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夜晚,仙靈穀比前一夜寂寥許多。阿離獨處了一日,見江留醉離去後更無人說話,自忖傷勢漸複,便有了告辭的念頭。

他走到仙靈子所居的滲痕台,看那飛簷走壁精致入畫,不由暗中思量,仙靈子是如何尋到這座前朝棄宮?他正自出神,遠遠聽到樓閣中師徒間的對話。

“阿離來曆不明,我擔心大哥……”南無情話說了一半,被公孫飄劍打斷:“我看他人不錯,又傳大哥功夫,不像壞人。”子瀟湘道:“大哥說他跟師父相比絕不遜色,真的如此厲害?”

阿離心一緊,知道功力恢複,故能聽到他們私語。他停下腳步,留神聽仙靈子道:“此人絕不簡單,放他出穀必天翻地覆,還是留他下來為好。”

阿離一怔,突覺周身已不能妄動,四周無形的壓力如潮湧石壓,方知那樓中的人已然出手。子瀟湘的聲音傳來:“師父,他莫非真是壞人?”仙靈子苦笑道:“唯今之計,隻有合四人之力,盡力留下他而已。”公孫飄劍驚道:“他到底是誰,連師父也……”

仙靈子輕輕說了兩個字,阿離的心沉下去。

南無情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冷冷地道:“我知你厲害,但想從我們四人手上逃脫,還是省了這心為好。”公孫飄劍、子瀟湘走出屋來,唯獨不見仙靈子。

阿離平淡地道:“你們真要對我動手?”公孫飄劍哭喪著臉:“唉,沒想到大哥揀回你這麽個麻煩人物,雖然明知打不過,也不得不試試。”阿離笑道:“我有那麽可怕?”子瀟湘踏上兩步,與另兩人將他圍住,道:“我不能放你出去危害江湖,即使以身殉道,也要攔住你!”

阿離眉頭一皺,公孫飄劍忍不住對子瀟湘笑罵道:“老四,胡說什麽,他可沒糟到那地步。”收回目光,盯住阿離緩緩地道,“不過師父說得沒錯,你傷勢一好必出去尋仇,萬一牽連太廣濫殺無辜,我等悔之不及。抱歉,非留你多住一陣不可。”

世人都以為他會複仇?阿離微生感歎,能知他心思的唯有江留醉,那個僅憑一麵就敢於相信別人的傻小子。輕信也好大意也罷,阿離感激地想,他不會忘記江留醉的信任,也絕不會對他的家人下重手。

他淡淡一笑,無論如何不能傷了他們,這場架不好打。

南無情、公孫飄劍、子瀟湘六掌翻飛,六股力道劃出一個圈,緊緊包圍阿離。這三人彼此心意相通,出手如若一人,竟是拚足全力。

六道輪回。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這六股力道各有麵貌,光明澄澈、凶猛好鬥、複雜詭變、愚氓無明、虛怯多畏、刀山劍樹。三人配合無間,阿離就如罩入了因果之輪隨波逐流,眼看整個滲痕台如海市蜃樓,景物頓時變得氤氳模糊。

阿離輕拂衣袖。緩緩地,猶如拂抹陽光下一粒塵埃,動作纖微無瑕。然後,他掃視三人,一眼望穿。

破!

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如生如死,如焰如化。是非成敗,水月鏡花。

南無情三人頓覺清風迎麵,施加在阿離身上的氣勁了然無蹤,反被他牽引,身體禁不住欲前傾後仰,站立不定。如三人合力造成的氣場是海,阿離便是攪動海水的一隻巨鯨,直翻得浪濤洶湧起伏,沸水般難以自己。

一陣陣猛烈的推力,逼得南無情三人各自倒退數步。阿離麵前的空間越來越大,他雙手上下拂動,姿勢曼妙優雅,南無情等卻不敢怠慢,因他的手突然加速的那刻,就是脫身而去的一刻。

方圓一丈內,南無情三人的氣勁竟觸不到阿離。

南無情臉色一變,知道不妙。阿離揚聲長笑,身影薄如秋風蟬翼,穿隙而過。一眨眼間,他已到三人的外圍。阿離的神情卻仍凝重,因那看不見的仙靈子,才是他最大的威脅。於是他手掌驟然變招。

正如一場——

相思。

長相思,摧心肝。

南無情、公孫飄劍、子瀟湘一時間胸口如遭雷擊,眼見他的手分明離自己尚有一尺,卻像有五爪生生地掏進心坎裏去,抓住那顆活潑亂跳的心。說不出的難受欲嘔,三人手上勁力頓消,痛苦地憋出淚水,直想跪下捂住胸口大聲叫喚。

阿離眼中不忍。無奈掌法出手便有了生命,奪人意誌,毀人心神,非等到壓倒性決勝的一刻,方能收手。如今這三人不再是淹沒巨鯨的海水,隻是被吞沒的小魚,生死掌控在他手上。

然而,仙靈子仍不出手。阿離頗有點意外。他心神稍微動念,南無情的冷寒簫已泠泠吹起。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阿離愕然發覺,他吹奏的正是自己掌法中的精義。

