值。”龍佑帝爽快大笑,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

酈遜之卻越來越覺近來失卻了剛出江湖的豪情,忽地興起雄心,毅然請命道:“楚少少和左王賬簿,遜之不才,一定為皇上辦妥。”

“我忽然想起了金無憂。”龍佑帝悠悠地道。

酈遜之麵有戚容:“皇上節哀。”不知他為何提起金無憂。

龍佑帝搖頭:“昔年先帝褒獎他的功績,召他領大理寺,一時朝中上下無不示好。連太後也召見,要看他家譜,說或是同宗。他卻婉謝先帝任命,情願做個小小捕頭,太後那裏自然也拒了。”

酈遜之道:“金無憂的確是國之棟梁,如今……唉。”暗自揣摩龍佑帝提起金無憂的用意,怕還是為說太後專權。

“遜之,你是自己人,來,給你看樣東西。”龍佑帝神秘地笑著,遞給他一個紙卷。

酈遜之訝然攤開,上麵寥寥二十八字更讓他一驚:

“冷劍生居雍穆王府,疑是失銀案幕後之人。查獲金逸書信一封,恐未死。”

金逸的信自然不曾附在其後,酈遜之心知皇帝不會拿出來給他看,把紙卷又仔細看了兩遍。除了金無憂,大概不會再有第二人能做出如此驚人秘報,看來神捕的傷勢該好了,他不覺大為放心。

酈遜之熟知朝廷典故,對冷劍生這個赫赫有名的名字亦是如雷貫耳,鎮定了一下道:“冷劍生當年辭官歸隱,想不到還是依附了雍穆王。”

“幕後之人,冷劍生未必當得,太抬舉他了。至於雍穆王,恐怕還未看出他的居心。”

酈遜之心中震撼,想起酈雲跟他稟告庫房一事,那個神秘人是否是冷劍生?冷的武功卓絕,想必早就知悉房中另有他人,卻不說破,究竟是否與金敬並不同心?他忽然想到,金敬謀反之事,他須徹查細節再作計較。

“以後這些秘報都交你處理。”

“是,但不知秘報來源……”酈遜之戛然而止。

“你是我的好兄弟,告訴你也無妨。”龍佑帝道,“便是我剛才說的那位人物。”

酈遜之故作驚喜地望了龍佑帝一眼,道:“皇上大喜!”

龍佑帝隻是揮手:“金逸到底死了沒有,你替我弄明白了。”

“是。”他知道,是時候去找神捕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核對。

酈遜之退出殿去,龍佑帝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晃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那笑容裏有他抓不住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