南無情神情痛楚,集中了全副氣力來吹奏的他必須抵住阿離的攻擊,才能保護公孫飄劍和子瀟湘。每吹一音,他用於自身抵抗的內力便弱一分,心口也就越發疼痛。但唯有這疼痛,可以使他吹出“滅魔音”,幹擾阿離的掌法,讓兩個兄弟的痛苦稍減。

公孫飄劍悶哼一聲,手上一抓,橫過一隻竹笛,居然順應著南無情的曲調跟著吹了起來。南無情瞥他一眼,公孫飄劍的眼神似乎在說:“絕不輸給你。”子瀟湘扶住兩腿,艱難地抬起頭來,不服輸地盯著阿離,慢慢地抽出長鞭。

簫聲撩人,笛音清心。兩人一攻一守,極力又將包圍縮小。

阿離歎息。

他尊重這三人,因其如此,更被逼出了絕招。

相思是什麽?一聲歎息,了無痕跡。心上人無論近在咫尺遠在天涯,都恨不得將心兒揉碎,和在她心頭。

這一掌回腸**氣,直入髒腑,“啪”、“啪”、“啪”拍向三人。南無情、公孫飄劍、子瀟湘渾然不覺,不僅來勢太快,也看不出那穿透力直擊體內。眼見掌力離三人還有半尺,阿離手上一涼。

他知道,仙靈子終於出手了。

仙靈子雙掌翩然如舞,十指所向,似乎有千萬根絲線纏繞,阿離正是那被係住的木偶。

網。

海水阻不住遨遊的魚,但網可以。仙靈子織就的這張網,寸寸結,處處絲,越收越緊。甚至集合了南無情三人發出的氣勁,借力打力,稠密的絲網夾帶著千鈞重力,朝阿離撲叱而去。

網是柔的,勁力化之弗去,阿離一掌落空。

此時舊力已過,新力未發,那一隙間微弱的一絲停頓,被仙靈子看破。

一指戳在阿離掌力的空處!

阿離如被點穴,登即住手。他不是不能再打下去,但輸了一著,再鬥下去,氣勢已弱。此刻是他的“水窮處”,他安然接受敗局。

仙靈子像是知道他不會再動手,凝視他道:“等小徒歸來,再決定閣下的去向如何?”

阿離等待坐看雲起的那刻。和四人纏鬥未必會輸,但坐等情勢變化,等有把握時再高飛遠走,更不傷和氣。看來一時半會走不掉了,他苦笑道:“不知江兄弟,此刻一切可好?”

他想出穀,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靈山那瞬息萬變的局勢。阿離沒料到的是,江留醉正一步步陷入有生以來最大的危機,那扯不開、剪不斷的宿命糾纏,如蠶絲緊緊纏繞,一隻無形的繭已然織就。

深深的溶洞中,胭脂俯視熟睡的江留醉,像欣賞一盤珍饈佳肴,可由她任意蒸煮烹調。天就要亮了呢,他還是沒有醒,看來藥的分量是重了些。

把燈芯撥亮,再亮一點,洞裏始終是那樣暗,然而明亮的日子快要來了,一切如她所想。是時候喚醒他,她期待已久的時刻就要到來。

當然,還有她,胭脂微慍地瞪了瞪花非花。燈芯裏有足夠的解藥,她很想在燃燈前殺掉花非花,可是,她到底還是在意江留醉的喜怒和花家的勢力,終是沒有動手。

“胭脂,是你困住我們?”江留醉睜眼看見她,血倏地涼了,頭一回覺出這柔弱女子莫測高深。

胭脂幽幽地道:“既來了失魂宮,還想輕易走?”

江留醉一時口吃起來,奇道:“失魂宮……我們不是在斷魂峰?”

眼前的胭脂人未變,卻有股森然鬼氣彌漫全身,連笑容都讓江留醉眼花。隻聽她掩口笑道:“你錯啦,我早令人帶你們到失魂宮中。我哥哥一直在閉關,我不過借他的陣法擒住你們罷了。若非那些陣式讓你們如此疲累,恐怕我近身放毒,瞞不過杭州花家的這位三小姐。”她說著,斜睨了花非花一眼。

江留醉隻覺被人一把扯下鬼域,靈山腳下的相約恍如隔世,以為她陷入陣中,誰知正是她翻雲覆雨。真相永是錯亂,令人猝不及防,驀地想起當初胭脂忽然不見時花非花說的話,他真的始終輕信與大意,不免有痛心之感。好在花非花靠在他身邊石壁旁,周身無損,隻微微有點精神不振,這讓他略略放了心。

胭脂看出他的惱怒,並不著急,悠悠地道:“你們一直想見失魂,不是嗎?”江留醉一怔,心下有幾分不想搭理她,卻不由自主問道:“他在哪裏?”胭脂一指自己,輕描淡寫地道:“我正是失魂。”

江留醉一呆。如她真是失魂,他莫非始終都處於一個迷夢之中。花非花忽道:“憑你也配?”胭脂怒目一瞪,忽又轉為笑容,嗬嗬笑道:“花姐姐說得沒錯,失魂成名已久,的確不是我能冒認。”

江留醉聽她一說,心中越發混亂。花非花安然地道:“失魂呢?叫他出來!”言畢高聲叫了幾下,每一聲像跌落懸崖,直摔向無盡的空漠。胭脂雙眸如星閃動,說不出的得意:“不用喊了,這世上,再沒有失魂這個人!”

花非花聞言血色全無,大失平日裏鎮定,江留醉震驚歸震驚,仍在留意她的舉止,見狀一手扶住她的香肩。花非花向他一搖手,示意不礙事,勉強對胭脂道:“你居然有殺他的本事。”

胭脂盯住她道:“你一聽我的口氣,便知失魂已死,真不簡單!”

花非花全無說笑心情,木了臉不言語。江留醉雖不識失魂,想一代殺手之王,倘若真去得不明不白,亦有些難過,歎氣道:“你到底是誰?”

胭脂口氣哀怨:“我的確是斷魂之妹,隻可惜,你們誰又正眼瞧過我呢?”微喟一聲,“麻煩兩位在失魂宮小住幾日,胭脂改日再與兩位談心。”

她纖指戳來,江留醉渾身酸麻,眼睜睜不能避,長歎一聲,索性閉目不看。

小住的地點是石牢,岩壁上有白色小花幾朵,稍減寂寥。江留醉木然獨坐,花非花被關入另一間牢室,不可相見。他伸手摸木欄,有氣力一掌就劈斷了,可惜此時勁力全消,大腿般粗壯的柵欄似是精鐵所製,堅不可摧。盡管懷中小劍仍在,但使不出一點氣力,又非削鐵如泥的寶劍,隻能看著幹瞪眼著急。

胭脂沒再露麵。她如何殺失魂、為什麽要殺他,都是不可解的謎。江留醉抱膝沉思,那麽,她留住他們是為了什麽?

悶了大半時辰,胭脂親來送飯,羽衣輕裳,淡粉鉛朱,令人眼睛一亮。江留醉卻同時想到花非花,不曉得她是否無恙。

胭脂笑吟吟打開紫檀提盒,取出四樣小菜和一盅酒,飯香引得江留醉肚中咕鳴。她撲哧一笑,道:“早上餓了你一頓,可在怨我?”

她仿佛在閑聊家常,而非麵對被囚禁的獵物。

江留醉愕然苦笑道:“我糊塗了,你到底想做什麽?”胭脂幽怨道:“為何你總不信我?難道我害過你麽?”江留醉道:“我……我不知道。”胭脂溫婉笑道:“你想知原委,我便告訴你,隻是……先把這些吃了。”

江留醉歎氣,拿了碗筷,又道:“花非花那裏可送了吃的?”

胭脂輕描淡寫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她。”揚起雙眼熱忱地瞧著他,江留醉隻得迅速地把飯吞了,雖是美味卻無滋味可言。咽下最後一口,他小心地問道:“失魂真的死了?”

胭脂道:“那毒藥是靈山大師親自配製,絕無花假。這毒藥天下僅有三顆,你知道為什麽?”江留醉搖頭,隻覺以失魂之能,尋常人根本近身不得,的確隻會是死在毒藥下。

“這三顆藥隻用來對付靈山三魂,他們三人手上各有一顆。倘若有人違背入門誓言,另兩人便可用手上那顆藥奪其性命。或在緊急關頭被人逼迫要挾,也可以此藥自盡。隻是後一種情形簡直絕無可能。”胭脂幽幽說來,目光中竟有一絲恨意。

江留醉完全被她說的吸引住,追問道:“那失魂服下的是?”胭脂道:“你以為是我哥哥手上那顆?你錯了,他服的是自己的那顆。”江留醉驚道:“他想自盡?”胭脂搖頭:“他怎會想死?天下間活得最開心的人就是他,可是他身為失魂,就該死!”

江留醉道:“他既是殺手之王,誰又能逼他服毒?”

“也許沒人知道,天下間最熟悉失魂的人,是我!”胭脂冷冷道來,毫無得意,語氣中充滿怨毒。她輕輕一瞟,發覺江留醉的震驚地望著自己,很少見他這般凝神相望的模樣。

是時候讓他明白她的手段,胭脂換上和婉的笑容,閑閑地道:“你現下可願聽我細說?”

江留醉被她勾得心癢,苦笑道:“你要說的是驚天大秘密,我當然想聽。”

胭脂滿意地一笑,說道:“這事須先從我大哥說起。他長我十三歲,從小就把我當公主伺候,他有什麽我便有什麽,享盡世間諸多福氣。可唯獨靈山大師教他那些本事,半分也不傳我,小時候無論我怎麽哀求,我哥就是不理會。他是斷魂,擁有睥睨天下的名氣,可我有什麽?享受再多的富貴榮華,我也隻是斷魂的妹子,有誰會知道我尊敬我?”

江留醉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女子,原來她竟把名聲看得如此重要,這是他先前所不知。他斟酌用詞道:“各派有各派的規矩,不過有一點都相同,就是不可將絕學外傳。你真的想學,讓靈山大師收下你便是。”

胭脂歎道:“我不是沒想過。我求靈山大師收我,他卻看不上。哼,我有哪點不如人?他越不想教我,我就越要學,學給他看。”江留醉道:“他不肯教你,必有他的緣故,你莫要灰心。”心下想的卻是,難道靈山大師彼時就看出她的野心?

胭脂搖頭,自顧自說道:“好在靈山大師死得早,他性格這麽孤僻,怎能活得長?他得罪了魔境的人,落下病就去了。我聽見這個消息,真是高興,我終於知道要拜誰為師。我要找到魔境主人,成為他的弟子。”

說到此處,她眼中放出光來,像是發現了珍寶的孩子。江留醉問:“那你找到魔境主人沒有?”

胭脂幽幽地道:“千裏魔境,遠在塞外,我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如何去得?”幽怨的語氣裏隱藏興奮,她低下頭來,嘴角極快地露出一朵微笑,旋即又掐滅,無動於衷地續道,“靈山大師留下遺訓,他們師兄弟非到生死光頭不能見麵,但我非靈山派弟子,要見誰都行。失魂既是靈山大師的高徒,跟著他便沒錯,於是我搬到他那裏去住,那時候,他正值而立之年。”

江留醉抬眼向她看去,胭脂妙目流轉,燭火打在她臉上,現出豔豔紅暈。她陷入往事,幾乎忘了江留醉,沉醉地道:“他把我當小丫頭,並不防我,不過依舊沒讓我學到多少靈山派的功夫。這有什麽?我起碼學會了他的一舉一動,他如何說話、如何走路、如何伸懶腰,我一清二楚。若不是我比他矮上三分又瘦弱一點,我扮起他來,隻怕比他自己還像。”

江留醉瞧她入迷的神色,默默地想,如果她對靈山大師心存芥蒂,對失魂顯然不單純是一個恨字。與靈山一派的愛恨交纏,怕是她也不曾完全明白。

胭脂接著說道:“縱然他聰明絕頂,怎料到一個小女孩候在他身邊會有那樣的機心?但他做慣了殺手,始終為人謹慎,幾次我都覺可以輕易下毒,卻終沒敢下手。”

“你最後還是下了手。”江留醉歎息。

“我隻是想,靈山大師若地下有靈,看見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我手上,不知會作何想?”胭脂對了虛空處冷笑,仿佛看見靈山大師痛心疾首,笑容裏滿是快意。

江留醉啞然,許久歎氣道:“沒做成他的弟子,你竟如此恨他?”

胭脂冷笑:“我天資極高,自小見過我的前輩沒一個不誇我將來會出人頭地。我大哥木訥寡言,從小呆呆傻傻,誰知靈山大師連他也收了,居然不收我。連我大哥也能揚名天下,世人提到他的名字無不景仰,我資質比他高數倍,卻籍籍無名,這一切都是靈山大師所害,你叫我如何咽下這口氣?”

“師徒要講緣分。”江留醉苦笑道。但見她為成功煞費苦心,便知這名利心於她竟不弱於男兒。不禁想到師父仙靈子收下他們四個徒弟,那冥冥中說不清的機緣又是什麽?

“哼,我大哥那麽笨,都能以機關之學成名,如靈山大師肯教我,我的名頭不知要比他響亮多少!”

江留醉心想,她心裏想的唯有成名成功,備受矚目,其他事一點也不在意,不由說道:“你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胭脂一愣,表情由凶厲轉為柔和,江留醉這才覺得她又是先前認得的胭脂了。一抹羞澀自她臉上閃過,胭脂抿抿唇,幾番想開口又咽下。江留醉奇怪她為何剛才侃侃而談,這會卻說不出話。

胭脂臉一紅,啞聲道:“你先歇著,我再來看你。”匆匆逃了開去。

江留醉大惑不解,隻能搖頭,心想他是太不了解這女子了。等她一走,想見花非花的心情格外強烈,扶著牢門的欄杆眺望,麵前漆黑寂寥,伴隨他的唯有岩石縫隙間滴落的水珠。

滴答,滴答。兩下間隔了漫長的等待,方才和應似地響出一聲。

江留醉試圖運起寶相神功,才一動念,氣海一陣生疼,仿佛破了個洞,所有內力盡數流去。他試練天元功也是一樣,皮酸肉麻,勁力一點提不上,就像癱瘓了一般。頹然仰天躺倒,凹凸不平的岩石洞頂溝壑縱橫,起起伏伏是煩人心事。

放下牽掛,江留醉悶頭大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牢門外有人來送飯他也不理,隻管閉眼睡覺落個清淨。昏沉沉睡了許久,直到夢裏淩亂,看見花非花走近朝他一笑,明豔不可方物,心裏一歡喜就醒了。張眼觸及黑得落寞的牢房風光,他憶起身在何處,不由長歎。

端起飯菜,早已冰透。好在有一壺酒,江留醉取來喝了,倒頭又睡。這回夢見的卻是驚惶中的胭脂,匆匆奔逐於街巷,忽然回眸定定看向他。那一眼讓江留醉驚醒,不知怎地,身上一層冷汗。摸摸地上,他有了踏實的感覺,平靜下來,胭脂奪人的目光仍在晃悠,直滲到心底去。

江留醉渾身一顫,發覺額頭發燙,竟是睡在地上,外感風寒。他這幾日所遇莫測,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無一不有,情緒波動再加內力全失,自是容易染病。他勉強起身,腿上沒勁,險險欲墜,扶了石壁才穩住身形。

腳步聲勻速傳來,如刻漏一滴滴響著。江留醉眯眼看去,胭脂已在牢外含笑望他。他無力地將眼一閉,胭脂慌忙走進,扶起他柔聲道:“才這一日,你竟瘦了。”江留醉笑笑:“沒太陽,見不得光,自然會瘦。”胭脂瞧出他氣色不對,一摸額頭,驚道:“你發熱了。”江留醉推開她,漫不經心道:“一點寒熱,過陣子就好。”

胭脂按他在石**坐下,想了想,從懷裏取出一粒藥丸,道:“也罷,我替你解了毒,你就能自行運功抗寒。”江留醉拿過解藥卻不服,看著她道:“你不怕我走?”胭脂遲疑地道:“我想留你,不是要害你。”江留醉一笑,他沒氣力糾纏她的話,口中卻道:“你取些水給我喝。”在胭脂轉身的刹那,故意佯作服藥,將藥滑入袖中。

胭脂喂他喝水,小心翼翼地道:“你怪我?”江留醉盡情喝夠了水,方道:“不怪不怪。平生沒被關這麽久過,嚐嚐鮮也好。”胭脂微笑道:“你總這麽不正經?”江留醉抓頭道:“我又不做官,要那麽死板作什麽?”

胭脂意味深長道:“如果讓你做官呢?”江留醉道:“我這人馬馬虎虎,正襟危坐辦理國家大事,豈不是要悶死我!”胭脂若有所指道:“隻怕好運來時由不得你,不想做也有人逼你做。”

江留醉一愣道:“誰那麽無聊,會請我做官?”

胭脂一本正經地道:“百姓。”

江留醉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投胎,百姓找我做官?”

胭脂斂衽朝他一拜,道:“我正是來勸你與我共進退。”她神情肅然,不似說笑,江留醉收了笑容,默默想她話中的含義。

兩人靜默。此時牢門大開,江留醉並不想出去,感到太多疑問今朝會有答案。他緊張地手心冒汗,但不能流露一絲一毫內心想法,越是不在乎,對方越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就越有機會脫身。

此刻他最惦念的是花非花。可胭脂仿佛非常憎惡她,一提起她就有十世仇怨,隻能忍住不問。他記得最後那一眼,花非花看他的那一眼,沒有恐懼沒有疑惑,自然到天生就該那樣。她根本不怕被胭脂抓住。是的,她曾經做出那些令他驚奇的事,或許,奇跡會再次出現。

隻是,眼前的這個女子一樣神秘莫明。和胭脂相識後的一幕幕反複重現心頭,然而記得的隻有她美麗的容貌和柔弱的身影。她一直在受傷,需要人照顧,誰也想不到她其實堅強如斯。層層的假象把她遮掩得猶如藏身雲霧深處,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意。

如今回想,她那日許是故意被人追殺,為的是要跟他們在一起。在紅橋鎮遇敵的晚上,酈遜之之所以會出來找他和花非花,實際是中了胭脂調虎離山之計。她假作中了迷煙,然後偷襲雪鳳凰,這一手亦是高明之至。若非暗中有人保護康和王,紅衣和小童就已得手。

隨後,她和江留醉一般心急,想知道暗中護衛康和王的人是誰,便慫恿他引殺手刺殺康和王。而最可疑的是在杭州,他追著靈縈鑒和蒙麵人進了酈府,失去蹤跡後頭一個看到的正是胭脂,她阻住他去向,手中分明有花非花的信卻不提,任他胡思亂想。唉,她處心積慮做這些事,當真隻為滅了靈山派?這些事又與靈山派何幹?

究竟他有何利用價值?

他百思不解的還有胭脂剛剛說的這句。她的確知道一些什麽。如果那日救靈縈鑒的是她,她或許和靈縈鑒一樣,知道他所謂的“身世”。江留醉悚然一驚,抬眼看她,她洞悉地笑著,篤定中帶點嫵媚。他連忙收回眼,哪怕看地上的螞蟻打架也好,總之不能因她的美而分神。雖然,地上並無螞蟻。

“你想夠了沒?”胭脂眼中熱情款款,逼視著他。

江留醉打了個哈欠:“今日有點累,說這麽多我也頭疼,不如先睡。”麵向石壁就地一躺,居然就真打起呼來。

胭脂一咬唇,無奈道:“既是如此,你早點歇息,回頭我給你取些藥來。”掩上門鎖好。臨走,透過柵欄望向江留醉的背影,忖道:“你逃不過去的,這是你的命。”一口吹熄了牢房外的燈。

石室一下寂黯無聲。

江留醉緩緩閉上眼。師父莫名其妙的失蹤,仙靈穀中的三個牌位,他與酈、柴兩家冥冥中的牽連,這一切與胭脂說的有關麽?突然間,他哈欠連天,淚水止不住湧出,困了困了。有什麽煩惱,即使有天大,先睡一覺再說。明天,總是要來的。

他終於讓內心的樂天戰勝了憂慮,呼呼大睡去了。

另一處,卻有個睡不安穩的女子,在昏黃的火光下抱膝沉思。她的身影打在牆上,四周彌漫燭火動**不安的光暈,顯得心事重重。

“花姐姐在想什麽?”胭脂巧笑著慢步走來,手中提了個竹籃,“我給你帶了點吃的。”花非花目光如電,看了她一眼,兀自低頭冥想。胭脂打開門上鎖鏈,走進牢內,嘖嘖讚道:“想不到花姐姐鎮定自若,仿佛此處是皇宮內苑,一點不拘束。”

“有吃有住,拘束什麽?”

胭脂彎下腰,湊到她耳側:“你到底是誰?”

“你連我家也探過,還問?”

“老實說,那日刺傷無命人他們的,應該是你。”胭脂的口氣肯定。

花非花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攔住紅衣時所露武功不凡,莫非……你也是靈山的?”胭脂一臉攀交情的殷切,心中殺機暗生。花非花淡淡地道:“做靈山弟子很稀罕麽?”胭脂仔細看她兩眼,鬆了口氣,伸手掀開食盒,濃濃的粥香散溢開來,她端起碗筷遞與花非花道:“吃吧。”

花非花拿過粥飯慢慢吃著。胭脂不動聲色道:“你既出身花家,該知道我又下毒了。”花非花邊吃邊道:“反正我身中劇毒,不在乎多一種。”胭脂道:“這毒有些來曆,不如我說給你聽聽?”花非花點頭,道:“但說無妨。”

“你們先前所中之毒名叫‘離人淚’,無味無嗅,能令人手腳酥麻無法運功。隻是這毒,一時三刻便自解,困不了多時。”

花非花點頭:“是以你送的每頓飯裏都下了另一種毒,不但能延長離人淚的功效,還令毒液遊走經脈,長此下去便徹底散失內力。”

胭脂拍手叫好:“不愧花家子弟,說得一絲不差。那毒叫作‘醉顏酡’,每次食飯後人會熏然欲醉,昏昏思睡,就是這個緣故。”

“能將兩種毒藥合而為一,算得高明。”

“離人淚加上醉顏酡,正是靈山大師所製五毒至寶中的‘銷筋挫骨丹’。”胭脂悠悠地道,“你花家可解得了?”

花非花一笑,忽然如數家珍道:“離人淚狀若楊花,醉顏酡滋味苦寒,各取三十種毒藥混製而成,前者有芫華、大戟、鉤吻、烏頭、閭茹、陸英、雀瓢、黃環、宮脂等藥,後者含石流黃、青琅玕、甘遂、羊躑躅、貫眾、狼牙、別羈等藥,再夾以幾味秘而不宣的藥引……我說得可對?”

胭脂聽她一一道來,臉上由得意轉為疑懼,倏地站起,扶住牢房木欄平緩心境。她並不清楚銷筋挫骨丹的配製之法,乍一聽聞難免吃驚,末了暗忖道:“編個藥方騙我,原是她的拿手好戲,我怎忘了。”放心一笑,“花姐姐說得沒錯,就是這些藥,你知道又如何?”

花非花道:“你不怕我出去?”胭脂淺笑道:“你即便答得出來,又怎能出去?”花非花道:“困我們在此,你究竟想做什麽?”胭脂眼中殺機一隱而沒,翻轉玉手,出神道:“要看兩位是否合作。”忽然一震,瞥向花非花道,“你仍在擔心他的死活,是不是?”

花非花聽出她這話頗含妒意,並不搭腔。胭脂歎道:“我若殺了你,他必然恨我一輩子。可我若……”後麵半句雖未說,花非花豈有不明知理。

胭脂言下竟對江留醉大有情意,那傻傻的小子突然就成了寶。花非花不知她為何如此,便默然不語。

胭脂在燭火下看她嬌俏的麵容,越看越恨,終究拔出頭上的一根簪,咬牙道:“縱然他恨我,我也不能留你在世!”

一簪刺出,那眼神怨毒如咒語——

花非花冷笑:“你太低估花家。”忽然避過發簪,疾點胭脂穴道,手法快似流星,形如鬼魅。胭脂一則驚異她居然無事,二則驚異她用的是靈山武功,哪裏來得及抵抗,身子軟下來,歪在地上。花非花所點穴位並不製住她手腳活動,卻如離人淚之毒,令她全身使不出力,這手法正是靈山大師的“禁脈”。

花非花從胭脂身上搜出鑰匙,卻不急開鎖,凝視她良久。胭脂心下驚恐,看出她有一瞬間的殺機,頓時沒了神氣。末了,花非花長歎一聲,眼中複雜的情緒漸漸消隱,苦笑道:“可惜你終究不是失魂。”轉身欲走。

“你也與失魂有仇?還是……你怎能解毒?”胭脂實在大惑不解,同時大叫不妙。

“天下一物克一物,你慢慢想。過一日你穴道自解,想追我也不遲。”

胭脂顫聲道:“你不殺我?”

“我學醫隻救人,不殺人。”

胭脂聽了這話,反笑道:“可你要是落在我手上,我絕不會饒你!”吃準了花非花的脾性,她竟是死也不服輸,盤膝一坐,當著花非花已在運功。

花非花道:“悉隨君便。”鎖好牢門又道,“粥留給你吃,這夜,可長著呢。”

她出了小洞,麵前大洞有八九丈高,對著七條岔路,一條條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處。她一陣眩暈,站立不穩,無力地扶住了石壁。到底,到底有點支持不住,心底裏那一絲柔軟處被狠狠刺痛。縱然恨胭脂,她做不到以殺止殺,即使胭脂不思悔改,她依然下不了手,作為醫者的那顆心永是拒絕死亡。

七條路,走哪一條才是正確,她清楚明白。吸了一口氣,她胸有成竹地認準一條走去,接下來再容不得任何差錯。

江留醉睡得渾渾噩噩,忽然耳朵被人一拎,他以為做夢,再定睛一看,牢房中燈火通明,門戶大開,花非花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

“你……怎麽出來的?”江留醉一下跳起,歡喜地抱住她。花非花推開他,好在火光映得臉通紅,看不出其他。

“出了這兒再說話。”她抓了他便往外走。江留醉立即噤聲,多說兩句,少不得她又會說他前生是女人。跑了兩步他記起解藥,忙叫道:“等等,這是解藥,你快服下。”

她一呆,遲疑地轉回頭看他,溫言道:“你呢?”江留醉笑道:“我服過了。”花非花冷哼一聲,將手一推,江留醉一個踉蹌跌出老遠,卻依舊把解藥抓得死牢。花非花眼圈一紅,撇過頭去,輕快地道:“我沒你輕敵,那毒藥對我沒用,你自個兒快服了解藥,我們要趕路。”

江留醉放心吞下解藥,張目看去,牢外歧途眾多,如七、八條長蛇排開,不知通往何處。他一愣,返回屋中,取了胭脂為他備好的點心,道:“這迷宮要走上一陣了。”

花非花一笑:“教你個訣,胭脂走過的路,留有她身上的薔薇花香,隻不曉得你的鼻子靈光不靈光。”

江留醉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依跡尋去,兩人沿一條長長的甬道往外行,一路並未遇上先前失魂峰上的殺手。江留醉暗自揣測,胭脂於人前扮的仍是失魂,這關押之地亦不會讓人來往。一旦她穴道解開,以失魂之命下令追殺他二人時,他們若未走出靈山便要糟糕。

他一麵走,一麵把胭脂對他說的話盡數講給花非花聽。花非花聞言凝思道:“原來她始終怨著靈山大師。”江留醉道:“你說她會不會服輸?她學失魂惟妙惟肖,萬一真讓她控製了天下殺手,這如何是好?”花非花不以為然道:“失魂令雖可號令天下殺手,但那些人無一是傻子,焉肯替一個無名女子賣命?”

江留醉道:“紅衣、小童呢?”花非花啞然,煩惱地搖頭道:“還有牡丹與芙蓉,他們四個絕不會不知胭脂是假扮,唯一可解釋的便是……”她沒有說出口,這四大殺手與胭脂聯手憑借的是什麽?無非是失魂已死,甚至斷魂也站在他們一邊。

這個推論讓花非花頹然。紅衣他們伏擊金無憂、綁架燕飛竹、威脅龍佑帝、刺殺金逸、乃至可能襲擊左勤之舉,無疑表明他們所欲並不限於江湖。天下,難道他們所圖果然在天下?正如酈遜之以前所說的“更大的陰謀”,這不是幾個殺手可以達成的雄心,除非……

花非花和江留醉想到了同一處,互視的眼光裏看清此事的棘手。如果不能拔除隱藏在朝廷中的那股勢力,即便將所有殺手一網打盡,亦不能阻止幕後黑手想圖謀社稷的決心。胭脂、紅衣,他們隻是那人的棋子而已。

而那個人到底是誰?江留醉唯一確信的是,那人絕不是酈伊傑,其他人他沒有把握。他頭腦裏紛亂地轉著,很想把這一切和酈遜之說個明白,身在京城酈遜之應該感受到更多的壓力。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握住他道:“相信他,那裏交給他,這裏交給我們。”

她真的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江留醉欣慰地一笑,掌中的溫暖令他不舍得放下。握了一會兒,花非花抽開手,叫道:“到了!”

甬道忽現光明,花非花欣喜中腳步加快,江留醉有幾分失落。走出洞去,刺目的陽光射下來,已是初五的正午時分。

然後劍芒四射,竟有十餘隻劍一齊招呼。江留醉嚇了一跳,旋即想通,胭脂雖不讓人近身,但失魂宮外定有人守護。這十餘人功夫不弱,攻來這一劍各有角度,把兩人去路完全封死。

花非花一人雙掌,搶在江留醉前擋住眾人。看不清她如何作勢,隻聽“叮叮”十數聲脆響,劍身被她一彈,盡數**開。借此喘息之機,她穿針引線遊走各人間,瞬息間和眾人一一交手。

江留醉氣力剛複,不忍看花非花一人動手,遂抽出一雙小劍奔到花非花身前,使出離合神劍。這一回他將心性化於劍中,師傳的劍招早已變樣,成為真正的心劍。心念所至,隨手換招,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嬉笑怒罵皆化而為劍。

此時的離合神劍,不限於仙靈子所授的幾招,而是投射人世離合悲幻,無常宿命。花非花訝異他幾日間武功大漲,手下更不怠慢,掌化萬朵蓮花,漫天飛影打去。那十餘隻劍被逼於一隅,先前氣焰全消,但百足之蟲蠻力猶存,仍繼續纏鬥不休。

久戰不利。江留醉與花非花交手間互視一眼,心靈相通,邊打邊走,慢慢移到路邊。花非花靈機一動,喊道:“失魂已放我們出來,你們打什麽打?”眾人一呆,手上果然慢了一分,兩人乘機腳下發力,倏地**遠。眾人叫罵不迭,隨後追來。

江留醉一見這外麵的風貌,果然是失魂峰上,他自負從小長於山間,拉了花非花道:“這邊!”花非花嫣然微笑,飄然落在他身前,道:“想避開他們,就隨我走。”手間輕揚,閃出點點花粉,江留醉知道又是她的寶貝,來不及詢問,跟著她往山石叢中避去。

如此七繞八轉,好容易甩掉跟蹤者,江留醉心情放鬆,笑道:“若一路這樣打下山去,不死也脫層皮。”他笑容突然卡住,忽覺惡心,仿佛有個小人在胸口打拳,撞得他欲吐難吐。不得不跪倒在地,按住膻中極力克製。

花非花一想已知就裏,忙托住他,扶往一邊坐下,道:“她給你的解藥藥性不穩,最忌動真氣,可惜此處太遠……”她麵露憂色,江留醉迷糊間想不通她為什麽要說太遠。

江留醉漸漸麵紅耳赤,形如醉酒,胸腹間越來越疼如刀割。花非花不忍見他痛楚,點了他幾處穴道,他便昏昏睡去。睡夢中江留醉隻覺身子忽冷忽熱,人時而輕似煙,飄飄然上九重霄,時而重如鉛,沉甸甸下阿鼻獄,難受已極。

少頃,兩股極暖之氣自左、右腳拇指大敦入,經行間、太衝、中封、蠡溝、中都、膝關、曲泉、陰包、足五裏、陰廉、急脈、章門、期門,行遍足厥陰肝經。江留醉覺得胸脅苦悶大減,此時腳底湧泉又是一熱,隨後然穀、太溪、大鍾、水泉、照海、複溜、交信、築賓、陰穀、橫骨、大赫、氣穴、四滿、中注、盲俞、商曲、石關、陰都、腹通穀、幽門、步廊,神封、靈墟、神藏、彧中、俞府皆一一流注,整條足少陰腎經被打通,寬胸理氣,頓讓江留醉瘀結散開,通體舒泰。

睜開眼,花非花捧著他兩隻腳丫正在施為,見他醒了,她麵上紅彤彤的,丟下他道:“關了這些天都不洗腳,臭翻天了!”江留醉哈哈大笑,見她兀自紅著臉,怕她尷尬,忙道:“我舒爽多了。你怎麽治的,說來聽聽,我也學著點。”

一說到醫術,花非花難色盡去,侃侃道來:“《難經》的六十四難曰:‘陰井木,陽井金,陰滎火,陽滎水,陰俞土,陽俞木,陰經金,陽經火,陰合水,陽合土,陰陽皆不同,其意何也?’”

“是啊,是何意呢?”江留醉不聽還好,一聽就更糊塗了。

“這是說,五髒皆為陰,六腑皆為陽。配以五行,兩兩相克。我先打通你的足厥陰肝經,五行屬木,本經木穴為大敦,通經開竅,其母穴為曲泉屬水,子穴為行間屬火,故肝經虛則補曲泉,實則瀉行間……”

“我懂了。”江留醉一本正經地道,“人各有所長,我決計不學此道,隻專研劍術罷了。”

花非花莞爾一笑:“我還沒開說,你就打退堂鼓。既有了力氣,快隨我趕路是正理。”

逃。

兩人要在胭脂衝破穴道前,順利逃離失魂峰,再闖過斷魂陣找出斷魂。酈遜之交托的事仍需他們去完成。這本是天大的難事。但有花非花相伴在旁,江留醉恨不得這路長些也罷,因他知道,無論多大難關,和她一起他必有決心闖過。她不僅令他生出勇氣,更如皎皎明月指引黑夜中的方向。

他時不時撇頭偷看她,花非花終於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又想學醫術不成?”

江留醉一窘,忙張望前方道:“我在想你如此高明,若說你是失魂,起碼比胭脂能騙騙人。”他順口一說,花非花的目光立即收回,投向前路,換上無可無不可的淡淡笑容,雙足勁力大漲,撇下他獨自飛馳。江留醉訝然間隻得發足趕上,心下想,準是說多了話,惱她生氣。

可她生氣的樣子著實動人,他不由想起那日她為胭脂煎藥後兩人拌嘴,動輒變化的脾性和神秘,使她身上永有絢爛多姿的未知值得他去發現。花蕊盡情綻放的一刻,才是鮮花嬌豔的頂點,而期待盛放的過程,亦是說不出的美妙動人。